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流產(chǎn)的同學會(小說)
(一)
老田剛給妻子喂好飯,正要刷碗,就聽到里屋那老年版破手機有氣無力的唱道:論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老田忙放下碗筷去接電話,電話是老同學——現(xiàn)在的村長劉需打來的。說是今晚在縣城四利大酒店舉辦同學會,邀請他一定參加。老田忙囁嚅著問是自費嗎?劉需打著官腔說:哎呀!什么自費呀!幾個同學都是商界政界的大人物,為了爭取此次同學會的舉辦權(quán),都差點打起來,要你什么費呀!把吃飯的家伙那張嘴帶來就行了。
老田放下電話,感覺有些激動!歲月無情??!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高中畢業(yè)后,這些人就沒在一起聚過,說心里話,還真有些想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是懷舊的汛期。早就聽說好幾個同學都干了大事,想想自己畢業(yè)之后,一路走來,一路坎坷,想著想著眼淚就在眼圈里打轉(zhuǎn)!
老田原名叫田石,老家在農(nóng)村,畢業(yè)高考那會兒,因三分之差與大學擦肩而過。本來復(fù)習一年還是有希望的,可那年正趕上包產(chǎn)到戶,父母年齡又大,他又是獨子,家里沒人干活,生活又緊張的很,所以,一畢業(yè),他就光榮的擔當起修理地球的神圣使命。
但老田并不是就安心當一輩子農(nóng)民,憑自己的知識,在那任人唯親的年代,如果有人的話,做個教師,鄉(xiāng)干什么的還是大有希望的??善麤]人,他孤獨的就如廟前的旗桿,舉目無親。鄉(xiāng)里象征性的搞了幾次招聘考試,他都參加了,內(nèi)部人透露他考的不錯,有兩回還名列前茅,可到入取時卻沒他的名,屢考屢中,屢中未取。他是叫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靈!嚴酷的現(xiàn)實給這初出茅廬的家伙當頭一棒,他明白了,這,就是社會,學校里說的那些的那些,什么真理,理想,未來,青春,夢想,奉獻……全是他媽扯蛋,撒謊!從此,他一厥不振,默默的掙扎著用鋤頭在大地上,刨起了一行行心死的詩句!自勸:就是農(nóng)民的命,能做個農(nóng)民也足矣!退一歩而求其次。
老田沒能預(yù)料到,農(nóng)民,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這只是難辛的序幕!
生活的貧窮,讓老田三十歲上才討到老婆,三十歲才討到老婆的男人,如饑似渴,一棵槍,兩顆彈,三十年沒參戰(zhàn),槍都銹跡斑斑了,老田是風雨兼程,日夜操戈,要把失去的青春補回來,遺憾的是,老婆來了三年,無論夫妻倆怎樣密切配合,翻云覆雨,夜夜鏖戰(zhàn),始終沒懷上,老田有時想是不是孩子也嫌咱們窮,所以才不來。是不是我的名字不好,田里的石頭,不招人喜歡,誰見誰煩,可我他媽是玉石!
老田傾盡所有,夫妻雙雙把藥吃,功夫不負吃藥人,到了第五年四月,老婆兩腿一劈叉,嘩啦一下,給他下了個大胖——不是小子,丫頭!夫妻兩終于看到了光明,曙光就在丫頭。
可好景不長,孩子長到三四歲,妻子發(fā)現(xiàn)這孩子一哭或稍微運動過度,嘴唇就發(fā)紫,去醫(yī)院一查,先天性心臟病。老田托親靠友,四處借錢,求爹爹告奶奶,搞的是肛門里生孩子——一圈都是賬(脹),終于給孩子做了手術(shù)。剛過一年多,父母先后雙雙把世離,為了安葬父母,老田把一部分土地轉(zhuǎn)包給人家,拿到一筆承包費,才得以讓父母安息九泉。效仿了董永賣身葬父的偉大創(chuàng)舉。更渴望七仙女救他一把,可那是神話。
人要倒霉了,放屁都能崩掉自己的牙。剛剛安葬了父母,妻子卻因勞累過度,半個身子長期疼痛,忽然臥床不起。這可苦了老田,孩子又小,他是當?shù)攱尞斪o工?。《耸憾四蛴侄孙?,還得種田維持生計還舊債。老婆這一臥就是十年呀!滾滾長江東流去,此臥何年是絕期?
頭些年,老田家的地被政府征去補了一筆錢,去掉還債所剩無幾,沒了地,老田帶著老婆孩子在城郊租了間房子,一邊收廢品,一邊照顧老婆,孩子也上了中學了,因為城郊這離學校遠,孩子住校,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日子雖然清苦,但老田從不在妻子面前叫過苦,從沒流過眼淚,他說過:男人的眼淚,是露珠的姐妹,永遠屬于黑夜!
妻子見老田接了個電話,眼圈發(fā)紅,晶瑩的淚水在眼里一閃一閃的,忙關(guān)心的問:怎么了老田?誰的電話?老田忙轉(zhuǎn)過身去,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迅速擦去眼角的淚花說:沒事,是劉村長打來的,叫我去城里參加個同學會。
妻子理解老田的心情,知道他想起那些同學,看看現(xiàn)在的自己心里不好受!結(jié)婚前她聽娘家村的老田一個女同學說過,當年田石在她們班里學習成績是屬一屬二的,人特老實,膽特小,從不敢與女同學說話,一說話臉就紅。班里都叫他田老實。妻子想想這些年自己身體不好,托累了丈夫,幾次想自殺,想起老田苦苦哀求那一幕,就下不了很心!老田一次跪在她床前,握著她的手說:只要你好好活著,孩子好好的,我再苦再累,回家能看到你我就有奔頭,我就感覺幸福!老田喜歡舞文弄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給妻子講故事說笑話,閑遐時寫寫文章寫寫詩,贊美妻子,贊美生活!寫的最多的還是痛斥社會的不公,發(fā)泄內(nèi)心的憤怒。高興的時候給妻子唱唱歌吹吹笛子逗妻子開心。日子雖然清苦,但苦中還是有樂的。
妻子見丈夫有些為難,知道他心里茅盾,去又感覺自己寒酸,不去心里又挺想見見老同學們的。于是,就開導(dǎo)地說:去吧老田,我也吃過飯了,你騎那收廢品的電驢子去,把上次我弟弟送你那套工作服穿上,挺好看的。穿上那咱不就是工人了嗎!你考大學那會兒,目的不就是想當工人階級嘛!現(xiàn)在我們的理想實現(xiàn)了,都是老同學,兄弟姐妹的,人家不會瞧不起咱們的,再說,你那些同學不可能都是大官大款吧!越是成功的人越有素質(zhì),收拾收拾去吧!
聽了妻子語重心長的話,老田心里好受多了,也忽然有了去的勇氣。也是,人生哪能一樣呀!人本來就有三六九等,命運不濟,誰也沒辦法。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老婆孩子,已經(jīng)夠偉大的了,有些中央領(lǐng)導(dǎo),連自己的親人都保護不住呢!老田看看時間,算算路程,要去還真得抓點緊。這城里的情況他最熟,收廢品跑的就是千家萬戶,大街小巷,那四利酒店他知道,是這縣城最高檔的酒店,他去收過好多回紙箱酒瓶,再熟悉不過了。
老田給妻子服過藥,又幫老婆把那十四吋黑白電視打開,信號不太好,屏幕老抖,老田啪啪照電視拍了兩下,還別說,拍到病除,一下就不抖了。因為是收廢品收來的老電視,不帶遙控,妻子自己動彈不了,只能看一個臺,這電視也非常善解人意,知道主人換頻道難,它不虛度年華,自從到這個家,堅持不懈,毅志不改,矢志不渝的始終鐘情一個臺,可見愛的堅貞,不喜新厭舊,從一而終。
老田囑咐妻子,看困了就睡,電視等他回來再關(guān)。一切安排好之后,老田換上那套工作服,騎上那破電驢子,直向市區(qū)奔去。
北方的早春二月,天氣依然寒氣逼人,老田從家出來的時候,天就灰蒙蒙的,剛走不多會,天就飄起了片片雪花,街上的行人漸漸的稀少了,街兩旁不時的響起店鋪關(guān)卷閘門那刺耳的聲音,寥寥無幾的行人個個都烏龜般的將頭盡最大能力縮進領(lǐng)子里,人人都急急忙忙,行色匆匆的樣子,似乎都如老田一樣,忙著去參加那久違的同學會。
天氣雖然寒冷,老田心里卻熱乎乎的!風雪吹打在臉上,全然不覺。一邊開著車,心卻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風華正茂的歲月。同學們的音容笑貌電影般的回放在腦海里:班花林夢瑤,自己曾經(jīng)暗戀過的人。誠府及深成績又好的周靈龍,調(diào)皮鬼孫大富的頑皮,無賴廖德高人稱尿的高的惡作劇,打起架來就拚命的辛文慶,人稱西門慶,鐵嘴催希利的靈牙利齒,,還有那年輕漂亮的語文老師賀景紅,學生送她外號鶴頂紅,她高高的乳峰,朗誦高爾基《海燕》的時候,一顫一顫的,里面似乎裝了彈簧。至今讓老田想起來,臉還覺得有些潮紅……這些人在老田腦海里依然那么年輕,活潑。心想見了面不知要有多親熱,有說不完的話,表不完的情!可現(xiàn)在到底都長什么樣了?不會都像自己這么老吧?老不老,反正都比自己過得好是肯定的,想想自己這一生,過的哪是人過得日子,一定是同學當中最慘的一個。到那兒千萬不能說出來,讓人家看不起。老田在心里千叮嚀,萬囑咐自己,少說多聽,想好了再說話!這年代的人,難說,以畢老爺引以為誡,雖然,咱不是名人,但也不能丟人。丟不起呀!想到這又想到了《傷不起》那首歌,隨口就唱:丟不起呀真的丟不起,我想你想你……老田感覺恢復(fù)了年輕,似乎找到了以前的自己。
天慢慢的黑下來了,雪,依然在飄。
(二)
四利大酒店門口,燈火輝煌,彩燈閃爍,雪花在霓虹燈映稱下,五光十色,七彩斑斕。一保安悠閑的在雪地上踱著歩子,見老田開著破電驢子要停在門口,老遠就喊:“喂!把你那破電驢開旁邊去,今晚來的有大人物,別放這門口丟人。”老田忙一打方向,轉(zhuǎn)了個彎,靠在了邊上,保安走到跟前一看是老田,打趣的說:“怎么,破爛長價了?黑燈瞎火還來收?”老田忙下了車,從口袋里摸出半盒皺巴巴的香煙,看這煙盒皺的如此均勻如那皺紋衛(wèi)紙一樣,似乎是上個世紀就買了裝在口袋里到現(xiàn)在沒舍得抽。掏出的煙不是圓柱形而是又扁又彎的,老田把煙捋直遞上,點上火,很自信的樣子說:“安隊長,我就不能來這人來的地方搓一頓?告訴你,今晚不是來收破爛的,我是受人特邀來參加同學會的!”老田把這最后一句說的抑揚頓挫,把“特邀”兩字加重了語氣。說這話時的語氣明顯比平時有底氣,面部表情相當自然。因為他今天是以消費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不是來收廢品時低三下四,點頭哈腰,被人吆五喝六那種猥瑣形象。生意人都懂這個,對上門消費的就如爺爺對待孫子一樣嬌慣!對待上門收廢的,就如孫子見了臥床不起的又臟又臭的爺爺一樣嬌橫。這一費一廢,一慣一橫,就差好幾輩!
這安隊長老田是認識的,當初為了擴大業(yè)務(wù)范圍,老田曾給安隊長買過一包煙,酒店如果賣廢紙板啥的勞駕他打個電話通知一下,這安隊也曾給老田聯(lián)系了幾筆小業(yè)務(wù),后來可能是煙勁過了,就沒再介紹生意。于是,老田又大出血請他搓了一次桑拿,兩人圍著浴巾在包間里享受的時候,這安隊有意無意的說起老婆在老家也不來,搞的自己在這里心里窩了一肚子的火,剛剛看那技師敞胸露背的,那太超短的裙子兜住半個屁股,她這不是明目張膽殺我嗎!老田雖然老實,除了先天以外,更多的是歲月的磨礪,他心里透明,這安隊想叫自己給他叫小姐,老田考慮再三,狠心咬牙,豁出去了,這安隊是自己的財神爺,他不入雞穴,我焉得廢紙?于是,花了二百九十八,找了個四川妹子,給這安隊去了欲火。小姐那肆無忌憚裝腔作勢淫蕩的的叫床聲,讓隔壁的老田心里色心蕩漾,好一陣奮亢,回家一連三晚上連續(xù)作戰(zhàn),沒讓老婆閑著,差點沒把老婆那半個身子也搞不遂了。妻子一邊擦著下身,還一邊不解的問他:“老田你這是怎么了?吃藥了?”老田文縐縐的跟妻子開玩笑說:“這叫愛的釋放!這幾天是性文化節(jié)!家家都這樣?!?br />
也別說,這安隊不負去火之重望,以后接連給老田聯(lián)系了多筆生意,一個月下來,去掉請安隊洗澡和去火的錢,老田在這酒店凈賺了九百多。老田每每想這件事的時候,感覺自己卑鄙,捫心自問:我這算不算行賄,拉攏腐蝕國家干部哪?可不這樣干不行??!目前國家上行下效,從中央到地方,從城市到村莊,從廳堂到廚房,從成人到兒郞,都興這個呀!孫子你不送他五塊錢,他就不去上學!
安隊姓安名部寶,老家山東曲阜的,在這干了十幾年的保安了,他這姓,注定了他一生當保安的生涯,聽老田說是來參加同學會的,他有些驚訝!半信半疑的問:“老田,就你?跟今晚來這些大人物是同學?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拿兄弟開心是吧?你看今天來這的些,開的不是馬就是虎,我都親自上崗,連飯都沒吃呢!”老田苦笑了一下:“他們開馬開虎我開驢,都是動物,也不比我強哪去,我這驢也許比他們那馬那虎壽命更長。你信就信,不信拉倒?!闭f著就往里進,安隊忙拉住老田:“田哥,真沒想到,你真人不露相,你那同學可都干大事的,那市委周副市長,和那道上的辛老大辛哥,還有我們這酒店大股東孫大富你都認識?”老田一愣:“這酒店是孫大富開的?”安隊神秘的說:“你不知道呀?也難怪你天天收破爛上哪兒知上層人物的事,告訴你,這四利這大酒店有四個股份,市委周副市長小舅子林夢琦占一份,辛哥和孫大富各占一份,還有咱們縣的企業(yè)家人大代表廖德高,今晚都來了,你有這么多大人物同學,還收什么破爛,分半條街給你收保護費,也夠你老婆孩子吃香的,喝辣的了!”老田苦笑了一下:“我有氣管炎,喝辣的咳嗽。快告訴我,同學會在幾層開的?”安隊似乎忽然找到了獻殷勤的機會,大有不親自把老田送到會場,就對不起共產(chǎn)黨,對不起老板對他的信任與培養(yǎng)?!岸谴髲d,走,我送你上去。”安隊說著拉著老田一只胳膊,那親熱勁比那天他拉著那四川妹子往包間里去還粘糊。
老田雖然來過這里,可從來也沒進到里面來過,只是在門口把服務(wù)員送出來的廢品分類,過秤,上車。一進這里面,哇塞!老田真有點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感覺,眼睛不夠使了,他只想起一個詞:金壁輝煌。來的路上,老田就叮囑自己,不要顯的窩窩囊囊的,要裝作見過大世面的樣子,不卑也不亢,能下也能上,進了酒店這個門,收破爛的老田就留在門外了,進來的是有自信,有能力,有魄力,有知識,有修養(yǎng),有風度,有淡吐,有幽默,有驕傲的紳士。反正不能是那土了八嘰收廢品的。老田挺了挺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把頭發(fā)向后抹了兩下,另一只手把風際扣改開顯得自然放松,又拽了拽衣襟,收起了收破爛時那種猥瑣的諂媚與微笑,面部表情莊嚴而肅穆,有點劉胡蘭走向鍘刀,江姐走向刑場,荊軻按劍當歌的悲壯!恰如悟空搖身一變,氣質(zhì)與門外的老田判若兩人,雖然穿的是工作服。他深呼一口氣,抬頭挺胸,健歩向大廳走去。
揮筆翰墨香,信手寫丹青。
午安[微笑][微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