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鳳】劉浪(小說)
一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在省城醫(yī)院做了一名醫(yī)生。
經(jīng)濟條件好了,市縣里的患者大病小情地都上省里來,坐門診的時候,一天忙得水都喝不上。
送走最后一個病人,起身要換下隔離衣的時候,又傳來敲門聲。
我懶得再去搭理,換了衣服,拎起包就往外走。
一開門,差點和來人撞個滿懷,“下班了,明天再來吧。”我轉身鎖門。
“小姑?!蹦侨溯p聲叫了一聲,我根本沒聽清,急急忙忙地就走。
那人跟上來,提高了嗓門:“小姑?!?br />
我愣住了,轉身看,一個魁梧的身材,黝黑的面孔。
“你是——”我打量了半天,沒想起來。
“劉浪?!彼p聲說了聲名字,有些羞怯。
“?。俊蔽毅蹲×恕?br />
“我是劉浪。”他又重復了一遍,笑了一下,這一瞬間,我注意到臉頰邊緣燒傷的疤痕。
“是你!”我激動地用手里的包打了他一下,“我都認不出了?!?br />
他又嘿嘿地笑了一下,說:“我一眼就認出你了?!彼沉艘粋€包,手里拎著一個影像底片袋。
“怎么了?病了?”我關切地問。
“沒有,是,”看起來,他也有些激動,說話有點語無倫次,“不是我,是我大哥?!?br />
“我說呢,看你壯得像頭牦牛?!蔽夷眠^他手里的底片袋,轉身打開辦公室門,招呼他進來。
我取出一個紙杯,剛要給他倒水,他自己接過杯子接了一杯涼水,一仰頭,咕咚咕咚地喝干了,一連喝了兩杯,又接了一杯,才坐下來,靦腆地說:“渴了?!?br />
“什么時候來的?”我問他。
“下午一上班就來了,見你忙,就在門外等你?!彼@得有些疲憊。
“怎么沒事先打個電話?”我坐下來,打開底片袋,抽出底片和病歷。
“只聽說你在這家醫(yī)院,沒打聽到電話,我就先過來了?!彼苍谝慌宰?。
“這病發(fā)現(xiàn)半年多了?”我看著病歷和影像底片問。
“嗯”他神色黯淡下來,“他打算放棄了?!?br />
縣醫(yī)院診斷很準確,典型的尿毒癥。盡管離開老家已經(jīng)多年,劉浪大哥那憨厚的容貌依然印在腦海里,對于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來說,這種病,無疑是滅頂之災,我心里不禁難過起來。
“聽說你們醫(yī)院的移植手術做得很好?!眲⒗私又f。
“打算做手術?”我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點點頭。
“費用可不低?!蔽逸p輕地說,“還有后期用藥,也不少錢?!?br />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水,沒再去接,“這幾年,我攢了一點兒錢,我打聽過,手術費差不多?!?br />
“哦,”我從新審視著這個曾經(jīng)總是逃學的淘氣包,臉上的稚嫩與玩世不恭已經(jīng)蕩然無存,怪不得沒能一眼認出來,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了??墒?,除了手術費,還有一個最大的難題,腎源,那不僅僅是費用的問題,有的人等了一兩年都配型不上?!澳I源不大好配。”我提示他。
“我聽說了,”他把紙杯捏扁攥進拳心,“我想給他一個?!?br />
“???”我呆呆地看著他,覺得站在面前的似乎不是以前的劉浪,變得陌生起來。
二
劉浪是老家的鄰居,比我大三歲。按老家的輩分,他稱呼我小姑,每當他這樣叫我,我都覺得很難為情,看他的相貌,我叫他小叔都會有人信。
雖然是鄰居,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已經(jīng)是讀初一的時候了。劉浪有兩個哥哥,他的父母想姑娘想的發(fā)瘋,偷跑到他姨媽家把他生了出來,一看還是小子,就把他寄養(yǎng)在了那里。他姨媽有兩個女兒,最初拿劉浪當個寶,說是要收下做養(yǎng)子,可過了兩年,人家自己生了兒子,就不再那么稀罕了。劉浪小時候很淘,他姨媽把他送回來一次,呆了兩天,他自己竟又偷跑回去了,回去以后,姨媽一家人也不大愛搭理他。
劉浪最初被送回來的那次,我只是聽說,那時他家怕超生挨罰還很保密。這一次,是劉浪的娘去世了,他必須回來奔喪,所以也就不再保密了,再說,他娘都不在了,村里鎮(zhèn)上管事的也不好再追究了。
劉浪這次一回來就在村子里火了一把,成了方圓幾十里的名人。劉浪姨媽家在外地,方言和風俗跟我們當?shù)囟疾灰粯樱瑒e人交待他的話他也聽不大明白。那時辦喪禮用一種裝黑藥的土炮,劉浪沒見過這種物件,很好奇。忙事的去吃飯的時候,把裝好的土炮和黑藥交給劉浪看管。劉浪只知道這個東西點著很好玩,他趁沒人的時候,竟然拿出來在喪棚里就給點了。忙事的都在客棚吃飯,突然聽到炮響,先是一愣,接著就看見喪棚里火光沖天。喪棚里本就堆滿了紙扎、香燭、火紙,加上竹簾、棍木、棚席,全都是見火就著。大火瞬間燃遍整個院子,并順著屋檐往房頂上串,眾人再也顧不上吃飯,脫了孝袍趕緊救火。幸虧人多,火最終被撲滅,好在沒燒塌房子,但是滿院子一片狼藉。劉浪的爹氣得滿院子滿街上找劉浪,發(fā)狠要砸斷他一條腿。眾人也幫著找,因為無論如何都得舉行完儀式讓死者入土為安。眾人找了一圈,沒尋到,有人說弄不成又嚇跑了。劉浪爹氣得直跺腳,一個勁地罵怎么會養(yǎng)出這么一個貨。來哭喪的劉浪姨媽就在一邊,自己幫人養(yǎng)大了孩子,反倒落了一身不是,馬上翻臉,隨后撂下句絕話走了,兩家就此一刀兩斷。
我家就在劉浪家后院,他家著火的時候,嚇得我直擔心會燒到自家院子來,趕忙把院子前面放的一些易燃的東西往后搬。在我向屋山頭的匣道里堆放的時候,突然被躲在雜物堆里的他嚇到了。不知什么時候,他居然翻墻跑到我家,在匣道里找了一個破筐躲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一身孝服,臉上被燒的黑一塊紅一塊,一雙驚恐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被嚇得把手里的東西撒了一地,街上人們大呼小叫地找他,他沖我擺擺手,那雙手,也像黑炭一樣。他看著我,烏黑的臉上,兩只大眼睛像兩個小燈泡。我不知所措,心砰砰地跳。有人到院里來問我,我說自己剛從屋子里出來,沒看到人。來人問我,你怎么這么慌,我說,不是怕火嗎,說著,不知怎么我就掉淚了。來人安慰了我?guī)拙?,往院子里瞅了一眼就匆匆走了?br />
那一晚上,嚇得我沒敢出門,也沒敢告訴父母。
第二天早上,我壯起膽子去匣道里看了一下,他已經(jīng)走了。
三
過了半年,村里來了兩個警察,調(diào)查一個小孩,沒戶口和身份證,自稱是這個村子里人。劉浪的大哥把他從城里派出所接了回來,原來這半年他一直在城里流浪,因為跟人打架被派出所抓住了。還不錯,借此機會,村里開了證明,派出所落實了戶籍,劉浪開始有了自己的身份。不過劉浪的爹被政府和派出所嚴肅教育了一頓,回家以后就給劉浪磕頭,連聲央告:“小爹??!別再出去惹禍了?!?br />
那時,劉浪的二哥翻新了房子,準備成親了。聽說劉浪回來了,沒過門的媳婦傳過話來,死活不能和公爹小叔子擠一個屋檐下。公爹好說,常年在工地上看場子,基本不回家,只是劉浪沒了去處。劉浪大哥大嫂倒是明事理的人,在自家院子里給爺倆騰出一間安身的小屋。
大哥大嫂不光收留了劉浪,還聯(lián)系了學校,讓他繼續(xù)讀書。那年,他插班到我們班里。當這個黑大個被領進教室的時候,同學們都竊竊地笑,不過,當他抬眼對教室里進行掃視的時候,誰也不敢再出聲,就連教室最后邊經(jīng)常橫著進出的幾個家伙也收斂了笑容。
教室里有幾個空位置,班主任卻沒有直接指派,而是在講臺上鄭重其事地征求大家的意見,問誰愿意與新來的同學坐在一起。大家都愣了,幾個空位周圍的同學比剛才更小心了。
班主任一臉無奈的樣子,看著劉浪。劉浪站在那里,顯得有些局促,我看到他額頭開始有汗?jié)B出。我突然想起那個下午,那個蜷縮在匣道里的身子,那雙乞求的目光。
我站了起來。
“小姑——”他看到是我,高興地叫出了聲。好在他還沒學會我們當?shù)氐姆窖?,別人聽不出他說的什么。我趕忙給他使了一下眼色,他鬼得很,立馬收斂了笑容,裝出一幅互不認識的模樣。
老師和同學們都沒聽明白他的話,很是驚奇,一是驚奇為什么我會站起來,二是驚奇他剛才說的什么。
都以為和他坐同桌會很擠,其實不然。他的位置,經(jīng)常是空著的。最初,老師還恐嚇他一下,后來也就懶得再問了。他在教室的時候,總是斜著身子靠在墻上,把大半個桌子讓給我。他偶爾會翻看一下書本,主要是看插圖。那時老師也大都是用方言講課,說快了他也聽不懂;老師也不會提問他,因為他的方言我們也聽著費勁。
他喜歡干活,輪到我值日的時候,他能把一個組的活全包了,并且,到值日那天,他便不會再曠課。他大哥出外打工的時候,家里地里出力的活計,他全包了。他有時會帶一些果園里的果子給我,我問他怎么來的,他說,干活換的。
那時,我跟了老師學畫畫,模特不好找。我不經(jīng)意地問了他一句,他居然答應了。他坐在那兒,紋絲不動,連眼也不眨。我們怕他累,告訴他可以適當放松一下,他不,開始什么姿勢,到結束還是,就那樣盯著一個地方,像一座雕塑。我私下問他,累嗎?他搖搖頭;想什么呢?他還是搖搖頭,說什么也不想。
有時候,我真羨慕他像大俠一樣神來密往,幻想自己能像他一樣有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看我高興的時候,他會給我講外面的一些趣事,對我來說,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
后來,他不知從哪兒倒弄來一些方塊游戲機、游戲卡之類的小東西,偷偷地在同學中間賣。他把那些小東西放在一個包里,不在學校的時候,交給我保存。那一段時間,他好像賺了錢,要分給我一份,我沒要。他知道我喜歡看書,就常買書給我,如果我看完了或是不喜歡,他還會拿出去賣了。
有一天,他提早離開了學校,我忘了把他的包帶回家。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包被偷了。我很難過,他卻安慰我,說沒關系。過了兩天,他把兩個同學打傷了,學校把他們一起處分了,大家都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只有我知道原因。劉浪大嫂賣了還沒長成的豬賠了人家醫(yī)藥費,過了幾天,劉浪又失蹤了,再也沒來上學。
初中畢業(yè)以后,我們家搬到了縣城,就再也沒見過劉浪。有時候,翻到他的畫像,會想,他在哪兒呢?
四
今天,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感到突兀,他提出要捐腎給他大哥,更讓我感到意外。
“這可不是小事情。”我言下意思這可不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可不能太草率?!?br />
“家里人認為我開玩笑,”他抬頭看著我,“你應該相信我?!?br />
他的目光讓我想起了過往,那個曾經(jīng)相信我的不羈男孩,在他心目中,我對他也應該是對等的信任。是嗎?我問自己。
我看著他,那張曾經(jīng)熟悉卻又有些模糊的面龐,腮邊燒傷的疤痕已淡退,歲月的皺紋開始爬上了眉宇,笑容依然,只是由淺淡變得深沉。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笑了,把攥成一團的紙杯輕輕一拋,遠遠地投進了墻角紙簍,那動作,還和上學時一樣瀟灑,同樣一臉的輕松。
他打開背包,拎出一袋蘋果,拿了兩個去水龍頭洗了,遞給我一個,“專門從老家?guī)淼?,以前你最愛吃的那種?!闭f著話,自己開始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餓了?”看著他的樣子,我突然有一種心疼,這個自小在外流浪的男人,現(xiàn)在卻像個孩子。
“嗯,下了火車就奔醫(yī)院來了,怕找不到你?!彼叧赃呎f。
“走,我先帶你去吃飯。”我起身開始收拾。
“我——”他匆忙使勁把嘴里的蘋果咽下去,噎得脖子和鬢角的血管突起著,結果還被嗆了一下。
我急忙幫他拍打后背,“你慢點?!?br />
“我想趕晚上的火車回去,明天把大哥帶來。”他看著我說。
“不差這一晚,再說,明天我要先聯(lián)系主治大夫,看看都需要什么手續(xù)?!闭f著,我收拾好東西,推著他往外走。
“好吧?!彼舆^包背上,“到這兒就聽你的。”
找了一家稍好點的餐廳,我把菜單遞給他。
看他審視菜單的樣子,顯得很老道,不愧是常年在外闖蕩的人,我想如果領他去吃西餐,八成也會很熟練。他點菜的時候,我出去給主治大夫打了個電話,詢問了辦理手續(xù)的具體步驟。
等我回到餐桌的時候,侍應生正疑惑地問他:“先生,您確定要這個嗎?”
“是啊,怎么,沒有?”他不解地問。
“有,先生,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笔虘蛩忉尩?,見我進來,把點好的菜單遞給了我,“您看還需要什么嗎?”
我接過菜單一看,哭笑不得,他點了一個青菜,一碗湯,四個饅頭。
我又加了幾個菜,他說,“別太多,夠吃就行?!?br />
我想了想,又退掉兩個,問他:“喝什么酒?”
他擺擺手。侍應生接過菜單離開了。
“一直不喝酒?”我問他,我們老家酒風盛行,成年男人不喝酒基本無法在男人圈里混。
“我想盡快把手術做了,這一段要保養(yǎng)好身體?!彼o我水杯里續(xù)了點水。
我無語了,看來,他確實是認真的。
“這幾年,在外面都做什么?”端著他續(xù)滿的水杯,看著他黝黑的面龐,我輕輕地問。
“瞎混,”他斜倚在椅子上,略顯疲憊,“有時倒騰點東西,多數(shù)是出力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