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誰允許你如此老去(小說)
應該是先注意到你的臉,你的容顏,然后,無意間才看到你的手。但你的手,首先讓我心驚了,它不是粗糙,也不是皮包骨,而是皮肉分離。蒼白的皮在形如手的骨架上皺成風吹過、水面上起了細碎漣漪的樣子——這就叫衰老嗎?老,真有如此可怕?而你的臉,在見面那一刻,我便不忍直視了。它吻合了一個詞兒,叫慘不忍睹!曾經那么陽光,那么燦爛,那么醉人的笑容在上面顯得那般丑陋。
還有你的頭發(fā),是我們曾經最不喜歡的“雞窩頭”,你竟然說,這叫和年齡相符,一步到位。老太太們多梳成這樣的發(fā)式,省錢,才50元,燙個潮點的“云煙式”要幾百元呢。還說,你們醫(yī)院的同事都稱好,像教授。這算哪門子教授嘛?
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一
十八歲,第一次見你,是中北技工學校簡陋的寢室,你我上下床,我在上,你在下。你穿一身清新的“學生藍”制服,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剪成齊肩的“娃娃”式,膚色白晰透亮,眼睛黑白分明靈動有神似汪著一縷陽光,特別是你頓輒脆亮的笑聲,驅散了空氣中的陌生,帶來了滿室明媚。鞋帶開了,笑;被子亂了,笑;忘了帶母親煮的咸雞蛋,笑……那時,笑是你人生的主色調。后來,你得了個外號叫“開心果”。
你是誰?叫什么?王芝或是玉平,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在我的心目中,你的名字一直叫“不俗”。你的明媚脫俗讓從農村來,臉上兩朵“高梁紅”,沒見過世面,言語木訥,行動萎縮的我自卑得恨不能有條地縫鉆進去……好在,我們有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喜歡書,喜歡文學書。“技?!眻D書室規(guī)定,每人一次只能借一本書,我們總是一起去借,換著看完了再去,讀畢淑敏的《我很重要》,你說你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人要趁早確立目標”,你的目標是,將來去醫(yī)院工作,治病救人,因為你父親因遺傳肺心病無藥救治早逝,你們一家傷透了心。你反問我:你呢?
我沒有必定要做的,隨波逐流的心態(tài)吧。當時,我比較喜歡舊東西,奶奶銀紅嫁衣;印花布門簾;磨破了的棉線襪,甚或一只不知什么年代的銅紐扣總是舍不得扔,于是說,去考古吧!買好多古董。我們喜歡在操場上溜達,破著嗓子唱《算你狠》。我五音不全,你也常跑調,那樣的日子我們情緒飽滿,感覺好極了……
記得某年正月,開學早,是晚上,是不是逃了晚自習,忘了。只記得操場上沒什么人,遠處一會兒一個七彩的煙花飛上天。你說:《鳳凰迷影》中,特務接頭,用的暗號就是放煙花。以后,如果我們失聯(lián)了就放這個。
二
畢業(yè)后,我回到小縣城植物油廠當了工人,你在市醫(yī)院成了一名令人羨慕的白衣天使。我們常有聯(lián)系,打電話、發(fā)短信、寄明信片。在我順理成章進入了柴米鹽油的婚姻那年,你在同事的生日宴上,邂逅了一位小學同學,沒有深聊,卻彼此留下了很深的好感。次日,相互問候……那種“愛”鋪天蓋地而來,你在電話里激動地和我說,青梅竹馬的情感是心痛;而一見鐘情的情感卻是感動,你決定閃婚了,你的婚姻會是心痛加感動。但很快,你先遭遇了心痛……婚后三個月,我去你的新家,你正鬧得雞飛狗跳著,指著鼻子罵你老公是畜牲,我拉著你去了門外的小飯店,你邊狼吞虎咽吃下半盤加了辣子的炒餅,邊和我說:算是瞎了眼,他們家的男性們遺傳性荷爾蒙太旺,他爺爺七十歲死了老婆還找了個三十出頭的小妻,小妻剛剛懷了孕。你說你受不了這個,不管累不累,天黑就想著那事,喝了酒還?;ㄕ?。你說你不能和“流氓”生活!
不久,又有你老公外遇的傳言,你不論真假,堅決離。你說,得自由呼吸,活出自己的人生。那年的八月十五前,你果斷地把自己變成個離婚的女人,什么都沒要,只帶了書和衣服出去租房住。隔了幾天,同學小聚,同學們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人。
你的淚“嘩”地便下來了……
時過境遷,你擦干眼淚給我打電話訴說像在說別人的事,可聲音還帶點哽咽。
那刻兒,我無言以對,想勸你“婚姻是婚姻,愛是愛”,不必那般決絕的,但這只是諸如我之類俗人的理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你是接受不了這種說法的,不然就不會走到如此地步了。
離婚那年,你和你母親在北京的弟弟家過春節(jié),你發(fā)來一個明信片。背面是大紅底色,印有橙、綠、灰、白、粉等十二生肖圖案,一只蔚藍色的龍頭從朵朵祥云中探出身子來告訴觀者:過年啦!正面是你灑脫而隨意的筆跡:
失敗不可以失去樂觀
熱情可以產生魔力
要有一顆相信自己的堅定的心?。?br />
你的長處,就是有一副熱俠心腸,總惦記得別人的情和義。作為一名小工人,每年春節(jié),工廠的那些大專生能收到明信片,我也能收到。你于我,就是普照萬物明媚的陽光。你寄給我的明信片,我大部分都保留著。我把它理解為你對這個世界的宣言,期待你活出精彩人生!
你曾說過:有兩個男人,你十輩子嫁不出去都不會找他們——沒有男人氣概。一個像某某,眼睛賊溜溜,長相猥瑣,整天盯著錢看,見了錢比見了他媽都親;另個像某某,一身名牌,生硬的高貴和霸氣裝扮出來的不倫不類。某某和某某是我們的同班同學,上學時并不怎樣,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混充了幾天,變成了你描述的樣子并爭著和你獻殷勤,我看亦不慣他們的嘴臉,所以答是,不能找那種男人。并附和著你笑,大笑!父母兒女親吧?老公近吧?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我心性相通,怪不得我們是這樣的朋友。
三
爾后十年或是二十年的時光里,你一直掙扎在為情癡狂,為情所困的路上,曾遇到過幾段情感,都沒進行到婚姻的地步就分手了。其中,有個眉目清朗的男子,你給我發(fā)過他的相片,整潔干凈,翩翩風度,處了一段,他約你去他家,你剛要去,他發(fā)過信息,說他鄉(xiāng)下的老媽到了,不便見了。你約他去街口的茶館,他說姐姐、姐夫還有外甥女一家三口都在街上,怕碰上。這么窩襄這么沒風度,算了。我提議。你說已經算了才當笑話和我提起的。還有一次,有個四十出頭,長相端莊,做煤炭生意暴發(fā)起來的男人,戴筷子般粗的鉑金項鏈,同樣粗的鉑金手璉,穿純棉的白色T恤,藍布褲子,挎著年輕男子喜歡的黑色斜挎包——整個兒一副附庸風雅,他表示要送你輛豪車拉攏做他的私人護士,你拒絕了。
他說,不給我打工,那做我的情人吧?
那刻兒,你幾乎是怒目以對了。
他不解,問:嫌我的情人背興嗎?
你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般赤裸裸無恥的人,你笑出了眼淚。轉而,平靜地答:不是嫌,是我擔不起這個名聲。做誰,誰,誰的情人,這個問題,你從來沒有考慮過,現(xiàn)今社會,誰還把感情當回事,誰會真正認真,誰會真真動心?
對你動心的男人不少。因為你是獨特的這一個。不能用華麗、美艷、漂亮、迷人或是花容月貌、風情萬種、風姿卓約等等來形容你,你個性執(zhí)著,心思透亮,面容明媚?;蛘哒f,你的美從來就不是脂粉意義上的肉身的,而是精神的。
精神的純凈造就了你的與眾不同!
四
可能是你失敗的婚姻挫傷了你的心,你孜孜以求的情蒼老了你的容顏……我說不準。多少年來,盡管你過著寧缺毋濫的自由生活,盡管你在無人旁顧的日子,獨自漫步街頭,偶爾心血來潮,還會突發(fā)奇想——弄個彩妝、穿件民族風格的衣衫,在荒蕪的冬季去園林廣場拍幾張伊人獨斟的相片,想使自己換換心情,但你天性的明媚透亮從來與刻意無關,你心中的理想人生被郁郁蒼蒼從來望不透的歲月煙塵一點點洇染侵蝕,你無意間的一言一行已經將衰老這只無孔不入的妖怪一點點與你拉近,我不想承認這嚴酷的現(xiàn)實,但,你就在我眼前,看你無法阻擋地枯萎下去,我真的不想說,順其自然就好。
剛剛過去了的那次會面,是在我們技校時班主任的葬禮上,他因心臟病突發(fā)離世了,多日未見,你燙了最惡俗的“雞窩頭”。我不敢確信你慘不忍睹的變化,向你的方向努努嘴悄悄問身旁的同學:好看嗎?她瞄了瞄你說,不好看。六十歲還不就燙個那頭。
燒香彎腰,眼看著老師化成一縷煙塵。我們倆去到火車站附近的自助小火鍋店吃飯。我要了“菌王鍋”,你點了“麻辣鍋”,你說,好久沒有這樣吃過了。在我有些吃驚的目瞪下,你涮了至少三盤羊肉,紅著、菠菜、木耳、生菜等數(shù)不清的菜。雖然,盤子比碗口大不了多少,但也是極其隆重的十幾盤,拿飯后糕點時,又發(fā)現(xiàn)了“小黃魚”,你毫不客氣地吃了兩條,終于聽到你一陣笑,笑著說,吃撐了……
我們緩著步,先去了衛(wèi)生間,隔著廁所的間隔墻,你提高了音量說:前幾天,我們醫(yī)院的人去臺灣了,每人四千二百元。便宜。我應著,這件事,你已經在電話里和我說過,說你們醫(yī)院放射科的一位男醫(yī)生,死了老婆,對你有意思好多年了,醫(yī)院的好多同事都給你們說合,你幾乎就要動心了,便一起去了臺灣,他跑前跑后迎合分管人事的副院長,也是女的。你突然發(fā)現(xiàn)他是那么勢利,從他的言語舉止看不到你想要的“純”或“真”,臺灣之行對你是個不愉快的回憶,抑或是你已然傷痕累累的人生遇到的又一次慘痛打擊!
你早該明白了,所謂的“愛情”多關全是謊言。
五
這世上,還有你期待的那份“純”和“真”嗎?或許有。但它們是稀有動物,藏在不知哪個國度那片深深的叢林中,不是哪位優(yōu)秀獵手都有幸遇到,那要靠辰星之外的運氣。我漫無邊際地思忖著,然后,我們慢慢走到車站對面的公園,天邊的太陽剛剛落山,晚霞映出一片曖昧的黃紅,偌大的園子,只有兩年青的小男女,坐在臺階上談情說愛……
我們破例地沒有談什么,我無來由地感到無限傷悲。趁夜色趕火車回到了北城的家,老公已經進入朦朧夢鄉(xiāng)了,聽到響動,他睜開惺忪睡眼奇怪地問,你不是說要住一晚?我吱唔了一下,他翻個身又打起了呼嚕。
同床異夢?這是多數(shù)人的現(xiàn)實人生,但我實在想不通你食欲那么強如何就如此削瘦蒼白了?翻開我們上學時代的讀書筆記,看到這樣幾句話:我認為一個女人若想要快樂,最好是遵從傳統(tǒng)的道德。否則她便要具有英雄般的勇氣,而最后又必須付上孤獨的代價。孤獨能幫助男人找到自我,卻可以摧毀一個女人……筆記本的紙頁早已泛黃,多少多少年過去了,我依然非常念舊,總是想從舊日的時光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你的“雞窩頭”,你的黑衣裙和舊日的你有什么關聯(lián)?想來:特立獨行的你在茫茫人海中,一定漂泊得很累了,偶爾想向俗世的岸靠攏,可惜,“不俗”與俗之間沒有橋梁可以過渡,理想與現(xiàn)實總是隔著天長地久的距離。
恍然間,我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更說不清了……
那晚,我?guī)缀跻灰刮疵?,透過厚厚的窗簾望著漸漸泛白的室內,懷疑自己剛剛做了個白日夢。真的,你是誰?你叫玉平或是王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太陽升起來之前,你一定要重新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