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年母親腦溢血倒下的時候，極度悲痛的父親對我說出這么一句話：如果你媽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母親開顱手術(shù)經(jīng)過二十四小時的危險期后終于挺過來保住了性命，遺憾的是母親成了植物人。接下來的時間，父親幾年如一日照顧母親，給母親鼻飼，給母親換尿不濕，給母親擦身……那么多年里，父親將全部精力都給了母親，他雖然辛苦，但是看得出來母親就是他的全部精神寄托。
　　 六年后，母親去世了，父親一下子像霜打的茄子精神萎靡，人更顯得瘦弱令人心疼。我和妻子都擔心，于是將父親從老家接到了成都龍泉驛來與我們住在一起生活，這樣也方便照顧。每次帶著父親在小區(qū)散步的時候，望著別的老夫老妻成雙成對時，我看得出來父親眼里充滿的羨慕和流露出來的落寂。哎，仔細想想真的悲情，所謂“少年夫妻老來伴”只是美好的愿望罷了，現(xiàn)實中，不能白頭的夫妻比比皆是。我心疼父親，理解父親，可是母親已經(jīng)走了，父親得慢慢接受現(xiàn)實啊，因為余生還得繼續(xù)！
　　 可想不到的是，一年多后，父親竟然開始了黃昏戀。父親平時喜歡跳舞，每天傍晚都有幾個老婆婆跟隨著父親一起手舞足蹈。有一天下午，我與父親在小區(qū)閑逛，一個老婆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父親立刻心領(lǐng)神會，急匆匆撇下我來不及交代一句就與老太婆走了。那晚，我飯菜都煮熟好久了，父親卻遲遲沒有回來。還有一次，我出小區(qū)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竟然望見父親與那位老婆婆手拉著手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散著步有說有笑……當時，我的心就“咯噔”一下。
　　 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妻子說說我發(fā)現(xiàn)的情況。妻是大大咧咧的人，我一說她還不相信，質(zhì)疑：“不會吧，媽才走一年多，看爸爸以前對媽媽那么好，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找相好了呢？”我解釋：“怎么不會？你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精神頭比以前好多了嗎？”妻歪著腦袋想了想后肯定地說：“好像是這樣的！”突然，她話鋒一轉(zhuǎn)，幽幽嘆氣：“你說人啊！變得好快！媽媽與爸爸相濡以沫一輩子，她一走，爸就……”妻突然盯著我追問：“老公，如果以后我像媽媽這樣先走了，你是不是也像爸爸一樣另覓新歡了呢？”不等我回答，妻就又嘆氣：“唉，你說這世上有啥愛情喲！……”我急得忙伸手捂住了妻的嘴將她攬入了懷里。
　　 接下來，父親對于自己的事情也不隱瞞，陸陸續(xù)續(xù)會跟我們講一些，我和妻也達成了默契，耐心聽著，也不多發(fā)表看法，覺得父親交交異性朋友也沒啥的。只是后面的發(fā)展讓我們始料未及，那次我和妻終于有空打算回趟老家，發(fā)生的事情開始復雜化了。那天早晨我們早早起來收拾，突然，父親推門進來說了一句讓我們意想不到的話：“我給老太婆說了，今天坐我們的車一起去老家看看……”我肯定詫異。妻一邊不快不慢地收拾衣物一邊輕描淡寫地問：“爸，老婆婆家里人曉得么？”父親答：“曉不得！”妻語氣加重起來：“你說一個老人七十歲了，跟我們帶回去，坐車啊或是她身體出現(xiàn)個什么不好的情況，我們擔得起嗎？萬一她的后人不講理，我們得遇大麻煩喲！當然，我說的情況只是概率，可是我們不應該去挑戰(zhàn)這樣的概率吧……”妻的話似乎說給父親聽，也似乎在說給我聽。父親沒有吭聲，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站在大人面前那樣舉手無措地沉默著。我覺得妻的話很在理，可眼見父親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心柔軟了：“既然都說好了就一起回去嘛！”我吞吞吐吐又把話繞回來，“小……小孫的話的確很對，我們不……不應該冒這樣的風險！只是盡量小心些了……”
　　 回家途中要經(jīng)過成簡快速通道，而在龍泉山一號隧道與二號隧道之間的右手邊就是母親長眠于此的長松寺。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只要向右扭頭遠眺，就能望見母親所在的那片陵園。此刻，我正在放緩車速進行這樣的動作，傷感滿懷：母親，您此刻是否也佇立在那片被蒼翠林木掩映的墓地里翹首企盼自己的兒子？你看到我了嗎？我已經(jīng)給您找到兒媳婦了，多賢惠多漂亮！母親，如果您還健在，今天坐在我車里與父親一起回家的就是您，而不是今天這個陌生的老婆婆了……
　　 回到家，父親和老婆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膩在一起有說有笑。而我和妻準備出門買菜。父親見狀忙攔住了我們：“中午就在外面吃嘛，我們吃羊肉湯！”父親的話干凈利落而且精氣神足，并補充了一句：“我請客！”羊肉湯是我們當?shù)睾艹雒囊坏勒信撇耍魅艘匝蛉鉁埧驼写笥咽亲钅鼙磉_一份熱情和真情實意。平時的父親非常節(jié)儉，要讓他兜里掏出一個錢子兒比登天還難，想不到這次父親如此慷慨。
　　 在羊肉湯館，父親生怕老婆婆吃不上了。一會兒往她碗里夾一塊羊肉，一會兒往她碗里舀一勺湯，熱情備至。那個場景一下刺激了我，記憶中，父親吃東西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母親，反倒是母親經(jīng)常以父親現(xiàn)在對待老太婆的方式呵護備至著父親。歲月無情啊，如今已是時過境遷！我禁不住悲從中來，咀嚼在嘴里的羊肉索然無味。一旁的妻察覺了我的異樣，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我。
　　 飯后，父親帶著老婆婆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望著他們的背影，我發(fā)現(xiàn)父親已顯佝僂的腰桿那一刻又筆直地挺了起來。
　　 我和妻折回家，一進屋我望見掛在墻上的母親遺像，她笑瞇瞇地望著我，那一刻，我似乎聽見母親親切的呼喚：“我的君兒，媽媽想你了呢！”“媽媽，我也好想您！”我的腦子里迅速閃現(xiàn)過剛才吃飯的場景，心里突然有刀割的疼痛，我自持不住癱坐在地，哽咽著泣不成聲。
　　 對于父親黃昏戀這件事情，我和妻不得不直面做一次交流。我說：“我是能理解爸的，媽得病到去世差不多跨越了十年，爸就堅守了十年。爸的孤獨與辛勞我完全理解?，F(xiàn)在媽走了，爸也算解脫了，真正的不會被媽牽絆而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晚年了?？墒?，如今他再找一個伴情感上我不能接受他對媽的背叛，還有這位老婆婆畢竟年紀七十歲了，年過七十古來稀，真的再像媽那樣倒在我家了，不要說爸不能安享晚年，也得要了我們的命啊！”而妻好像改變了些態(tài)度，冷靜而理智起來：“老公，你的想法的確有道理。不過，媽媽畢竟走了，她的一生已經(jīng)終結(jié)了，逝者已矣！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我們的確應該放下向前看，無論是對你還是對爸爸，你不能用媽媽來道德綁架爸爸，這樣對爸爸是不公平的！老公，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這么多年了，爸爸遇到了這個老婆婆后第一次這么開心嗎？我們做后人的，不就是希望爸開心嗎？他開心了身體也健康硬朗，這也是我們后人的福氣呀！”
　　 與妻的一番推心置腹，我也漸漸豁然開朗了。妻摟著我安慰：“老公，你也應該從媽媽的陰影里走出來了。你沒有了媽媽還有我呀！再說，如果媽媽在天有靈，也希望自己的兒子陽光快樂吧！”我深深嘆了口氣點點頭。
　　 我和妻都能理解父親的孤獨，也理解他想找一個伴的做法?？墒牵诂F(xiàn)實面前，我們不得不考慮到許多面臨的問題。先看看父親與老婆婆的后續(xù)交往情況吧，如果可以，應該讓老婆婆一家的兒女知道，大家坐一起商量看看如何讓兩位老人采取一個相處的模式。我們也相信老婆婆的兒女也希望自己的母親幸福吧。但是無論怎樣，一方面我們會尊重父親，對于他的戀情，我們作為后人需要理解，需要付出，也需要智慧來接受和面對。
　　 歸根結(jié)底，我和妻都是愛父親的，我倆都希望父親晚年能開心、快樂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