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圓舞曲，一段屬于水兵和海軍航空兵戰(zhàn)士的旋律，30年前在哈爾濱華梅西餐廳只為一人奏響。當年在場的人都說，美少女慕恩的小提琴獨奏，那是他們聽過的最美的旋律。而前海軍戰(zhàn)士大風從歌曲第二段開始，用他那渾厚而略顯沙啞的男低音的演唱，是他們聽過的對這首歌曲的最完美的演繹。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
　　 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
　　 我愛海岸聳立的山峰
　　 俯瞰著海面像哨兵一樣
　　 啊?海軍戰(zhàn)士紅心向黨
　　 嚴陣以待緊握鋼槍
　　 我守衛(wèi)在海防線上
　　 保衛(wèi)著祖國無尚榮光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
　　 祖國的海疆有豐富的寶藏
　　 我愛晴朗遼闊的海空
　　 英雄的戰(zhàn)鷹在展翅飛翔
　　 啊?穿云霧破海浪
　　 ?？諔?zhàn)士斗志昂揚
　　 我守衛(wèi)在海防線上
　　 保衛(wèi)著祖國無尚榮光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
　　 矯健的海燕在暴風雨里成長
　　 我愛大海的驚濤駭浪
　　 把我們鍛煉得無比堅強
　　 啊?戰(zhàn)艦奔馳劈濤斬浪
　　 英勇的水兵威武雄壯
　　 我守衛(wèi)在海防線上
　　 保衛(wèi)著祖國無尚榮光！”
　　
　　 那位面容姣好、身材修長、目光和膚色如月光般皎潔的姑娘讓大風想起南中國海夜的靜謐和溫柔。
　　 靜謐和溫柔中，還有一種仲夏夜掠過港灣的海風的清涼。歸航的水兵頭枕著波濤，遠處手風琴聲悠揚。
　　 多年以后，讀同樣水兵出生的王朔，他明白了女人分陽光型的、月光型的和狐貍臉的。毫無疑問，慕恩屬于月光型的。
　　 當大風憶起與慕恩在松花江畔的初見，刻骨銘心的是自己最初的那份感動。與之相伴的，還有一顆26歲善感的水兵的心靈的悸動。
　　 那個夏天，42°C的氣溫熱到爆。機關(guān)學校廠子放了高溫假，上百萬市民涌入松花江。路上的柏油直接給曬成糖稀，攤個雞蛋上去，都能馬上變出個荷包蛋來。
　　 最熱那幾天，哈爾濱街頭春色無限。形形色色泳裝和身著泳衣遛彎兒的美女一時成為風景，大有引領(lǐng)東方莫斯科盛夏時裝潮之勢。還好，那會兒還沒有比基尼，泳衣大多是打著褶兒、鼓著泡的保守型。女人們穿它上街，更多是圖方便而不是為了招蜂惹蝶顯示身材。大老爺們兒則合情合理合法地打起赤膊光著膀子到處亂躥。
　　 “哈爾濱之夏音樂會”不得不暫停，總不能大老爺們兒赤著膊、姑娘大媽們穿上游泳裝去聽音樂會么。哪怕是廣場音樂會。報紙報道說，當天就有17位市民溺水身亡。人們依然蜂擁而至。
　　 大風也覺得熱啊。在南海艦隊櫛風沐雨服役了8年，他本來對高溫習以為常?？蛇@溫度擱北方之北的哈爾濱，熱得那就叫一個變態(tài)。
　　 趁廠子放假，大風批發(fā)來一些泳褲、泳衣、救生圈，在太陽島找個樹蔭，蹲那兒練起攤兒來。
　　 那會兒太陽島還沒有充分開發(fā)，滿眼原生態(tài)的野趣，所以鄭緒嵐演唱的那首膾炙人口的《太陽島上》，上島的獵手們才忘不了心愛的獵槍。
　　 南方的軍旅生涯，給了大風強壯的體魄、健美的體型和黝黑粗糙的皮膚，也帶給他萌動的市場意識。多好的商機啊！
　　 大風其實不在乎那倆錢兒。部隊退役，國家給安排到一個廠子，生活有保障。去廠子報到，正趕上保衛(wèi)科缺人，領(lǐng)導說，說曹操曹操到，這不人來了嗎？本該做技術(shù)工人的大風直接以工代干做了保衛(wèi)科干事。那時工人階級覺悟高啊，小拿小摸，下班順便順倆零件的都少，外面來的拾荒匠也都是本本分分拾煤核，很少順帶偷點銅啦鐵啦啥的。保衛(wèi)科事實上無事可干，間天就是學學文件、寫寫心得、做做筆記。這些活兒，在部隊也沒少干。大風老覺得郁悶，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當過解放軍叔叔的履歷眼看也將被人們和自己淡忘。夏天偶爾跑到松花江邊，義務輔導輔導淺水中胡亂撲騰的孩子們，幫助他們掌握正確的泳姿。只有這件事兒，才能讓大風記起自己曾經(jīng)是一名光榮的海軍戰(zhàn)士。
　　 這游泳人們原本天生就會。克服對水的恐懼，掌握了水性后，人人能游。游得好不好，就跟泳姿有關(guān)了。游得好的像海豚，游得孬的叫“狗刨”。
　　 當年指導員說，人必須有存在感。后來《士兵突擊》里的許三多也說，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做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好好活。大風覺得，退役后，沐浴在和平的陽光中，沒有了艱苦的訓練、讓人神經(jīng)緊繃的戰(zhàn)備值班和艦艏犁開千堆雪的壯闊遠航，生活正常倒是正常了，失落的正好是好好活的存在感。大熱天利用工休到太陽島練練攤兒，與其說為錢，不如說為存在感。碧水、藍天、沙灘，總是很容易讓他記住曾經(jīng)保衛(wèi)祖國海疆的生涯。
　　 昔日的發(fā)小、玩伴、街坊、鄰居紛紛奔向了婚姻。在父母親戚朋友和廠子里師傅們的安排下，也相過幾次親，不是姑娘不滿意就是大風不滿意。26歲的他一直孑然一身。大風本來以為，生活一直就將這樣過下去。
　　 “師傅，請問您的救生圈實心的好還是吹氣的好？”姑娘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問。
　　 大風向來覺得南方普通話好聽，尤其女孩講，聽上去總讓人感到一種別樣的溫柔。
　　 “如果經(jīng)常用，就選實心的，皮實；如果只今天用用，就選只吹氣的吧，便宜?！贝箫L說。
　　 “我是來太陽島觀光的。請師傅給我一只吹氣的吧，請問多少錢？”姑娘邊說邊準備從自己的小雙肩背包里掏錢。
　　 大風這才注意到，姑娘穿一件白色絲質(zhì)長裙，戴一頂白色棒球帽，背一只黑色軟牛皮小雙肩背包，看上去，跟那些早早在家換好泳裝滿大街瘋跑的女人有很大不同呢。
　　 “得，姑娘只是今天用一用，你拿這支最好的去吧，用完扔我就成。免費?！贝箫L表現(xiàn)出東北大老爺們兒的豪爽。
　　 “那謝謝師傅您啦！”姑娘拿著救生圈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姑娘，你熟悉水性嗎？這可是松花江，比不得游泳池的，可別游太遠——”大風對著遠去的白色背影喊。
　　 或者是姑娘肌膚太過白皙，他擔心姑娘沒有中流擊水的經(jīng)驗吧。
　　 “謝謝您啦師傅！放心吧，我有您給我的救生圈呢——”姑娘也回頭對大風喊。
　　 ?當姑娘從齊人高的草叢中更衣出來，大風遠遠地就望見了她。穿一件深藍色緊身泳衣的她，在一群身材已經(jīng)脫形的北方大媽中間的確鶴立雞群。
　　 不知咋地，大風突然覺得今兒不是很踏實，像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似的。所以，老是下意識地不時往姑娘的方向瞅上幾瞅。
　　 江邊人頭攢動，跟下餃子似的。大風還是很容易辨認出那位南方美女。她確實太過出色。
　　 一艘摩托艇從人叢中掠過，駕駛小艇的小子大約過于興奮，開得特別快，濺起的浪花引起陣陣歡笑和驚呼。突然，大風的視線里不見了南方美女。赤膊的他一激靈，一下從樹蔭下躥起，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江邊跑去，邊跑邊扒拉那條罩在泳褲外面、褲帶不小心系成死結(jié)的夏威夷風格的花短褲。
　　 “救人啦！有人溺水啦——”
　　 人群中傳來呼喊聲，大多數(shù)人不明就里。但大風已經(jīng)看見那支紅白相間的救生圈正兀自往江心飄去。不遠處還有一個人頭在浮浮沉沉。
　　 大風撲進江水中，以爬泳的泳姿飛快向那個身影游去。當年在南海艦隊，他是整艘護衛(wèi)艦上游速最快人，多次參加海上救援。
　　 渾濁的江水中，大風突然抓住了美女的一只腳。
　　 那只腳一激靈，一蹬踹，掙脫了。
　　 大風終于抓住了美女的一支手臂。
　　 美女絕望中突然抱住大風，倆人迅速往江底沉下去。瞬間，大風的口中灌進了幾大口江水。
　　 他用一個游泳救生員標準的擺脫姿勢，脫離了美女雙手的控制，順勢將美女翻轉(zhuǎn)過來，托著她的下頜，努力上浮，使她的鼻子和嘴露出水面。這時，美女吐出了幾大口水，開始配合著用仰泳的姿勢打起水來。游出一段后，大風在趕來的人們的幫助下，將美女托到了岸邊。
　　 還好，因為救助及時，美女并無大礙，眼見一撥熱心的大媽、大嬸兒幫助照料受了一些驚嚇的美女。大風悄然離開了。
　　 回到剛才的樹蔭下，卻見自己小攤兒上的東西已經(jīng)被哄搶一空。東西不值倆錢兒，自己本來也不為生意。大風不惱。好在那條夏威夷風格的花短褲并沒遭哄搶，而是被好心人撿回來掛在了樹杈上。大風從褲兜里掏出支煙卷兒點著了，兀自蹲那兒吸起煙來。
　　 人群散去后，緩過勁兒來的南方美女更了衣踱過來，緊挨著大風蹲下了。
　　 “謝謝師傅的救命之恩！給您添麻煩了！”姑娘說。
　　 “這不，為了救我，您東西也損失了，這點錢，作為一點補償。錢不多，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惫媚飶碾p肩背中掏出了一把鈔票。
　　 “姑娘，你這是做啥？你很有錢嗎？難道我救你是為了錢？”大風說。
　　 “不是，師傅，您為了救我損失了東西，我想給您再買回來。”
　　 姑娘說。
　　 “嚇，那些東西，我本來就是賣著玩兒的，就當捐獻給游泳的市民了吧。能給大家伙兒一些方便和安全，我感到開心呢！”大風豪爽地說。
　　 “師傅，您真是個好人?！惫媚镎f。
　　 “我叫慕恩，是來哈爾濱演出的演員，住在友誼宮。晚上我在華梅西餐廳請師傅吃頓便飯。師傅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噢?！?br />　　 “得，姑娘的這個心意我領(lǐng)，晚上我去。我叫大風?！贝箫L說。
　　 “哈爾濱，姑娘熟悉嗎，要不晚上我去友誼宮接你去？”
　　 “中央大街我還是熟悉的，就不勞師傅您大駕了。您也早點回去歇息歇息吧，看剛才把你累得。晚上7點，不見不散?！惫媚镎f完，飄然消逝。
　　 大風換上一件潔白的襯衣，雖然天仍然很熱，他還是系上了一根銀灰底帶暗紅條紋的領(lǐng)帶，傍晚7點前，早早地來到了位于中央大街的華梅西餐廳。跟服務員一打聽，說一位叫做慕恩的女士已經(jīng)預訂了桌位。大風掏出1000元錢交給服務員，讓她囑咐收銀，結(jié)賬時務必用這錢埋單。收銀答復，慕恩女士已經(jīng)付過賬了。
　　 晚7點，分秒不差，慕恩姑娘準時出現(xiàn)在華梅西餐廳，她換穿一件黑色絲質(zhì)長裙，顯得雍容華貴，手里還拎著只琴盒。
　　 “嗨，大風！”姑娘溫婉地招呼早到的客人。
　　 “您好姑娘！”大風說。
　　 姑娘優(yōu)雅地坐下，雙手托腮，仔細打量起眼前的這位男人來，看得大風都有些不好意思呢。
　　 “大風，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把你記在心里?！惫媚镎f，她已經(jīng)改稱大風為“你”了。
　　 服務員端來了涼水。
　　 “大風，說說你的故事的吧，你在哪兒練得的一身好水性，是松花江嗎？”姑娘忽閃著一雙大眼問。目光如月光般皎潔。
　　 “我本來會游泳的，但只是在游泳池里，從來沒有到大風大浪里游過，遇到漩渦，一緊張，所以就嗆水了。真是給你添麻煩了?！?br />　　 “那個慕、慕姑娘。”大風說。
　　 “我叫慕恩，就是月亮的意思?！惫媚镎f。
　　 “對，慕、慕、月亮姑娘，區(qū)區(qū)小事，你別老提，溺了次水，心里也別有陰影。你是會游泳的。正因為你積極配合，我們才能從江心游回來么?！贝箫L說。
　　 他告訴姑娘，在自己以前參加過的救援中，有的人溺水是因為緊張；有的人溺水是因為絕望。而姑娘在危急關(guān)頭，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求生欲望和自救意識。這說明她有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
　　 服務員上菜，有甜菜湯、沙拉、紅燜牛肉、小羊排、俄羅斯風味小吃。酒水則是加冰塊兒的伏特加。
　　 慕恩姑娘端起酒杯。
　　 “大風，我敬你！我敬慕你！”姑娘說。
　　 “咱們認識一下，我是來自四川成都的小提琴演奏員慕恩。認識你很開心！”
　　 “慕恩，月亮姑娘，認識你我也很高興。我是前南海艦隊志愿兵大風?！贝箫L說。
　　 “大風，今晚我要為你一個人演奏?！蹦蕉鞴媚镞呎f邊打開琴盒，取出了那把閃閃放光的提琴。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的旋律驟然響起。華梅西餐廳里的客人們瞬時安靜下來，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小提琴剛演奏到樂曲第一節(jié)這里，西餐廳里已經(jīng)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
　　 大風的眼眶禁不住濕潤了。這是屬于水兵和海軍航空兵戰(zhàn)士的旋律。無邊無際的祖國的藍色海疆，曾經(jīng)安放著他的青春，寄托著他的夢想。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用他那渾厚而略顯沙啞的男低音，像昔日在戰(zhàn)艦上無數(shù)次迎著海平面上初升的朝陽歌唱那樣，聲情并茂地演唱起來。
　　 次日，本地報紙在一版醒目的位置刊發(fā)通訊：《藍色的海洋在盛夏的哈爾濱激蕩》，執(zhí)筆者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向讀者們講述了發(fā)生在哈爾濱之夏的這個溫情、浪漫故事：
　　 來自祖國西南的這支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慕恩小姐不慎溺水，前海軍南海艦隊戰(zhàn)士大風奮不顧身、英勇救人，事后隱姓埋名，悄然離去。慕恩小姐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深情婉轉(zhuǎn)的第一提琴，在華梅西餐廳只為一個人奏響！
　　 浪漫的哈爾濱被這個浪漫故事感動了。報紙、雜志紛紛轉(zhuǎn)載，電視臺找上門來做專訪。隨處可見樸實憨厚的大風與小提琴女神慕恩的合影。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多年過去了。因為廠子效益不好，以工代干未獲轉(zhuǎn)正的大風加入了下崗工人的洪流。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一張四川成都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只有一行字：
　　 親愛的大風，到西南來吧，新的生活等著你。
　　 孑然一身的大風了無牽掛，當天便打點行裝，乘飛機去到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