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姐姐(小說)
一
夏天是在冬天出生的。當他被爸媽抱回家的時候,家里擠滿了前來道賀的人。把夏天和他媽安頓好之后,爸爸便和男人們到外屋喝茶聊天等著喝喜酒,而女人們則聚在里屋熱乎乎的炕頭上嘁嘁喳喳個沒完。
鄰居老米的媳婦說道:“都說孩子第一眼看見誰就跟誰親。夏天他媽,快瞅瞅夏天睜眼沒?”
老米媳婦的話一出口,夏天就睜眼了。只夏天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一個扎著倆羊角辮兒,嘴里有倆兔子牙的小閨女兒。
小閨女兒一見夏天睜眼瞅她,就指著夏天說:“他第一個看見的是我,他跟我親,嘻嘻嘻嘻!”
一屋子的女人們笑成一團,夏媽抱住那小閨女狠狠親了幾口,然后對老米媳婦說:“你家米蘭我定下了啊!”
老米媳婦說:“現(xiàn)在孩子都還小呢!先當姐弟吧,等大了再說?!?br />
于是,夏天有了一個比他大三歲,不一個姓也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姐。那時候,人們的日子還不富裕,但鄰里間卻親如一家。所以,在夏天不會走路之前,他聽見最多的聲音不是爸媽的而是米蘭姐姐的。
“姨,夏天拉臭啦!”
“姨,夏天尿啦!”
“姨,夏天吐白沫啦!”
夏天家連鬧鐘都不用上了。
夏天三歲那年的夏天,他看見他姐姐背著小書包,穿著花裙子,好像是要出門去的樣子。夏天急眼了,跑過去拽住姐姐的裙子不撒手。
“弟,姐去上學?!?br />
“不行!”
“不行也得行,不上學將來沒飯吃?!?br />
“我家有!”
“那也不行,不上學人家瞧不起!快松手,姐要遲到啦!”
“不行!”
啪,夏天挨揍了,是夏爸打的,夏天哭得很委屈。米蘭死死抱住夏爸的手不讓他打夏天,老米媳婦跑過來抱起夏天就把夏爸一頓臭罵。夏媽看著老米媳婦罵夏爸,她居然都不攔一下。
這動靜引來了同院的幾位叔叔大爺、大媽大嬸兒,最后理虧的夏爸用自行車帶著夏天,跟著老米一起送米蘭上學去了。
從那天開始,不論米蘭在學校學了啥,回家之后都會教給夏天。夏天發(fā)現(xiàn)他的米蘭姐姐好像變了個人,好像啥都知道似的。所以,米蘭說啥夏天都信,米蘭讓夏天干啥,夏天絕不打折扣。
“夏天,跟姐學哈。阿、波、呲、得……”
“夏天,跟姐念哈。床前明月光……”
“夏天,知道這是啥不?姐教你哈,這是1,這是2……”
四年后,當夏天也背著小書包走進小學校的時候,他姐已經(jīng)上初中了。夏天入學那天,班主任拍著夏爸的肩膀說:“老夏你教育的好哇,這孩子交給我了。尖子生,必須是尖子生?!?br />
夏爸笑得合不攏嘴,夏天就此開啟了學霸模式。夏天上四年級的時候,他就會做初中的題了。別人都說夏天是天才,可夏天知道自己不是,他知道自己之所以這么出色,都是因為他的姐姐米蘭。
“夏天,嘿嘿嘿。姐又忘了做作業(yè)了,明天不交作業(yè),老師就會讓姐找家長。姐想著就別麻煩我爸和你爸了,你幫姐做了唄?”
習慣成自然,夏天對姐姐的要求是從來不會拒絕的,他更不愿意看到姐姐被大人罵。所以,夏天一個小學生愣是學會了做初中的題,你說氣人不!
俗話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夏天能幫姐姐做作業(yè),但卻沒法替姐姐考試,即便姐倆的考試時間不一樣也不行。因為在那年月,即便是眼神特別不好的老師,也能一眼看出哪個是男孩哪個是女孩。所以,每次考試成績一出來,米蘭就得做好上刑場的準備。
那時候的父母很權(quán)威,兒女在父母面前完全沒啥抵抗力,只有繳械投降的份。時間長了,米蘭也知道躲了。而這時候,夏天都會早早地在院門外等著她。
“弟,你咋才來呀。哇,肉包子,咋不多拿幾個,先把水給姐喝兩口?!?br />
巷子深處有一口老井,是早年間附近居民取水的地方,如今都用上自來水了,這井也就廢了。不過,掃街的人還是會把井臺周圍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而那些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條就成了姐倆的座椅。
“姐,你就不能好好學?!?br />
“姐也想好好學呀,可是姐一翻開課本就頭疼?!?br />
“你不是說不上學沒飯吃,還會被人瞧不起的嗎?”
“是呀,我這不是上學了嘛!學不好,也不怪我呀,我就不是上學的料兒?!?br />
“那你打算干啥?”
“我呀,我當兵去。當那種唱歌跳舞的兵,夏爸已經(jīng)托老戰(zhàn)友打聽去了?!?br />
“姐,你當兵了,我咋辦?”
“你考大學呀。姐是要留在部隊上的,到時候也得考試,到時候你得幫姐?!?br />
“那我也考軍校吧!”
“不行!你學習好,你是咱家的門面,你得考北大、考清華、考全國重點。”
夏天還想說啥,可就在這時,巷子那邊傳來米媽和夏媽的聲音。
“米蘭,夏天,回家啦?!?br />
姐倆相視一笑,站起身手拉手去見倆媽。
1981年的夏天,夏天考上了市重點高中。米蘭沒參加高考,她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頭戴著草綠色無檐帽。雖然沒有紅領(lǐng)章和紅五星,但這一身軍裝也讓她整個人變得異常的美麗。夏天看了,差點管米蘭叫解放軍阿姨。
米蘭沒能進文工團,因為老米家從米蘭這往上數(shù)三代,都沒有搞藝術(shù)的。米蘭平時自己瞎唱瞎跳倒也無傷大雅,可到了專業(yè)人士面前就不夠瞧了。那年月,部隊的女兵差不多就三種,醫(yī)護兵、通訊兵、文藝兵。米蘭沒當上文藝兵,通訊兵那年不招,所以只能當醫(yī)護兵了。盡管不是米蘭喜歡的兵種,但米蘭還是挺高興的。
“弟,等姐有了紅領(lǐng)章紅五星,就拍張照片給你寄回來??!”
“姐,醫(yī)護兵不用上戰(zhàn)場吧?”
“得吧,救傷員抬擔架不上戰(zhàn)場還行?!?br />
“姐,你打小就不記得路,離開家五公里你就找不著北在哪。要是在戰(zhàn)場走丟了咋辦?”
“姐一大活人還能丟了,再說還有戰(zhàn)友呢,怕啥?!夏天,你得好好學習呀,別以為我參軍了就沒人管你了?。 ?br />
“我啥時候用你管了?!?br />
“你嘟囔啥呢?”
“我說我聽姐的?!?br />
“這還差不多嘛!”
二
1984年4月的一天傍晚,夏天推開窗子,他的目光看向南方。
“姐,你到哪了?”
同一時間,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縣老山前線。
蒙著偽裝網(wǎng)的軍用卡車一輛接一輛停在指定區(qū)域內(nèi),待車停穩(wěn)后,戰(zhàn)士們紛紛從車上跳下,迅速跑向各自的指揮員。
米蘭端著盆從野戰(zhàn)醫(yī)院的帳篷里走出來,她看著一個個年青的戰(zhàn)士從自己身邊跑過,她看到了一張張年青的臉,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夏天。
“弟,姐真不該給你寫信。姐參戰(zhàn)的事,你可千萬別告訴爸媽??!”
喀嗤。一輛涂著迷彩掛著偽裝網(wǎng)的軍用吉普車停在米蘭面前,開車的光頭兵沖著米蘭嘿嘿一笑說:“米護士好,我來接我們隊長。”
“你們隊長?院長沒準他出院啊?!?br />
“準了。米護士你看,這是你們院長親筆簽署的出院證明。”
張家棟把一張紙送到米蘭面前,米蘭接過紙找了個亮點的地方準備仔細鑒別一下。
偵查大隊這幫家伙本事大膽子也大,尤其是這個張家棟,那是啥事都干得出來,他糊弄米蘭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了。
“我看看,別又是假的吧!”
“假不假的,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正看呢。這啥證明啊,咋就一行字?!滋m,我喜歡你。’你又在糊弄我,我們院長怎么可能開這樣的證明。還什么米蘭我喜歡你,你當我傻。咦,呃。”
米蘭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張家棟來到米蘭面前,他想抱抱米蘭,可是伸了伸手卻又放下了。
“米蘭,那的確不是啥證明,那是我的心里話?!?br />
“你討厭。你,你是啥時候喜歡上我的。我,我還沒同意呢!”
“這事兒好像不需要你同意吧!”
“那那,那個……”
米蘭仔細想想,也覺得喜歡誰似乎的確不需要誰同意哈,于是米蘭沒詞了。
張家棟趁米蘭冥思苦想的時候,用小手指勾住了米蘭的小手,而正在搜腸刮肚找詞的米蘭,竟然一點都沒注意到。
“蘭蘭,別費腦子了,那本來就不是你的長項。我要走了,這次任務(wù)比較急比較重,所以我想在走之前跟你表白。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反正我得讓你知道。我,喜歡你。給,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你要是也喜歡我,那就是定情信物。你要是不喜歡我,那就送給你防身用。子彈打光了的時候,這個管用?!?br />
一把軍用匕首放在米蘭的小手里,沉甸甸涼颼颼的。
“人家搞對象都送啥花啊、手絹、紗巾啥的。你倒好,送我一把刀?!?br />
“咱當兵的窮啊,連這把刀都不是我的,是我從敵人手里繳獲的?!?br />
開車那光頭兵喊到:“米護士,那把刀是我們隊長的命根子,也是他的寶貝?!?br />
米蘭:“那,那我,那我看你這么有誠意,那我就收了?。∥铱刹皇秦潏D你什么,咱們是戰(zhàn)友,是同志?!?br />
“甭管是啥,你收了就好。那,算定情信物還是?”
“我還沒想好呢,你催啥催?”
張家棟看看手表隨后對米蘭說:“蘭蘭,我得走了。再見!”
張家棟轉(zhuǎn)身上車,光頭兵一打方向,吉普車掉頭離開。就在吉普車開出十幾米遠的時候,張家棟聽到身后傳來米蘭的喊聲:“算定情信物!算信物,你聽見沒!”
張家棟回頭沖米蘭喊道:“聽見啦,喊那么大聲干啥,一點都不矜持。哈哈哈哈!”
吉普車一溜煙兒跑遠了,米蘭氣得指著張家棟的背影想罵??砂胩炝?,卻一個字也沒罵出來。
7月9日,夏天走出考場。夏爸夏媽,米爸米媽趕緊迎了過去,遞水、扇扇子、擦汗。夏天沖倆爸倆媽點點頭,老四位臉上的緊張勁頓時煙消云散。
米爸得意地說:“我就說咱家夏天沒問題吧,你們還不信。嘁,瞎緊張?!?br />
米媽:“也不知道是誰每天五點起來擦車、打氣、買早點的?!?br />
夏媽:“要說最疼夏天的就是老米,比夏天他爸都上心呢!”
夏爸:“別跟這站著了,咱們家去吧,叫夏天好好歇會。老米,咱哥倆喝兩盅。”
米爸:“得嘞,咱提前喝喝慶功酒?!?br />
一家五口高高興興回到家中,夏爸米爸把小桌小凳擺在葡萄架下,夏媽米媽在廚房里忙活,夏天則被爸媽們趕回屋睡覺。
房間里開著電風扇,床上鋪著涼席,窗前有葡萄架擋著,小屋里并不悶熱,可夏天就是睡不著。他人雖然躺在床上,但滿腦子里都是他姐米蘭的樣子。
老山前線,野戰(zhàn)醫(yī)院。護士長領(lǐng)著幾個戰(zhàn)士沖向門前停著的救護車。米蘭追出來喊道:“護士長,我也去!”
已經(jīng)打開車門的護士長扭頭說道:“你一宿沒合眼了,趁這功夫趕緊休息。”
一個男兵說:“護士長,張隊長是米護士的對象?!?br />
護士長楞了一下,收回了拉著車門的手。護士長為米蘭整了一下衣領(lǐng)軍帽,然后捧著米蘭的臉說:“別急,咱當兵的上了戰(zhàn)場哪有不受傷的。我馬上準備,讓院長親自做手術(shù)?!?br />
眼淚在米蘭眼里打轉(zhuǎn),她用力點點頭,隨后跳上了救護車。
張家棟他們隊滅了越軍一個團部,一個食品彈藥庫,一個通訊站和一個油庫。這下子捅了馬蜂窩,大股的越軍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張家棟他們且戰(zhàn)且退,在我軍各陣地火力,以及炮兵部隊密集炮火掩護下,全隊撤回了我軍防線。只是在勝利歸來的最后時刻,張家棟不幸觸雷,身負重傷。
血透戎裝的張家棟被抬上救護車后,光頭兵對米蘭說:“嫂子,我把隊長交給你了?!?br />
“你們干啥去呀!”
“越軍特工追著我們殺過來了,各部隊正在圍剿。這幫子禍害是我們招來的,我們有責任滅了他們。嫂子,照顧好隊長,回頭我們?nèi)タ茨銈z?!?br />
說完之后,光頭兵領(lǐng)著隊員們沖進密林之中。
米蘭對司機說:“咱們走吧,要快!”
救護車掉頭疾馳而去。米蘭把張家棟抱在懷里,仔細為他清理著沾滿血污的臉。
“米蘭,蘭蘭?!?br />
張家棟醒了。
“噯,我在呢,我抱著你呢。忍著點,馬上就到醫(yī)院了?!?br />
“米蘭,你真好看?!?br />
米蘭的臉紅了。
轟,噠噠噠!
突如其來的爆炸讓救護車偏離了道路,一頭沖進了路邊竹林側(cè)翻在地。司機中彈犧牲了,跟車的戰(zhàn)士們從車窗爬出端起沖鋒槍猛烈掃射,但沒過多久就連中數(shù)彈栽倒在車旁。
救護車內(nèi),米蘭費力的從張家棟身下鉆了出來。她搖動張家棟的肩膀喊到:“你怎么啦?你沒事吧!”
張家棟睜開眼說道:“瑪?shù)?,這幫白眼狼。有本事等老子好了再來,趁人之危算啥本事。蘭蘭,拿槍!”
米蘭抄起張家棟的沖鋒槍,打開保險拉動槍栓對準敞開的車門扣動扳機。
噠噠噠!
一串子彈飛出,一個身披竹葉蓑衣的越軍應(yīng)聲倒地。
張家棟:“打得好,不愧是我張家棟的女朋友。那還有,打!”
噠噠噠!又一個越軍被打倒在地。
轟轟轟。
越軍扔出的手榴彈在救護車邊接連炸響,張家棟把米蘭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紛飛的彈片。
“家棟,你怎樣了!”
一汩汩的鮮血從張家棟嘴里流出,把米蘭胸前的軍裝都染紅了。
“蘭蘭,我這有光榮彈。記住,解放軍不當俘虜!蘭蘭,下輩子,咱倆還做還做……”
向英雄致敬!
向老一輩能征善戰(zhàn)的將帥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