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回到過去的地方(小說)
一
米礪回到小山村那天,正值午后,蟬躲在樹上扯著喉嚨,嚷嚷“熱死了”“熱死了”。小村四面環(huán)山,像一個綠色的大盆子,而小村就沉寂在盆底。沒有一絲風(fēng),整個村子像灌滿了滾燙的熱水,一切仿佛被燙傷了,無精打采。
米礪感到喉嚨發(fā)燙,全身滋滋冒汗,襯衣被洇透了,黏在身上。他不自覺地用手朝臉上扇了扇,不管用。他多么渴望此時此刻有把蒲扇扇扇風(fēng),或坐在空調(diào)下涼快涼快。
除了蟬聲,聽不到一聲雞鳴,一聲狗吠。村里一片寂靜,靜得人心里發(fā)慌。以前,每次回鄉(xiāng)下,在村口,最先迎接米礪的總是阿黃。阿黃是一條黃色的狗,跟了老爸十多年。這阿黃也不來迎接米礪,米礪心中有些許失落。
這人都去哪兒了?米礪站在水泥路邊的樹蔭下,抬眼四處望了望,喃喃地問。
其實,米礪曉得,留守村里的沒幾個人。像老爸那一輩的一個個先后離開了村子,去了另一個世界。前幾天,老爸也走了?,F(xiàn)在村里只剩下六叔一個老人了。兩個多月前,聽大哥米礬說,老爸與六叔吵了一架。吵架的理由很滑稽,四十多前定的宅基地界線,說有問題,得重新界定……大哥戲謔道,一幫老家伙,都快如土的人了,還爭這個有么格意思。真是吵慣了鬧慣了,不吵不鬧心里難受,像微信一樣要刷哈存在感。于是,大哥不管不問,由他們鬧去,看能鬧出么格花來。
米礪滿腹狐疑,來到老屋前,廊檐下和屋前的坪地上散落著黃色的冥紙。莫非老爸登山(出殯)了?米礪問自己。
這時,一個黃色的身影“呼”地沖到米礪跟前。是阿黃!米礪幾乎失聲驚叫,心中涌起絲絲慰藉,畢竟阿黃沒有忘記自己。阿黃微微搖著尾巴,用身體蹭米礪的褲腿,十分親熱的樣子。米礪發(fā)覺,阿黃瘦了,老了,沒以前精神了。米礪眼睛有點發(fā)澀,發(fā)潮。
沉思間,大哥米礬來了。
發(fā)么格呆,來了咋不下去。大哥用略帶責(zé)備的口吻說,來之前也不說一聲,好去接你。
大哥的房子離老屋二百多米,地勢稍低些。大哥神情平靜,瞧不出一絲悲傷。米礪感到詫異,旋即又平靜下來。他沒有回答大哥的話,卻問,哥,爸呢?
登山了。大哥說。
大哥一邊說一邊幫米礪提東西。米礪每次回鄉(xiāng)下,都要買好多東西,大包小包,像搬家似的。
登山了?哪天登的山?米礪追問,內(nèi)心驚訝不已。其實,從腳下撒落的冥紙來看,老爸登山的事實顯而易見。只是還不相信,想證實而已。
昨天。大哥從嘴里蹦出兩個字,徑直朝下屋走去。
四天前,大哥就給米礪打電話,說老爸不行了,要趕緊回來。米礪在貴州工作,正好出差在外,趕上疫情,多趟火車被取消。又遇上大雨,火車晚點十多個小時,把一車人撂在一個大山里的小站,米礪只得干等,干著急。車終于開動了,可手機(jī)也沒電了,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見老爸最后一面。
才三天,就登山了?米礪不解地問。
天太熱,尸體開始發(fā)臭了。大哥說,把老家伙趕緊抬出去,越快越好。大哥話語中充滿了怨氣。
米礪無語,心里不是滋味。
阿黃站在老屋前,不舍地看著米礪。米礪回頭,見阿黃沒跟上來,向它揮手,示意它一起去下屋。阿黃瞅了瞅大哥,怯怯地走了幾步。卻被大哥喝住了,你下去做么格,滾開!
大哥,它不去你那兒吃,就沒地方去了,會餓死的。米礪不高興地說。
餓死就餓死,沒么格稀奇的。大哥冷冷地說。
米礪憐憫地看了阿黃一眼,一絲憂愁涌上心頭。
二
大哥家是個獨立的院子,三層樓房,外墻貼著白色瓷磚,二、三樓走廊上安裝了淺藍(lán)色玻璃幕墻,看上去莊重,美觀,大方。走進(jìn)大哥家的院子,紅磚圍墻邊,外墻旁,花壇里開滿許多花,有一串紅、蛇目菊、雞冠花等,東側(cè)偏屋前種一棵桂花樹,枝繁葉茂,樹冠快到二樓樓板。西側(cè)偏屋一旁有一棵高大梨樹,雞蛋大的青梨子綴滿枝頭。
這別致的院子,燦爛的鮮花,像云翳中的一縷陽光,照進(jìn)米礪的心里,心里頓時亮堂了許多。
還未到門口,三哥米巖迎了出來,說,來了。
來了。米礪答道。接著大嫂、三嫂走出來打招呼。米礪感到氣氛不對,大家臉上仿佛打了霜,不是悲傷,是怨氣,是怒氣。
你們這是咋的啦?一個個吊著臉。米礪問。
大家誰也沒吭氣,沉默了一會,大哥見狀,勉為其難地說,老家伙留下的存款少了一萬,不曉得去哪兒了。吵了半天,冇得結(jié)果。
上次我回來,不是把老爸的存款單都找出來了,總共三萬二千八百多元,存款單放在哥你那兒,咋就少了一張呢?米礪問大哥。
大哥一聽,生氣說,老家伙中途變卦了,不放心,又要回去了。停了一會,又說,老家伙落氣前,把米磊叫了去,嘀咕了十多分鐘,好像商量么格國家大事,那錢肯定給了他。
老爸單獨叫了二哥?米礪以為自己聽錯了,好奇地問。
米磊是排行老二。二哥憨直,老爸生前沒少罵二哥,總拿他說事。說他不會攢錢,掙一個花一個,不會打算,要窮一輩子……老爸啰里啰嗦,激動時咬起牙,青起臉,伸出手掌,做出要打人的樣子。二哥都做了爺爺了,老爸還是如此。二哥怕見老爸,說老爸還改不了那牛脾氣。老爸最看不上二哥,臨了臨了還單獨給二哥交待后事,奇怪!
你要給他就全部給他,反正就老二是他兒子,做么格還留下一點,這不讓大家鬧矛盾嗎?真是越老越糊涂。大哥憤憤地說。明擺著,都是兒子,一碗水沒端平。
不就是兩萬多塊錢,分到每人手中也沒幾個,發(fā)不了財,糾結(jié)這個做么格。大嫂“勸”大哥,不過聲音有點大,聽起來像埋怨。
大哥接話大聲道,這不是發(fā)不發(fā)財?shù)氖?,理不是這個理,讓人鬧心。停頓了一會,又說,老家伙在世時沒讓我們好過,死了還不讓我們省心,真是!老——家——伙!
一口一個“老家伙”,米礪聽起來心里別扭,想說說大哥,可欲言又止。轉(zhuǎn)而問道,二哥呢?
說他拿了錢,他死不承認(rèn),一生氣就回城去了。三哥說。
米礪聽了,沒吱聲,心里卻莫名地難受,以前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他希望兄弟之間和和氣氣,不能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一點小利益而不顧兄弟情義,對錢看淡些,畢竟是親兄弟。這可能是自己的美好愿景,也許是一廂情愿。眼前這事,他不曉得咋處理,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寧愿自己吃虧,掏錢補(bǔ)上那一萬元,也不愿兄弟之間鬧矛盾??扇绾螆A這個謊,讓他們甘心接受。
噢,我差點忘了,這……這錢老爸給我了。米礪沉思了一會,故作恍然大悟似的囁嚅道。
你?啥時候給你的?大嫂瞪大了眼睛,將信將疑地問。
上次……就是上次臨上車時,老爸塞給我的,那時急急忙忙上車,我沒在意。后來想告訴你們,時間一長給忘了。米礪實誠,不會撒謊,額頭上汗珠直冒,可他仍強(qiáng)裝鎮(zhèn)定。
大家一臉驚訝,用懷疑的目光注視米礪。米礪親口承認(rèn),似乎由不得大家不信。
還懷疑么格。米礪堅定地說,哥,我給你轉(zhuǎn)五千,我留五千,其余的你們?nèi)齻€分了吧。米礪邊說邊拿出手機(jī)給大哥轉(zhuǎn)賬。大哥好像懵了,盯住米礪看了半天,沒明白老爸是如何把錢給了米礪的。覺得不對,卻又曉不得哪兒不對。
這,這,我們錯怪二哥了。米巖懊悔道。
米礪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三
米礪想去老爸墳前祭奠老爸,問大哥老爸是不是葬在后山,因為老爸不止一次說要葬在后山,與爺爺他們在一起。
他想去哪兒就哪兒,額偏不。大哥氣憤地說,偏要把他葬在貓哭嶺,與姆媽在一起。
米礪心有不悅,大哥怎能這樣呢,可老爸與姆媽在一起,雖違背老爸的心愿,但也合情合理。米礪無言以對。
提上籃子,籃子里有牲辰、酒、紅蠟燭、香、鞭炮和冥紙。一開始大哥不愿去,不愿去老爸墳前,可架不住大嫂言辭犀利的“勸導(dǎo)”,才勉強(qiáng)陪米礪前往。大哥嫌遠(yuǎn),要坐車去。米礪堅持走路,而且沿出殯時的路線前往。米礪在前,大哥跟著,他雖不情愿,但還是搶著提籃子。
大哥你走快點,在前頭帶路。米礪停下來回頭對大哥說。
就是姆媽出殯時走的路,你應(yīng)該曉得。大哥平靜地說。
米礪長長地“哦”一聲,不禁看了大哥一眼,心里對大哥多了一絲敬意和理解。
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夏天,一群出殯的人走在雨后泥濘的路上,嗩吶嗚咽,鞭炮聲哀鳴。米礪作為唯一在家給姆媽送行的孝子(大哥他們在外打工,未能及時趕回),在棺木前,俯身,兩手使勁頂住棺木,不讓前行(這是風(fēng)俗,表示舍不得親人離去)。可他怎能抵得住八個壯漢的力量,棺木緩緩移動,淚水像大雨驟停后的屋檐水,從米礪的眼眶里吧嗒吧嗒滴個沒完沒了……那時的米礪才二十出頭,高中剛畢業(yè),淚水很充盈。
過兩個村子,拐進(jìn)一片苞谷地,來到一處茂密的樹林。樹林里留下劈荊斬刺及出殯隊伍走過后的痕跡。身后,有響動,米礪驚了一跳,回過頭,是三哥。原來,米巖一直跟在身后,不遠(yuǎn)不近。
墓地,在樹林深處,幽靜,卻荒涼。除了掛青,平時很少有人來,茅草和灌木叢吞噬了原來的小路。
姆媽葬得這么遠(yuǎn),拜老爸所賜。老爸脾氣暴躁,時不時打姆媽,兩人感情一直不好。那個夏天的午后,在老屋前的坪地上,姆媽剛從田里上來,光著腳,腳上滿是泥。她卷起褲筒,頂著火一般的太陽,忙著用竹靶打黃豆。不知咋的,兩人吵起來,吵得很兇。姆媽用靶打老爸,老爸眼疾手快,躲過竹耙,順手抓住姆媽的右腿,用勁一提,再一推,姆媽仰面倒地,后腦勺重重地扣在堅硬的地上,差點昏厥過去。那晚,姆媽走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躺在床上,嘴里冒著泡沫,屋里彌漫著刺鼻的敵敵畏的氣味。老爸心虛,膽怯,怕姆媽變成鬼來騷擾他,于是,把姆媽葬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座孤墳守著這片樹林,一守就二十多年。如今,兩人又在一起,對姆媽而言,不知是福還是禍。但愿在另一個世界,兩人和和睦睦,恩恩愛愛,千萬別吵架了……
從墓地回來,米礪有點恍惚,似乎還沉浸在往事里不能自拔,心情郁悶,眼睛潮潮的。
四
老屋,承載了米礪太多的記憶。
米礪執(zhí)意要去老屋看看,大哥說有么格看的,一座老房子,都快倒了。他準(zhǔn)備把它拆了,杵在那兒礙眼。
哥,不要拆。米礪堅決地說。多少年以來,米礪心中就有一個愿望,回鄉(xiāng)下住,回老屋住……
不拆就不拆。難道你回來???大哥疑惑地問。
嗯。米礪點頭答道。
那太好了。大哥一掃臉上的陰霾,驚喜地說,不過,屋里像豬圈,亂七八糟的,我有時間幫你收拾收拾。你出錢,我出力,把后墻補(bǔ)一補(bǔ)。瓦稀了點,漏雨,得加瓦。內(nèi)墻貼上墻紙,裝修一番。把不用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掉,重新買些家具。
好啊。米礪由衷地高興,說,我提個建議,哪些東西該扔,哪些不該扔,這個我說了算,你看行不行?米礪心想,么格都扔了,那老屋還有么格住的,只有老物件在,才有念想。
這有么格行不行,反正是你住,又不是我住。大哥笑著說,你去吧,我就不陪你去了,我看著老家伙住過的地方,他用過的東西,心里就煩。
哥,別老家伙老家伙,聽了別扭。米礪實在憋不住,說了大哥一句。大哥聽了,臉頓時沉了下來,沒吭氣。
米礪輕嘆一聲。
老屋,是村里唯一的老房子,杵在村里很另類,很扎眼。別的老房子被拆掉,在原址蓋起了高樓。而老爸住的老屋,是老爸從四十多里外的紅星林場扛回木頭,費盡千辛萬苦蓋起來的,見證了老爸的艱辛和米家的“近代史”。因此,老爸死活不同意大哥拆除。
老屋前,坪地邊的堡坎上有一棵老桃樹,樹身長了許多樹瘤,流出許多樹油。小時候,米礪把樹油收集起來,拿去換錢。樹身也是蟲子的樂園,許多蟲子在這兒安了家,留下好多蟲洞,洞口殘留著打洞后的木屑。老桃樹頑強(qiáng)地活著,看上去垂垂老矣,卻年年發(fā)芽,開花結(jié)桃子。桃子是五月桃,五月桃熟時,又紅又大,賊甜,用老爸的話說,落口相融,甜得瞇眼睛。這桃樹是老爸栽的,也成了老爸的驕傲,常掛在嘴邊。就在桃樹下,姆媽被老爸摔倒在地,姆媽走了,可桃樹還在。如今,老爸也走了,桃樹依然健在。
老桃樹好像一直注視著老屋和老屋里的人。米礪抬頭凝視老桃樹,仿佛看見了姆媽,看見了老爸,往事一幕幕又浮現(xiàn)在腦海。
米礪五歲的時候,一天老爸坐在老桃樹下,光著古銅色的上身,叫米礪給他刮水泡。米礪怕老爸,怕得厲害,極不情愿地慢騰騰地靠近老爸,唯恐一不小心老爸的巴掌落到自己的臉上。老爸背上起了許多水泡,有姆媽納鞋底用的針鼻子那么大,米礪看了直哆嗦,心里起雞皮疙瘩。老爸下地干活,喜歡光著膀子,再毒的太陽,也不穿衣服,因此,身上老起水泡。水泡被刮破時,發(fā)出細(xì)細(xì)的響聲,有時水飛濺到米礪的臉上,手上。每刮一個,米礪就哆嗦一下,同時閉一下眼。
那次刮完了,老爸沒放過米礪,把他的頭強(qiáng)摁在老爸胸前,要喂他奶。米礪緊閉著嘴,好不容易掙脫,生氣地看著老爸。老爸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得意地笑道,你姆媽的奶你吃得,我的奶就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