一
　　 片片雪花隨風(fēng)舞，點點寒梅枝上香。等待了一個冬天，雪花仙子終于在“爆竹聲中一歲除”的年味中翩然而至。大雪紛紛揚揚，雪花舞動著各種姿勢，或飛翔，或盤旋，或直直地快速墜落，不大一會兒，鋪滿一地。瑞雪兆豐年，人們臉上的喜悅足以抵御風(fēng)雪的嚴(yán)寒。
　　 大年初二的清晨似乎來得特別早，天光還沒大亮，就聽見。爸爸媽媽在院子里“呲呲呲”的掃雪聲，穿插著風(fēng)箱發(fā)出的“啪啪啪”聲，就像表演一首節(jié)奏鮮明的輕音樂。不用說，奶奶也已經(jīng)起床，開始燒鍋做飯了。下雪了，外邊很冷，我想多睡一會兒，于是我的大腦慢慢進入迷糊狀態(tài)。
　　 “明天起來早點，咱家待客，你新姑父也要來拜年。”我忽然想起奶奶昨天說的話，猛然清醒過來，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正在這時，姑姑端著半盆熱水走進房間。
　　 “起來趕緊洗臉，姑姑給你梳麻花辮?！惫霉萌崧暭?xì)語，眼含笑意。
　　 “姑姑，是不是對面惠姑姑的女婿今天也來給五奶奶拜年？”我很快疊好被子，抻平床單，又把熱炕重新掃了一遍。
　　 “那當(dāng)然了，今天是傳說中的姑爺節(jié)，新老姑爺都要來給丈人拜年，你惠姑姑的女婿當(dāng)然要來了。”姑姑一邊掃地一邊說。
　　 “那今天很熱鬧了，吃完飯，我出去玩?！蔽液芎闷?，不知村里一下子來那么多姑爺會是一番什么景象。
　　 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村里的姑娘如果沒過門，新姑爺一般很少到姑娘家來，除了逢年過節(jié)或有重要事情。那個時代的風(fēng)俗很古老，讓人想起“男女授受不親”，可能為避免別人說閑話，如若兩人沒結(jié)婚經(jīng)常見面，村里人會說三道四，讓父母臉上無光。因此，人們很看重姑爺拜年，這也是男女青年相互見面，增進彼此了解的一個絕佳機會，但到底能了解多少，很難說清楚。
　　
　　 二
　　 雪停了，天晴了。吃完早飯，我走出大門，一股寒氣迎面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頭不由自主地縮進衣領(lǐng)里。路兩邊的樹枝上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條兒。太陽照在樹底下的雪堆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似乎比雪天更冷。不過，街道兩邊，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有人站著，有說有笑，這情景溫暖動人。
　　 “小雅，過來一起玩?！蔽铱匆姼舯诘男⊙旁谔唠ψ?，趕緊喊了一聲。她看見我，撿起地上的毽子，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到我面前。在我家大門口我倆你一腳，她一腳，毽子就像翻飛的蝴蝶，翩翩起舞，忽上忽下，心情隨之雀躍。踢毽子還不夠暖和，我又回家拿出跳繩，叫來斜對門的小梅，一起跳大繩。剛要開始，忽然聽到二嬸幾聲沙啞而有力的吆喝：“小曼女婿來了！”緊接著，有幾個小男孩就像士兵接到緊急命令，一股腦兒朝街道東邊奔去，我們?nèi)齻€跑到路邊，向東張望，只見那幾個小孩圍著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伙子，大聲喊著：“姑父好！”“姐夫好！”這些熱情洋溢的問候語，足以消融路邊的冰雪。很快那幾個男孩子轉(zhuǎn)身回來，興高采烈，一邊走一邊剝糖，將糖塞進嘴里，花花綠綠的糖紙飄在地上，就像一片片五顏六色的花瓣。
　　 “姑父給了我們每人一毛錢，可以再買十顆糖?！备舯诘男∧泻⒁槐囊惶?br />　　 “我要買小人書《閃閃的紅星》，差二分錢，一會兒說不定還有新女婿來，再給我一毛喜錢，我就能買一本?！边€是小明聰明。
　　 “我要用這一毛錢去買我沒有吃過的東西，讓我想想。”小亮想的更多。
　　 “你們這幾個瓜女子，趕緊過去討喜??！”二嬸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們身后，壓低了聲音。
　　 “我們都是女娃，不敢去?！蔽覀?nèi)齻€吃吃地笑著。
　　 “怕啥??！新女婿提前準(zhǔn)備好的，你們不會空手而歸的，人馬上就過來了，趕快去吧！”二嬸在“攛掇”我們。可我們還是一動不動，老感覺人家是陌生人，我們女孩子臉皮薄，不好意思，只能眼睜睜看著小曼姐高大帥氣的女婿從我們面前瀟灑地走過。
　　 “惠女婿來了！”隔壁三嫂走過來對二嬸說。我一聽惠姑姑的女婿就要來了，激動不已?；莨霉玫呐鑫业煤煤们魄疲莨霉眯愿駵厝?，心靈手巧，她經(jīng)常來我家，和我姑姑有說不完的知心話，一起做針線活，下地勞動，形影不離，就像親姊妹。我喜歡兩位姑姑，經(jīng)常坐在她們身邊，聽她們講各種有趣的故事。
　　 “來了來了，這次你們仨可不能再錯失良機了?！倍疠p輕拍拍我的肩膀，又提醒了小雅和小梅。
　　 “二嬸，我記住了?！蔽已銎痤^，對二嬸笑了笑。
　　 惠姑姑的女婿表情嚴(yán)肅，目不斜視，腳步沉穩(wěn)，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走了過來，車身泛著亮光，非常醒目。車的前后掛著鼓鼓囊囊的新帆布包，不用說，里邊裝的都是拜年禮品。
　　 “新女婿走丈人心情緊張，不敢造次，走路非常小心?！倍鹞嬷焱敌Α?br />　　 “家里父母肯定千叮嚀萬囑咐，言談舉止都要謹(jǐn)慎，要不然在丈人家丟人就丟大發(fā)了。”三嫂說完，抿嘴一笑。
　　 原來這看女婿就像看耍猴一樣，看著熱鬧，其實也是看新姑爺?shù)难哉勁e止，試探新姑爺?shù)穆斆鞒潭群腿似?，盡管很多時候帶有表演意味。當(dāng)扭扭捏捏走到惠姑姑女婿面前，還沒等我們?nèi)齻€開口，他就快速把喜錢掏了出來，一人兩毛，這倒是個意外的驚喜。
　　 “謝謝姑父！”我們仨異口同聲地說。他又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糖，一視同仁，每人四個。不過，當(dāng)我無意中抬頭看見惠姑姑女婿的臉時，心里吃了一驚：他好像沒有刮胡子，看起來和我爸爸的年紀(jì)相仿，走丈人也太邋遢了吧？我不敢多看，趕緊低下頭，轉(zhuǎn)身回到家門口。
　　 五奶奶一家聞聲走了出來，有幫著推自行車的，有幫忙提東西的，熱情迎接新女婿進屋。五奶奶穿著圍裙，出來晚，走在最后面。
　　 “五姨，如果新女婿拜年沒拿好禮，就不要給他做荷包蛋吃，糊涂面一碗打發(fā)得了?！倍鹣矚g和人開玩笑，話一出口，就引來一片笑聲。
　　 “就是就是，干脆直接打發(fā)回家?！蔽迥棠袒剡^頭，沖著二嬸相視一笑。
　　 “五姨，你舍得?。　彼膵鹨瞾頊悷狒[。
　　 “快都別說了，讓新女婿聽見多不好?！比┨嵝训?。
　　 “沒事，不說不笑不熱鬧?！蔽迥棠虡泛呛堑谋砬榫拖褚欢涫㈤_的牡丹花。
　　 “五姨，趕快回家給新女婿做飯去吧！”聽二嬸這么一說，五奶奶轉(zhuǎn)身回家忙活了。
　　
　　 三
　　 新女婿一般都來得早，我的新姑父是十點左右來的，他長得很討人喜歡，只是很少說話，感覺屬于成熟穩(wěn)重型的。爸爸笑容滿面幫姑父推著車子進了家門，我也喜眉笑眼，屁顛屁顛跟在后面。爸爸坐在房間陪新姑父聊了一會兒，又去迎接其他親戚。很快，院子里充滿了歡聲笑語，和著廚房飄出的食物美味，熱鬧溫馨，讓人歡喜沉醉。
　　 吃完飯，家人和親戚拉起家常。姑姑趁此機會和姑父單獨聊天。當(dāng)姑父起身告辭時，姑姑取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兩雙布鞋，悄悄塞進姑父的帆布包里。給新女婿做鞋是我們這里的一種習(xí)俗。姑姑擅長做各種步鞋，訂婚以后，每年要給新女婿做幾雙，用心良苦，做工更精細(xì)，逢年過節(jié)作為禮物送給對方。一是可以展示姑姑女紅手藝，二是代表姑姑對男方的美好情意。
　　 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姑姑和男方訂婚三年，倆人也不小了，該步入婚姻殿堂了。經(jīng)媒人來回穿梭，雙方父母同意，姑姑和男方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接下來就是置辦嫁妝，布置婚房和買婚服等一系列事宜。女方置辦嫁妝，男方家里布置婚房，但買婚服需要男女雙方一起去。
　　 過去農(nóng)村人大多選擇正月結(jié)婚，因為冬天地里農(nóng)活少，比較清閑，有充裕的時間和精力準(zhǔn)備兒女的婚事，當(dāng)“新桃換舊符”的年味彌漫在大街小巷，結(jié)婚的大喜日子也隨之而來。姑姑的婚期定在正月初三，姑姑和女婿商定好冬月的初九去西安買衣服。
　　 那天天氣好冷，天空飄著片片羽狀雪花，雪不是很大，但北風(fēng)呼呼吹，讓人瑟瑟發(fā)抖。姑姑和女婿在商場里買完衣服出來，天色已晚，兩人急急忙忙奔向車站。走著走著，忽然新女婿拿起新買的皮包砸在姑姑背部，飛快地跑開了。姑姑被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嚇懵了，不明白男方為什么會用包砸自己，然后自顧自地走遠(yuǎn)了。姑姑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珍珠一般滾落下來，頓覺渾身發(fā)冷。
　　 姑姑只好一個人坐上回家的公交車，一到家里，她嘴唇發(fā)紫，渾身打顫的樣子嚇壞了家里人。奶奶將炕燒熱，給姑姑喝了半碗姜糖水，用厚厚的棉被捂在姑姑身上，睡了一天一夜。姑姑醒了之后，不停地掉眼淚，好幾天不說話，也不好好吃飯，奶奶整天坐在姑姑身邊寬慰她，對門的惠姑姑也來陪她。后來爸爸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知道男方神經(jīng)有點問題，買衣服那天剛好犯病。
　　 “這是親戚介紹的，人看起來挺不錯。怎么會這樣？”奶奶很難過，一個勁重復(fù)這句話。
　　 “表面看的不一定是真的，再說精神疾病不發(fā)作也看不出來，或許熟人不知道吧！”爸爸安慰奶奶。
　　 “怪不得逢年過節(jié)來家里不太說話，他怕言多必有失，被人看出破綻?！蹦棠袒腥淮笪?。
　　 “現(xiàn)在想想應(yīng)該是這樣。倆人一年見兩三次面，能了解多少呢？況且他每次來寡言少語，問一句說一句，給人一種深沉的假象。幸虧買衣服及時發(fā)現(xiàn)，還好沒鑄成大錯。”爸爸暗自慶幸。
　　 還是早做打算為妙，最終婚禮被取消，家里退回男方所有聘禮。在家人和親朋好友的勸慰下，姑姑漸漸走出陰霾，生活漸漸趨于平靜。
　　
　　 四
　　 無獨有偶，不知什么原因，惠姑姑后來也退婚了。春暖花開的日子，陽光明媚，微風(fēng)不燥。姑姑和惠姑姑坐在我家院子里納鞋底，二人一邊手里忙著，一邊說說笑笑，時不時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鳥兒撲棱棱飛過頭頂，杏花簌簌落地。
　　 “二位姑姑就像花仙子一樣，杏花落在你倆頭上，真好看！”我被眼前的落花美景深深吸引住了。
　　 “你來和姑姑坐在一起，也會變成杏花仙子的?！被莨霉眯Τ梢欢浠ǎ蛭艺惺?。
　　 我搬來小凳子和姑姑們坐在杏樹下，看兩位姑姑做針線活。抬頭看頭頂?shù)男踊?，蜜蜂“嗡嗡嗡”唱著歌兒，飛來飛去忙著采蜜。只聞到淡淡的花香，不見杏花飄落，倆姑姑看著我的神情，一個勁地偷笑。
　　 “小惠，你怎么和我一樣把人家退了？人家只有一個男娃，負(fù)擔(dān)輕，而且經(jīng)濟條件好?！惫霉萌滩蛔⌒闹械暮闷?。
　　 “我才不稀罕他家的錢財，剛開始感覺人還行，去年來了兩次，老提他媽怎么說的，她媽說什么了，好像自己一點主見都沒有。以后過門，我和他媽發(fā)生沖突，他大氣不敢出，不能正確處理婆媳矛盾，只有受氣的份，我才不愿意嫁過去?！被莨霉玫脑捨宜贫嵌?，但她很有主見，讓人刮目相看。
　　 “惠姑姑，去年過年時，他給了發(fā)了兩毛喜錢，很大方的。只是我看他胡子拉碴的，有點奇怪。”我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姑爺節(jié)那天的情形。
　　 “他長得就那樣，串臉胡子。長相也無所謂，關(guān)鍵是沒有男子漢氣質(zhì)?！被莨霉寐犃宋业脑?，笑得前仰后合，差點從凳子上掉到地上，我和姑姑也笑得東倒西歪，驚得樹上的鳥雀呼啦一下飛到墻上，杏花如雨，紛紛飄落。
　　 路遙知馬力，久看尋真愛，看女婿也要慎重，三思而后行?！氨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若心有靈犀，即使相隔千山萬水也會遇見。
　　 尋尋覓覓，一年以后，二位姑姑分別找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喜結(jié)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