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媽媽派我到圩埂上去放鵝，鵝在埂上吃草，我在埂上眼巴巴瞅著鵝脖子快快粗起來。埂上芳草凄凄，草夜里長一截，白天被啃幾遭。牛們鵝們到了埂上不急不慌，慢悠悠地啃著，牛啃過了鵝再啃，啃得圩埂光溜溜的，連個遮陽的樹陰都沒有。在埂上等候鵝們飽餐，感到時間特別漫長，于是就想到帶些書來看。
　　 家中有木制書箱一件，是哥哥高中畢業(yè)時從學校帶回來的，一直上著鎖。有一天，禁不住誘惑，趁大人不在家，拿老虎鉗和起子撬開了書箱，箱中居然藏有紅樓一本，頓感如獲至寶，匆匆揣進懷中，將箱子恢復原狀，轉(zhuǎn)身拿起竹竿趕鵝群上了圩埂。
　　 到了埂上，那廂兇狠狠地在鵝群頭頂上空將竹竿一揮，唬得那廝們四散逃去自個覓食，這廂迫不及待地從懷里掏出紅樓打開。本以為紅樓如三國水滸西游記，戰(zhàn)馬奔騰、群雄薈萃、刀光劍影，誰知書中全是黑壓壓一片看不懂的繁體字！小學四年級的我，傻眼了。那年頭農(nóng)村孩子無書可看，既盜出書來，好歹也要混混時間吧！這一混，混到夕陽西下，晚霞浴火，黃昏風起，鵝們伸長脖子嚷著回家，方將紅樓揣進懷中。
　　 整個暑假，我?guī)缀醵荚谯坠∩戏霹Z，看紅樓，猜字。每天看得頭昏腦脹，不看卻又無事可做。以驚人的毅力看完紅樓后，誰對誰錯，誰真誰假，無從分辨，只覺得渾渾噩噩、迷霧重重。榮寧二府的興衰史，我沒記住，倒記下了不少筆畫眾多的繁體漢字；金陵十二釵，十一個我沒記住，只惦記瀟湘院中病歪歪的林妹妹。
　　 將紅樓放回箱中，腦海中林妹妹的影子揮之不去，一閉眼，就幻想著天上能掉下個林妹妹來。睜開眼，身邊的小伙伴們，放牛割草，栽秧割稻，不論男女，赤膊上陣，哪有風吹吹就倒了的林妹妹？
　　 夢里尋她千百度，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某天，驀然想到了一個人，性格和長相，都像極了紅樓里的林妹妹，只是她比我大七八歲。天上沒掉下林妹妹，掉下來個林姐姐來。
　　 林姐姐是我本家二叔的女兒，二叔與我父親雖同祖同宗，但血緣關系已無從查證，又相隔十里開外，不在一個村子，本來沒有聯(lián)系，五十年代，二叔和我父親一起被招工進城，六十年代初，又一起下放回村。在共同的生活與工作中，二叔與我父親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情同手足。
　　 林姐姐小名小東子，學名傳香，原是二叔的侄女。二叔結(jié)婚后不生孩子，為了將來老有所養(yǎng)，他將遠在江南入贅的大哥女兒小東子抱過來做養(yǎng)女。我少時將小東姐比作黛玉，及至如今，紅樓已讀過十幾篇，仍認為她就是現(xiàn)實中的林黛玉。
　　 黛玉六歲喪母，被其父林如海送到金陵賈府，林姐姐幼年離開親生父母抱給二叔；黛玉生在姑蘇，養(yǎng)在金陵，林姐姐生在江南，養(yǎng)在江北，成年移居外地；黛玉少年喪父，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從此寄人籬下，林姐姐上大學時父親病亡，從此無家可歸；黛玉才情出眾，有閉花羞月之貌，林姐姐凄婉冷艷，有鴻鵠之志……黛玉常嘆自己命不如別人，而林姐姐的命運也總是一波三折。
　　 小東子生母是江南人，有二分之一的江南血統(tǒng)，這和生在姑蘇，養(yǎng)在金陵的林妹妹，幾乎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小東子的長相與我周邊的小伙伴們大不相同。
　　 二嬸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二叔出門干農(nóng)活，二嬸在家動輒對小東子發(fā)脾氣，動輒到處亂跑。一不留神，二嬸就跑到外面跟別的男人家過日子，過得好不回家，過不好，又跑回來了。二嬸跑了，二叔就要出門去找，那時社會法制不健全，二叔打聽到了二嬸的音迅，還不敢輕易聲張，得悄悄回家找?guī)讉€幫手，以武力強行帶回二嬸。小時侯，?？吹蕉逶谕砩洗掖襾砦壹艺椅腋赣H商量如何去逮二嬸。
　　 二叔尋找二嬸時在外奔波，便將小東子托付給鄰居照看，林姐姐經(jīng)常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比起紅樓里林黛玉送進大觀園受得委屈不知多出多少。二叔和一幫爺們商量如何將二嬸帶回家時，林姐姐就躲在自家的門角落處，嚇得瑟瑟發(fā)抖。找回二嬸，弟兄們建議二叔狠狠教訓一下這娘們，但二叔擔心教訓二嬸后，二嬸會將怨恨撒在小東子身上，只得無數(shù)次咽下了滿腔怒火。
　　 林姐姐在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中度過了幼年、童年、少年時代，養(yǎng)成了敏感、憂郁、怯懦的性格。但林姐姐天資聰明，是個讀書的料，二叔在林姐姐的身上看到了美好的未來。后來二嬸再跑出去，二叔干脆不找了，安心務農(nóng)，照顧林姐姐讀書。
　　 林姐姐上初中后，二嬸再也沒回過家了。這時林姐姐也長大了，除了讀書，也幫二叔做農(nóng)活和家務。二叔還和林姐姐開了個小店，每到星期天，帶著林姐姐去三河街批發(fā)貨物。
　　 我家郢子西頭放鵝讀紅樓的圩埂，是二叔父女上街的必經(jīng)之路。林姐姐和二叔每次從街上回來，挑著滿滿的貨物，有說有笑地走到我家吃午飯，順便歇歇腳。這是除了過年，平時我能見到林姐姐的難得機會。在我的印象中，這段時間，也是林姐姐最快樂的時光。
　　 二叔和我父親雖有手足之誼，但林姐姐到了我家，仍然怯生生的，中午吃飯時，父親和二叔在桌上喝酒，林姐姐去鍋里盛碗米飯，一個人跑得遠遠的，連菜也不敢夾，任憑我父母如何喊她，就是不肯來桌子前，最后還是得我娘將菜夾到她的碗里。
　　 鄉(xiāng)下孩子大多像我這樣大大咧咧，粗野成性，吃飯時狼吞虎咽，桌上有啥好吃的，從來當仁不讓，家里來了人，媽媽每次都要聲明，我家老幺慣壞了，有咸魚不吃蒸蛋。林姐姐斯斯文文，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拿筷子，用筷子尖兒慢慢地挑起米飯，幾乎是一粒一粒挑著米飯送進口中，想必大觀園里生活的林黛玉也未曾有這么斯文過。
　　 二叔家的小店，在林姐姐和二叔的苦心經(jīng)營下，漸漸有了起色。生活改善了，二叔和林姐姐也從二嬸帶給家中動蕩不安的陰霾中走了出來。沒有大觀園里的錦衣玉食，農(nóng)家的粗茶淡飯照樣滋養(yǎng)得林姐姐如花似玉，落落大方。長大的林姐姐皮膚白晳，瓜子臉、尖下巴，高鼻梁，是典型的江南美女形象，又因為幼時家庭動蕩不安，使她不僅如林妹妹一樣瘦弱和美麗，而且多愁善感。加之她后來青年喪父，更使我感到她與黛玉的命運異曲同工。
　　 每年春節(jié)，父親必帶我去二叔家拜年。林姐姐做完飯，偷個空兒，變戲法似的拿出各種各樣好吃的糖果塞到我的手里。二叔家的花生切糖放足了芝麻、花生、麥芽糖，林姐姐看我喜歡吃，就將我的幾個口袋塞得鼓鼓的。
　　 林姐姐也有黛玉的才情，學習努力，信心十足，滿以為憑自己的成績能夠魚躍龍門，但頭一年高考時，卻意外落榜?；ㄖx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得知結(jié)果，林姐姐痛哭流淚，哭得如黛玉葬花泣殘紅。和黛玉不同的是，林姐姐哭過之后，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大學夢，為不增加二叔的負擔，林姐姐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在家自學，參加明年的高考！林姐姐的這個舉動，在當時的村民看來，無異于天方夜談。
　　 那年夏天，我去二叔家送信，見大門關得死死的，轉(zhuǎn)身欲離開，二叔鄰居看到了我，對我說，人在家，你用力拍門。于是我使勁拍打大門，拍了很久，林姐姐才打開門來，看到我，一臉謙意，說在家復讀，怕別人打擾，才將門窗緊閉。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一年的閉門學習，林姐姐終于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學。拿到入學通知書后，二叔將親友請到家中，喝得酩酊大醉。我父親在二叔家喝了一天的酒，晚上回家醉臥在半途的圩埂上，睡了一覺才返回家中。
　　 林姐姐沒有屈服命運的安排，魚躍龍門，幸運之神終于向這對歷經(jīng)苦難的父女伸出了橄欖枝。我也認為林姐姐不再是一個憂郁的弱女子林黛玉，而是一個在困難面前百折不撓的巾幗英雄花木蘭。但二年后，命運再次讓林姐姐走上黛玉的人生軌跡。
　　 由于長期積勞成疾，二叔患上了胃癌。林姐姐雖然是一個大學生了，比起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林黛玉要成熟得多，但因為經(jīng)濟上不能獨立，也沒有能力拯救病危中的二叔，只能眼睜睜看著二叔撒手離開人寰。
　　 送走了二叔，林姐姐一個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小屋，回想起小屋里曾經(jīng)蕩漾著父女兩人的笑聲，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人去屋空，無數(shù)次，林姐姐禁不住放聲慟哭。
　　 陷入了孤立無援境地的林姐姐，接下來二年的大學學費也成了問題。為完成林姐姐的學業(yè)，我父親和二叔的一些兄弟們，經(jīng)過商討，折賣了二叔的房屋，換了些微薄的房款，交給了林姐姐。林姐姐灑淚告別父女二人賴以棲身的小屋，回到大學。
　　 大學畢業(yè)后，林姐姐原想留在省城工作，因為沒關系，被分配到了巢湖市。臨走前，林姐姐來我家辭行。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一家圍在門前的涼床上陪林姐姐吃晚飯，邊吃邊回憶二叔，林姐姐也訴說著自己的孤苦伶仃以及工作的不如意。白花花的月光下，兩行閃著寒光的淚線，閃動在林姐姐雪白純凈的臉上，那張凄婉冷艷，楚楚動人的臉孔，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里。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簾中女兒惜春莫，愁緒滿懷無處訴。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
　　 此后，我再也沒見到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