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故鄉(xiāng)的屋頂(散文)
我以為降雨多,尖屋頂?shù)牡胤剑鞘莿e人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地處華北腹地,相對少雨,所以,我故鄉(xiāng)的房子多為平頂。
磚土結(jié)構(gòu)的立墻,木制房檁,檁條上覆一層厚厚的葦笆,葦笆上覆一層黃土,最后是摻了麥秸的熟泥,熟泥攤勻,抹平,曬干,這就是我們平展結(jié)實的屋頂了。這樣的屋頂干凈,干燥,坦蕩,踩上去硬挺又有彈性,真可謂剛?cè)岵?。因了這些特點,故鄉(xiāng)的屋頂除了遮風擋雨之外,更也有了許多其他妙用。
一
農(nóng)耕文化里,曬糧是人們重要的課題,因為寬敞通風、光照充足,屋頂便成了理想的曬糧之所。
秋天,一堆堆的糧食收進家,男人們便踏著梯子一趟趟把糧食扛上房頂,或者裝在筐里,像轆轤絞水一樣提上屋頂。轆轤絞水式的運糧,是需要人合作的,我還小的時候,就當過這樣的小工。我和姐姐把剝了皮的玉米,裝進圓筐,父親站在屋頂,每裝滿一筐,我們就朝父親喊一聲“好了”,父親就扯起筐上的繩子往上拉。一天工夫,一年的收成就拉到屋頂上去了。那會兒,屋頂上除了金黃的玉米,還有紅的高粱,白的花生,黑的大豆,一堆堆,一片片地次第擺開,五顏六色,井然有序,家家屋頂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這曬場,海拔稍微高了些,就叫那些饞嘴的動物傻了眼。大公雞能夠輕松飛上窗臺啄食向日葵,卻叨不著屋頂上的高粱頭了;豬的拱嘴能把院里的柴垛拱翻,卻望著房檐垂著的谷穗氣得直哼哼。
微風吹著,日頭曬著,藍天下,屋頂上的黑豆莢開始噼啪爆響,一半天便將晶亮的豆粒爆出一地。不急!讓它們爆去好了,得了空,挪開豆秧,拿簸箕把豆粒掃走就行。
曬糧的時候,偶爾也會一陣雨來,女人們呼姑喚嫂地跑上屋頂,笤帚簸箕的齊上陣子,一陣子忙碌,糧食堆起來,苫布蓋起來,衣服也濕透了。然而,一會兒天卻又晴了。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咋呼:這老天爺,真折騰人,調(diào)皮得很呢!咱不惱!掀開苫布接著曬就是了。
當然,也有情況不妙的時候,我清楚記得有那么一回,屋頂上曬著高粱,天突然就下雨了,偏趕上家里沒有人,雨水把高粱粒沖得房前屋后的到處都是,盡管母親叫上我和姐姐連掃帶撿地收回一些,但還是損失不少,這讓父親很是心疼。那一陣子,房前屋后的雞鴨可高興壞了,每天吃個溜溜飽,看上去個個腚大腰圓。
第二年,一場春雨過后,那些落在土里沒有撿出的高粱粒,經(jīng)了雨的滋潤,一股腦兒長出綠油油的高粱苗來,一片片的煞是鮮嫩,這又讓房前屋后的牛羊們高興壞了,天天吃到反芻倒嚼。父親說,能喂了牲畜們也好,這糧食到底沒有全糟踐了。
二
《荀子.勸學》里說:“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wù)哒?。”那么,登高而呼呢?豈不是送聲更遠,聽者更多么?那時信息不發(fā)達,人們?nèi)粝雮鬟_個信息,上屋頂吆喝,便是最直接、最奏效的方式了。
那時雞鴨可是主婦們的寶貝,若有丟失,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先是各處尋找,找而不見的話,潑辣的婆娘們,就開始爬上屋頂吆喝去,“跑誰家一只蘆花雞呀——快些放出來呦——迷糊誰家一只蘆花雞——”
走迷的蘆花雞,或者被好心人收留并送還,自是千恩萬謝,若連續(xù)幾天仍然不見雞回,屋頂上的聲音就變了腔調(diào):“誰扣了我蘆花雞呀——你缺陰,你喪德,你不得好死——”
“罵雞”,一般在晚飯時候,勞作的人們都已歸家,正圍著油燈吸溜著紅薯粥呢,這一聲聲吆喝,從屋頂升起,在略帶寒意的小北風里傳出很遠很遠……
罵雞者坐在屋頂,或者懷疑誰悶了她的雞,而直接沖著那家門口方向,對著誰門口又如何?人家是坐在自家屋頂上。
村頭薛奶奶的“罵雞”給我印象很深,侉侉的音調(diào),婉轉(zhuǎn)悠揚,圓潤?quán)诹?,?nèi)容也是極豐富、極新鮮,有時還很幽默,甚至把她自己逗笑。
現(xiàn)在想來,這侉聲野調(diào)的薛奶奶怎么老是丟雞呢?她是不是借罵偷雞賊的機會,磨礪一下她的罵街口才呢?
那個時候家家孩子多,且都是“散養(yǎng)”,孩子貪玩,成群結(jié)伙地湊在一起,天黑顧不上回家,大人著急,又沒工夫沿街去尋,便一步跨上屋頂四面喚著孩子小名:“栓兒呀,快回家吃飯嘍——”看吧,剛才還在瘋跑的孩子,像士兵得了將令,瞬間解散,丟下一句“我媽喊我吃飯了?!北愀髯詰?yīng)屋頂上媽媽的喊聲往家跑“哎,回來了——”
屋頂“罵雞”“喚子”那都是小事。關(guān)鍵時刻屋頂吆喝還可以救命的。村東一條小河,河不寬,水流也不急,很少發(fā)生水災(zāi)。但就怕雨水極多的年份。
記得有那么一回,大雨連綿,三天三夜晚沒歇息,第三天夜里,村東小河的河岸吃不住勁了,傳出“嘩啦”嘩啦”漏水聲。二爺家住河岸,七十多歲的老人覺少,第一時間聽到小河決口的聲,一下急了:這大半夜的,決堤口會淹死人的。二爺急得外衣都沒穿,踉踉蹌蹌三兩下跑到屋頂,扯開啜子大聲疾呼起來:“緊急情況!緊急情況!東河決堤了,老少爺們,快快起來,去堵決口呀!”二爺屋頂上響亮急迫的警告聲,穿透雨霧,傳到家家戶戶。災(zāi)情就是命令,大家紛紛起床,打起燈籠,拿著麻袋,扛著門板,推著推車,拉著秫秸捆,急匆匆去堵決口。連續(xù)兩三個小時,口子終于堵住了。第四天,雨終于停了,汪洋大水淹了低洼地的不少的莊稼,但全村老少四、五百多人無一人傷亡。
三
記得小時候,家家都沒有電扇。一到夏天,屋子里熱得不行,屋里根本睡不好覺。房頂散熱快,又有風,倒是很涼快。于是,晚飯后大人帶孩子到屋頂上乘涼。屋頂有風,蚊子就停不住,這還比屋子里少了一些蚊咬。曬了一天的房頂,柔軟且有余溫,不至于像地面,地氣太重,躺久了興許會著涼。
鋪一張席子坐著或躺下,居然覺不出盛夏的火熱了,身子底下熱乎乎的,倒也舒坦。此時地上已寂靜無聲,但家家房頂上卻是人影僮動,左鄰右舍的還隔空拉著家常,我感覺月亮也比在地面時近了許多,大大的一輪,把溶溶月光毫無遮攔地灑在我和親人的身上,照亮了遠處的屋頂,將遠處的大地渲染的銀色斑駁。
無月的時候,漫天的星子,便是孩子最美的遐想。我最初識別的星星,便源自孩提時某個屋頂乘涼的夜晚,父親吸著旱煙,用手指劃著:“諾,東邊二娘杏樹稍上那顆最大最亮的,是金星;中間一條乳白的帶狀星系,是銀河;銀河西面亮亮的旁邊挎著兩顆小星的是牛郎星;銀河東面那顆孤單的是織女星;西北云紗里呈勺狀的是北斗。”接著,父親又給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聽這故事,我的小腦袋里替牛郎和織女著急,一條窄窄的銀河呀,怎么就不能游過去?卻害得兩個有情人終年不能相見,只有隔河而泣,這愛情,太辛酸!
屋頂上看牛郎織女人的愛情過于辛酸,在現(xiàn)實生活中,屋頂卻以其特有的方式構(gòu)建著鄰里關(guān)系,也孕育出美麗的愛情。
寶強,我一個遠門的堂兄,住在河岸邊上。我四、五歲的時候,強哥已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寶強自幼失去父親,跟奶奶生活,缺吃少穿的,日子可謂艱辛。
雖然只讀個初中,但寶強干農(nóng)活能吃苦,聰明伶俐,也多才多藝的,通過自學精通許多樂器,尤其吹得一手好笛子。
夏天的夜晚,飯罷,寶強哥便坐在屋頂悠然自得地吹起竹笛,記得寶強最喜歡吹奏的是《康定情歌》。那笛聲,悠揚婉轉(zhuǎn),如怨如慕,讓人愁腸百轉(zhuǎn)。在寧靜的夏夜里,傳出很遠很遠。
天長日久,這笛聲便越過小河,落在河對岸姑娘翠翠的耳朵里,并悄悄啟開了姑娘的心扉。
翠翠是河那岸村子里村長的獨女,十六、七歲的樣子,生得俊俏清秀,也生得一幅好嗓子,聽到這邊寶強的笛聲,就仿佛遇到知音一般,心旌搖蕩起來。后來,姑娘就在屋頂唱歌,開始只是小聲哼哼著自己的歌,日子久了,越發(fā)受了這邊笛聲的感染。翠翠便放聲歌唱了,銀領(lǐng)般的嗓音,飄到河的這邊,和了強哥的《康定情歌》。歌聲笛聲遙遙相遇,融匯一起,在水面上百轉(zhuǎn)回旋,天籟一般。這個時候,屋頂上聊天的人們,往往息了聲音,一起把自己沉醉于這美妙的音樂里了……
后來,強哥和翠翠二人的愛情從屋頂落到地上,從隔空的思戀落到現(xiàn)實世界,他們相愛了。翠翠父母也曾嫌棄寶強家窮,死活不同意翠翠嫁過來,在翠翠寶強極力爭取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再后來,他們成了夫妻,夏夜屋頂乘涼,寶強哥依舊喜歡吹笛,翠翠嫂依舊伴唱,但二人不再隔河隔空,而是肩并肩坐在自家屋頂上。
現(xiàn)在兩夫妻已年逾花甲,仍恩愛如初,兩個孩子也都學業(yè)有成,居住到城里,過上了自己的美好的生活。一遇婚娶聚會場合,翠翠夫妻二人仍然是人們善意打趣的對象,非要他們說說那段美妙的屋頂愛情。
故鄉(xiāng)的屋頂曾經(jīng)這樣,護佑著人們,參與見證著鄉(xiāng)下人的生活,參與著人們的喜怒哀樂,以至于這土木之物沾滿了靈氣,充滿人間煙火的味道。
近些年來,隨著社會發(fā)展,鄉(xiāng)下的房子逐漸“高大上”了,新建房子的屋頂,不再采用平頂,而改為尖脊掛瓦式樣。
原有的平頂房,屋頂失去了曾經(jīng)的功用。多數(shù)鄉(xiāng)人已不再種糧,少數(shù)幾顆糧食,也不值得倒騰到屋頂;養(yǎng)雞的少了,即使丟了雞,也不是什么值得上屋頂喊叫的大事情了;孩子少了,一部手機一臺電視就把孩子圈在屋里,哪里還會大街上“瘋跑”而顧不上回家?至于二爺屋頂疾呼,抗洪救命,以及翠翠們的屋頂愛情,也都成了或驚險或美妙的故事。
我故鄉(xiāng)的老屋早已不在,不上故鄉(xiāng)的屋頂也已很多年,但是故鄉(xiāng)的屋頂卻一直駐在我心里,時有云去,時有鳥來,時有笛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