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83歲的奶奶去世，那個寒冬的夜晚帶著悲痛、不舍和恐懼，這是奶奶留給我最后的記憶。
　　 父親把她抱在一張早就準備好的黑色椅子上，用兩個干凈的碗，倒扣在地上，讓奶奶的雙腳踩著。300瓦的大燈泡，把奶奶照得特別清晰。奶奶面色慘白，眼睛緊閉，頭發(fā)被風吹亂，病了半年的她，在寒風中更顯得瘦骨嶙峋。父親打來干凈的水為奶奶凈身。母親為奶奶梳著頭發(fā)，讓我和姐姐也去幫忙。姐姐很聽話，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用她瘦小的雙手托住了奶奶的下巴。我很害怕，說什么也不敢去碰已經(jīng)變得冰冷的奶奶。
　　 我打著寒顫，遠遠地站在寒風中哭喊著：“奶奶！奶奶……”如果奶奶還在，她一定一邊拄著拐杖向著哭聲的方向摸索過來，一邊叫著：“三兒，不怕，奶奶在這里！”然后，將我摟在懷中安慰一番。可是奶奶再也聽不見我的哭喊，悲痛擠痛了我的心臟，我一度覺得自己即將哭得窒息?；秀敝?，我似乎聽見了奶奶的呼聲：“三兒，不怕，奶奶在這里！”可是奶奶就像電影里的神話，在空中漂浮著，身影慢慢變得虛幻，直至消失。不自覺中我又打了一個我寒顫，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并告訴我這個殘酷的事實，奶奶的靈魂早已飄走，只剩下這具即將掩埋的軀殼。
　　 不知什么時候，空中飄起了雪花，我似乎又看見了奶奶的大腳。
　　 我趴在奶奶的膝蓋上，一邊摸著奶奶的畸形的腳拇指，一邊說：“奶奶，為什么幺奶她們都是小腳，只有你是大腳呢？”
　　 奶奶撫摸著我的小手說道：“我家三兒，一天怎么有這么多問題問我?。俊?br />　　 “哎呀，奶奶，你就告訴我嘛！”我搖著奶奶的腿，撒嬌地說道。
　　 奶奶把我摟在她的懷里，慢慢地說：“以前，我也包過小腳，我三歲的時候，你老祖婆用一塊兩米長的白布條，纏住了我的腳，纏得可緊了，怎么也解不開，而且纏上后就不準解開，我的腳白天晚上都痛，痛得我天天哭，我求老祖婆幫我解開，可是老祖婆說不準解，解了，以后就會長成大腳丫頭，然后就嫁不出去了。后來，我五六歲的時候，你老祖婆和老祖公病死了，我好高興，趕緊自己找來剪刀，把纏腳布減掉，后來腳就慢慢長大了。”奶奶頓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傷感。
　　 “接著，我高興了好多天，可是后來，再也沒有人管我了，我成了孤兒，我被買去當了地主家的丫鬟?！?br />　　 “丫鬟就是你得天天不停地做事情，還要喊人家老爺、太太、小姐的那種嗎？”我好奇地問。
　　 “是??！”奶奶答道。
　　 “那后來呢？”不知道為什么，幼小的我對奶奶的故事讓我十分感興趣。
　　 “后來，我遇到你爺爺，他也是一個窮小子，苦命人遇到苦命人，我們就結(jié)婚了，再后來，就有了你姑姑和爸爸，再后來又有了你們！”這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被奶奶很簡單地說完了，沒有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但很奇怪，幼小的我卻能體會到奶奶幼時的悲涼，也能體會到爺爺奶奶兩個苦命人惺惺相惜的感覺。
　　 “既然姑姑和爸爸只有兩姊妹，那爸爸的乳名為什么叫小六妹呢？”我口無遮攔，窮追不舍地問道。
　　 這一次，奶奶的臉上掛起了極度的悲傷，面色變得凝重起來，緊閉著的嘴巴似乎就要碰到鼻頭，她的眼睛雖然看不見東西，但她似乎茫然地看著遠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奶奶，不敢再說話，我以為奶奶不會再告訴我什么了?？墒?，過了一會來，奶奶嘆了一口氣，繼續(xù)撫摸著我的小手慢慢說了起來。
　　 奶奶一生總共生了六個孩子，父親是第六個。姑姑之前的兄弟全部夭折了，就只剩下了姑姑和父親。死掉的四個孩子中，一個被狼叼走了，另外三個病死了。那時的醫(yī)療條件很差，能活下來的都是命大的。當最后一個孩子離開奶奶的時候，奶奶氣得病倒了，她的頭發(fā)幾乎全部掉光了，她以為她會死掉，但是一個多月后，她又堅強地站了起來。不是時間為奶奶療好了傷，而是一次次的遭遇鍛造了她堅韌不拔的性格。
　　 姑姑和父親出生時，奶奶認為是她和爺爺?shù)陌俗执?，克死了姑姑前面的四個孩子，所以再不敢讓姑姑和父親叫爺爺做“爸爸”，而是叫“幺爺”。
　　 奶奶細心地呵護著她生命中的兩個寶貝。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奶奶偷偷將自己的口糧省給了姑姑和父親，自己卻天天在地里撿爛菜葉煮吃，最后，她餓得浮腫，甚至暈倒。姑姑和父親在她的呵護中慢慢長大。
　　 我全神貫注地聽著奶奶的故事，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但奶奶在我心中的形象卻變得高大起來，盡管她與別的母親相比，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在她百折不撓的人生經(jīng)歷中，她是那樣的堅強、勇敢、勤勞和善良。
　　 我出生那年，奶奶的眼睛突然失明。但她仍然幫助父母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秋收的季節(jié)，父親和母親把地里的包谷收回家，奶奶就坐在像小山一樣的包谷堆面前，撕包谷，等她身后的玉米棒子也堆成了小山后，父親就會把它們運到竹樓上去晾干。我只見父親不停地消滅掉奶奶身后的“小山”，過不了多久，奶奶又會重新將“小山”堆起來。
　　 我總是很羨慕奶奶力氣大，一下就能撕開包谷殼，讓玉米棒子露出來，然后，不費吹灰之力地將連著包谷殼和玉米棒子尾部的桿一下折斷。我用盡全身力氣也無法將它們折斷，總是惱怒地使勁在地上敲打幾下，那桿才會斷掉，奶奶總是安慰我說：“三兒，別著急，等你長大了，就會像奶奶一樣勁大了！”
　　 這時，奶奶總是一邊給我們講著故事，一邊麻利地撕著包谷。而奶奶最愛講的就是那個小時偷針大來偷心的故事，說的是有個孩子小時候，偷了鄰居家的一根針，他母親便夸贊他：“我的孩子真有出息！”后來孩子慢慢長大，成了大盜。有一天，終于被官府抓去砍頭，他流著淚對他的母親說：“母親，在我臨死前，我想再吸一吸你的奶！”母親答應(yīng)了，而他卻一口咬下了母親的乳頭，母親流著鮮血，即將暈倒的時候，那孩子說：“母親，小時候你沒有好好教育我，導致我走上了斷頭臺，這是你欠我的！”母親流下了悔恨的淚，但那孩子的頭顱終究被馬刀砍了下來。奶奶沒有文化，故事也不多，每一個故事都不知道到重復了好多遍，但是每次我都聽得全神貫注，聽著聽著，我竟忘記了手中的活。奶奶雖然失明，但是耳朵卻很靈，這時，她總會提醒我說：“嘴講話，手打卦，趕快撕包谷！”
　　 “奶奶，奶奶，接著講嘛！”我一邊催促奶奶，一邊開始撕包谷。
　　 “所以說啊，一個人從小的時候開始，哪怕是一顆針也不能要人家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要，哪怕是金子，也是如此！”現(xiàn)在想來，沒有文化的奶奶，竟?jié)撘颇貙ⅰ拔鹨詯盒《鵀橹钡牡览?，通過一個簡單的故事告訴了我們。
　　 周圍的鄰居都很喜歡奶奶，因為奶奶是一個熱心腸。不管到哪個鄰居家，總會幫人家撥玉米粒、推磨。有時，我會對奶奶說：“奶奶，你都七八十歲了，干嘛要幫人家做這種下力的活路？”可奶奶總是笑著說：“三兒啊，力氣是個怪，今天使了明天在，不要介意你幫別人做了什么，大家在一起互幫互助總是件愉快的事情！”
　　 有一年，也是一個寒冬，鄰居家修房子，一家6口人沒有了住處，奶奶和爺爺主動把自己的小房子讓給了鄰居一家，自己卻天天住在簡陋的牛圈樓上，睡在用稻草做成的窩里。夜晚，寒風呼呼地吹，爺爺和奶奶總是冷得難以入眠，但是他們卻一聲不吭，直到一個多月，春風漸暖的時候，鄰居家的房子才修好，爺爺奶奶才回到他們的小屋，那時他們已七十多歲。
　　 爺爺去世后，我就一直和奶奶睡一張床。父親說奶奶年紀大了，讓我給奶奶暖腳，可是在我的記憶中，睡覺的時候，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天，奶奶總是一邊將我的雙腳抱在她溫暖的懷里，一邊說：“我三兒，跑了一天，怎么腳還像塊冰？”這時，困倦的我總是幸福地使勁往奶奶懷里鉆，在奶奶溫暖的懷里，我總會很快睡去……
　　 奶奶愛我愛到了骨子里，這，我是知道的。
　　 我初三那年，遇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命懸一線，幾乎所有的人都跑到醫(yī)院圍著我轉(zhuǎn)。家里只剩下眼睛失明的奶奶和尚且幼年的弟弟。奶奶天天跪在地上乞求老天保佑我快些好起來，一跪就是幾個小時。在奶奶的祈禱中我終于漸漸康復，可是我從醫(yī)院回到家時，已是三個多月過后。
　　 久別的奶奶消瘦了許多，眼圈黒黑的，眼睛不再像以往一樣充滿了矍鑠的光芒，臉上的皺紋也深了許多，多了許多。她摟著我哭了，她說她愿意用她的壽命換取我的平安，即便馬上死去她也愿意，她還說她天天想我，想去看我，但因為太麻煩，沒有一個人愿意帶一個瞎子出門。事實上，父母為了照顧我也沒有時間去顧及奶奶的感受。不久，奶奶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父母說奶奶是因為擔心我，氣病的，原以為會活100歲的奶奶，終于在那年的冬天去世了。
　　 人生就是一次沒有歸途的旅程，許你身后的風景再美妙絕倫，亦注定在你的生命中漸行漸遠，就像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