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 牛倌照相(小說)
一
晌午喂牛的時候,火辣辣的太陽光束端直地照射在牛圈頂部的彩鋼瓦上。雖說牛圈東西兩面的大門敞開著,可整個牛圈里還是火燒火燎的,簡直熱得如同蒸籠一般。
天氣一熱,牛圈里的氣味就更難聞了。那些臭烘烘的腌臜氣味從牛圈里、帶孔的水泥板覆蓋的地下水溝里,甚至從牛犢子的身體上、以及它們那長而扁扁的大嘴巴里揮散出來,被熱氣蒸騰,氣勢洶洶地直往人的鼻孔里鉆。
好在,劉志明早已習(xí)慣了這一切。
當(dāng)然,牛圈里的牛們比他更習(xí)慣。這些無憂無慮的“牛魔王”們,不管是數(shù)九寒天,還是天熱得石頭滾燙,它們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在牛圈里“哞哞——”地叫著,如果是站得乏累了,“吩——”的一聲嘆,就臥在當(dāng)?shù)兀[縫起雙眼,一邊嘴巴嚼一嚼地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反芻,一邊悠閑自得地歇息。
也真是的,想以前的牛,每到春耕春種、秋耕秋種的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被人們從圈里吆喝出來,一路上還挨著人們的鞭子抽打和吼叫,再給脖子里套上枷鎖,彎著瘦不拉幾的腰身,拉著犁鏵在犁溝里吃力地向前走著,屁股上、身上還會時不時地挨著鞭子地抽打,那個日子簡直是活受罪和煎熬。一塊地耕翻完之后,渾身汗水不斷地往地上滴落,筋疲力盡地被人們從地里趕回圈里。本想著給饑腸轆轆的肚子里填入一些草料,好好地歇息一下,可還沒等緩過神來,就又被人們趕往了地里去,進(jìn)行那熬累的重復(fù)勞作。
可現(xiàn)在的這些牛呢?再不用下地干那種苦力的活了,也不再挨受人們的鞭子抽打了,整天吃得好,休息得好,熱了就到陰涼的地方臥著閉目養(yǎng)神,冷了就到太陽照得暖和的地方悠閑地反芻,可謂是過著神仙似的日子,身子骨能不肥胖嘛?能不幸福嘛?真是的,人們不是常說“人閑了生事,驢閑了拔橛”嘛,牛閑下來,當(dāng)然也想要好好享享清福了!要是再能給這些牛鋪上厚厚的絨毯子,蓋上軟綿綿暖和的綢緞被子,給牛圈里裝上空調(diào),天熱時開著涼乎乎的風(fēng),天冷了放著熱乎乎的風(fēng),那才叫個舒服扎啦、美日踏了的事哩。這就是現(xiàn)在這些“牛魔王”們心里所想的,真是貪得無厭的家伙!
劉志明端著裝滿綠色青草的篩子,挨著逐個給牛圈里那長石槽里倒?jié)M青草之后,又提著滿滿一桶被粉碎好的玉米、黑豆、黃豆、高粱等農(nóng)作物糝子,邊往石槽里逐個兒添加,腦子里毫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這時候,聽見有人在“劉志明,劉志明”地喊著自己,并向牛圈走過來。
劉志明偏過頭望過去,見是村長劉拴成。劉拴成穿著淡灰色短袖衫,黑色的褲子,烏黑的頭發(fā)中間有道縫兒,使朝兩邊倒的黑發(fā),梳得光亮滑溜的,仿佛像電視劇或者電影里的漢奸狗腿子一般,長著一副賊眉鼠眼、尖嘴猴腮相。他一手拿著扇子一邊扇著涼,一邊用另一只手朝劉志明招了招,喊道:“志明,趕緊出來一下。”聽那口氣,好像是有什么著急的事,一副日急慌忙的樣子。
劉志明問:“咋啦,拴成,有什么事???”
村長劉拴成說:“你趕緊出來再說?!彼徽f完,將扇子夾在胳膊肘窩里,從上衣袋里掏出煙來,用打火機(jī)點(diǎn)著煙,又一邊扇著涼一邊望著藍(lán)格盈盈的天,人卻并沒有走進(jìn)來。
劉志明心里曉得,劉拴成現(xiàn)在是一村之長了,怕聞著牛圈里的臭味兒。想當(dāng)初他剛養(yǎng)上牛的時候,就有好長一段時間,劉志明是見不得村里人在他養(yǎng)牛的場地里蹬鼻子上眼的。他一看見就會說,是不是嫌棄牛圈臟???你才過上多久的好日子???嫌棄臟,你就一輩子都不要吃牛肉,喝牛奶!時日長了后,劉志明也就想通了,牛是牛,人是人,人如果連牛圈里臭烘烘的氣味都不嫌棄的話,那他娘的肯定就不是個人!
給牛添加完料,在牛圈一旁的水龍頭下洗了手,劉志明就走了出來。他看了眼還在扇著涼抽著煙的村長劉拴成,問:“什么事?”
劉拴成遞給劉志明一根煙,說:“照相。”
“照啥相哩?”劉志明眨動了下眼睛,疑惑不解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村長劉拴成。心想,這平白無故地叫我照什么相哩?莫不是要給我耍什么心眼出什么幺蛾子吧?
劉拴成“嘿嘿”地笑著說:“你現(xiàn)在喂的牛多了,成了咱村里的‘牛發(fā)財(cái)’了,就開始牛皮哄哄了,叫你去照個相,看把你牛氣成個什么了?要曉得,這可是報社來的人給照相哩?!?br />
劉志明一聽村長說是報社來的人要給自己照相,他那張本來就紫黑的眉臉立馬就變成了醬紫色,他雙手一攤,支支吾吾地、又似乎有些扭扭捏捏地說:“我……我就……不照了,還,還是尋旁人去照吧,我成天跟牛和牛糞打交道,臟不溜秋的,照個啥相哩!”
“看你那個毬樣,麻利點(diǎn),村子里我尋遍了,把他的連根毬毛都沒尋找下,你就不要拖拖拉拉地磨蹭了,照相又不要你出一毛錢,要是有人還能輪到你個慫仔?。磕憔筒灰啡馍喜涣颂U秤’了?!眲⑺┏捎行鈵赖卣f。
劉志明的嘴咧了咧:“我……我還是不去照的好。”
劉拴成瞪了一眼,氣恨恨地說:“看你那三張麻紙糊得個傻葫蘆瓢樣,不要不識抬舉了,趕緊點(diǎn),現(xiàn)在就剩你一個了,巧英她們娘倆和報社的人都在窯里等著哩,麻利地拾掇拾掇,快點(diǎn)來?!闭f完,扭轉(zhuǎn)身子,就出了劉志明家的養(yǎng)牛場,沿著大門口的通村巷子,邁著八字步向村子里走去。
村長劉拴成走后,劉志明向牛圈里看了幾眼,石槽里的草料快要被牛吃得精光了,他返身回到放草料的房子里,拿起篩子又給牛槽里添加了些草料??粗@些“牛魔王”們嘴巴伸在石槽里,吃得那么帶勁和津津有味,心里說:這些“牛魔王”真是享福啦!
于是,他返身回到自己常年住的土窯洞里,洗了一把汗?jié)n的眉臉,換了身干凈衣裳,就出了窯門,向村子里走去。
二
這個地方地處黃土高坡以東的山坳間,村子坐北向南,村前有一條東西走向彎彎扭扭的河流,人稱臨水河。倘若站在河南岸的高處看這個村子,平展展地有二百多畝的一大塊地,可造物主無故在中間橫加奪愛地穿過一條河水,使大好而寬闊的地塊硬生生地被一分為二了,只是河南邊寬闊一些,河北邊窄小一些。村子里的人全都住在臨水河的北岸,河南岸是平展的土地,卻有意思的是,也被一條小河從中間給分開來,逐漸形成了東西兩塊平攤地。兩塊地最南邊卻分別被兩座大山給遮擋住了,致使東西兩塊平攤地受到了阻攔,無法再向南延伸了。大體上看,河水北岸的村子身后也是兩架山手挽手似地相互連接著,而另外兩只手卻曲直地伸向東西兩邊的前方,逐漸形成了如同簸箕狀的樣子。村里的人們就依山而住。山根下那些土窯洞歷經(jīng)多年的風(fēng)雨侵蝕,留下了滄桑的痕跡。如今的人們,大都丟棄了那些斑駁不堪的土窯洞,在山根前方的平展土地上修建起了一院一院嶄新的石窯洞或者是磚窯洞。也許老祖先因地勢而取的村名吧,叫簸箕灣村。說實(shí)在的,這個村名,與這地勢地貌特征來看,也算是名副其實(shí)了。
按說,住在這里的人們就算富足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會貧窮到哪里的。然而,只聽老輩人講,很久以前這個村里的人是很富有的,并且還出了一個大財(cái)主——劉財(cái)旺。不過大財(cái)主劉財(cái)旺,卻是一個樂于好施、德高望重的財(cái)主,方圓百十里地上的人都曉得他,無論是哪里人,只要到他家門上去,劉財(cái)旺都會像招待自己的親戚一樣地給予招待和接濟(jì),從不會欺壓一個窮苦人。所以,人們都愿意到他家去攬工干活。但不曉得為什么,到他的后人手里卻是一代不如一代,漸漸地就把老祖先掙下的萬貫家財(cái)給敗光了,成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窮光蛋。直到如今,遇上了好社會好政策,他們的后人才翻了身,過上了好光景。
二十歲的劉志明高中畢業(yè)后,他本來打算等秋后莊稼收完就尋找個石匠師傅學(xué)石匠的手藝,正好趕上了征兵,、。于是,他就報了名。體檢、政審等事項(xiàng)一一合格,他就被應(yīng)征入伍了。他在部隊(duì)干了四年后,便退伍回到了家鄉(xiāng)。此時,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年輕后生們都成家立業(yè)了,只有他這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打著光棍。父母親為他的婚事很是著急,不斷地托人打聽著給兒子說媳婦。但凡十七歲以上的姑娘們不是到大城市去了,就是已經(jīng)嫁人,哪有那么合適湊巧的大姑娘等著劉志明這樣的大小伙子來娶她呢?可父母親的心思總是沒有白費(fèi),半年過后,媒人總算給打聽到了一個姑娘。
這個姑娘名叫曹云花,是糜草圪嶗村人,離簸箕灣村八九十里地,已二十歲了的曹云花還沒有出嫁。因此,經(jīng)媒人三四回的奔波,終于把這樁親事給說的差不多了,只待劉志明父母親把八萬塊錢的彩禮錢給了姑娘家,這事就成了。于是,劉志明父母親就厚著臉皮子,投親借債地借夠夠八萬塊錢,一分不少地交到曹云花父母親的手里,倆個年輕人的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到第二年正月,劉志明和曹云花倆在雙方親戚和村里人的見證下,通過迎親、送親、擺酒席,在吹鼓手的喜慶樂調(diào)聲中結(jié)成了百年好合的夫妻。
倆人結(jié)婚一個月后的一天,曹云花提出要回娘家去,劉志明說:“那好,我送你回去吧?!辈茉苹ㄎ⑿χf:“不用送,家里的活忙,你還是在家里好好地種地吧,我自個兒回去就行了?!?br />
劉志明說:“活再忙也不在乎這一兩天,我送你回去后,再回來種地,也耽誤不了什么?!?br />
“我一個大人了,還要你送嗎?”曹云花似乎有點(diǎn)不高興,看了一眼男人劉志明,接著說,“再說,我一個大活人還能走丟了還是咋的,你咋這么不放心人哩?”
“我……”劉志明不曉得該怎么說了,曹云花看著劉志明那副窘迫的樣子,就說:“好了,你到地里忙你的活去,我自個回去住段日子就回來了?!眲⒅久髦缓貌辉僖笕ニ土?,出門拿上鋤頭背上玉米種子就上地走了。
劉志明走后,曹云花對著墻上懸掛的鏡子照了照,就背上皮包出了窯門,到村前的馬路上擋了一輛朝她娘家村方向的客車,坐上車回娘家去了。
中午時分,劉志明從地里回到家里,見婆姨曹云花已經(jīng)回娘家走了,就沒有當(dāng)回事。在吃午飯的時候,父母親問他:你婆姨哩?劉志明說:“回娘家了。”父母親也就不再說什么了。但是,曹云花走后一個多月還沒有返回來,父母親就對兒子劉志明說:“你婆姨回娘家去都一個多月了,你該去把她尋回來了,要不的話,時日長了會叫你丈母娘家村里人說咱們的閑話的。你婆姨也真是的,一個出了嫁的人,老住在娘家也不是個事,云花她爸媽也不說把女兒打發(fā)回來?!?br />
劉志明聽了父母親的話,想想父母親說得也對,自己是該去把婆姨接回家來了。于是,他就坐車到糜草圪嶗村去尋婆姨了。但是,當(dāng)他趕到丈母家見婆姨云花不在,就問:“阿嬸(陜北人對丈母娘的稱呼),云花她到地里去了?”
云花媽瞪著一雙奇怪的眼看著劉志明,說:“你說什么?云花她不是在你家嘛,她什么時回來的?我咋不曉得?”劉志明一聽這話,就說,“云花回來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你咋價能說不曉得,阿嬸?”
“你看你這娃,我說沒有就沒有,你不信就算了,咋還賴著我們了呀?”云花媽大聲說。
“我不是賴你們,云花她確實(shí)是回到你們家了嘛,她坐車走的時候,我們村好多人都見到了,她還親口說是回你們家的??!”
“你說我們云花回家來了,人在哪里呀?你不信那就搜搜看云花在哪里?。俊痹苹▼屓栽诖舐暤卣f。這時,糜草圪嶗村的人已在云花媽家院子外聚集了不少的人,在看著熱鬧。云花媽接著又說:“云花現(xiàn)在不見人了,我們娘家人還沒顧上到你家去要人,反倒你跑來我家里要人了,哪里還有這種事情,難道你覺著我們娘家沒有人了還是咋的?”
“您老怎能說這話啊,阿嬸?”劉志明一看院外圍了不少的人,心里覺著這事鬧不好會出大事的,就忍著火氣說:“既然您老說云花沒有回來,那她會不會到哪個親戚家去了???”
“沒有!”云花媽強(qiáng)硬地?cái)嘌?,接著說:“現(xiàn)在我女兒云花在哪里,我們不曉得,反正我們就向你們要這個人哩?!?br />
“那好吧?!眲⒅久鹘又f,“既然阿嬸不曉得,云花也不在你家里,那我只好到鎮(zhèn)上去報案了,讓公安局的人來幫忙尋找,看云花究竟到哪里去了?!闭f完,抬腳就要往院外走。云花媽慌忙說著:“你還覺著這是光榮的事嗎?你要是報了案,不是叫人們都曉得了呀?”上前來一把拽住劉志明的胳膊,不讓劉志明走。劉志明說:“這事非得報案不可,不然就尋不著云花,你們娘家向我要人,我哪里給你們尋去?還是叫公安局的人幫忙尋吧!”使勁抽回自己的胳膊,也就是這一瞬間,云花媽竟倒在了地上嚎哭起來:“我的天老子呀,這可咋個辦啊……”而劉志明不顧地上的云花媽,急忙擠出院外,徑直走到馬路上,恰好過來一輛客車,就坐上客車返回了。
第二天,劉志明就向鎮(zhèn)派出所報了案。但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派出所接待他的民警說清楚,派出所的曹所長帶著倆民警就從門里走出來,不由分說地就把劉志明給拷在了一旁的鐵柜上,審問起來:“說吧,你為什么跑到糜草圪嶗村去尋事打架?還把你丈母娘的胳膊給打骨折呢?”劉志明聽見這話,腦子里“嗡”地一聲,給蒙住了。心想,我甚時候把丈母娘給打骨折的呀?這簡直是胡說!但是,無論劉志明怎么把自己到糜草圪嶗村去的事情前因后果說得清清楚楚,至于丈母娘的胳膊是怎么骨折的,劉志明自己也不清楚。然而,曹所長就是一口咬定是劉志明打骨折的,并上報給了縣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