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光棍的院落(小說)
“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叫,嘰嘰喳,趕快背上書包去學(xué)堂……”
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老岳,笑盈盈地看著窗外,輕輕地晃動著身子,搖擺著頭,像小娃子似的高興而略顯滑稽地哼哼著歌兒。
窗外是老岳家的院子,院子里錯落有致地栽著杏樹和桃樹。還有靠著院墻兩棵桂花樹,大門兩邊各有一棵松樹,大有歡迎客人的意味。院中有塊三米多長兩米寬的空地,周邊用磚頭壘砌著兩尺左右高的磚墻,是留下種植各種蔬菜的地方。窯洞面墻與菜園矮磚墻間還有距離大約兩米來寬的空間,菜園向窯洞這一面的磚墻外栽著幾棵帶刺的玫瑰,磚墻上還放幾盆仙人掌,讓人們咋一看,整個院子就是片小果園。
他院子西邊的鄰居劉拴成老倆口被兒子年前接去了省城。而院子?xùn)|邊的鄰居黃大姐,兒子和兒媳婦都在外地攬工沒有回來,她也是年前才從蘭家原村的女兒家回來的。她每天沒事的時候,隔著一道院墻就能瞅見老岳家院子里。大約半個多月來,她在自家院子里總是瞅見老岳伸出半個腦袋,有時腦袋瓜子上還頂著一個褪了色的破帽子,帽檐子朝后耷拉在后腦勺上,不是對著院子里的杏樹、桃樹和桂花樹看著,就是對著菜園邊的磚墻上放著的紙箱子說著甚。
自從大年初一那天起,村子里的人們就不能自由進(jìn)出院子,只能在自家院子里轉(zhuǎn)圈圈。有一天早上,黃大姐看見老岳站在菜園邊墻上的紙箱子跟前看著甚,嘴里好像還在叨咕著甚,就戴著口罩隔著院墻問:“我說東平兄弟啊,你成天起來不是看院子里的樹,就是看那個爛紙箱子,你究竟在看甚哩?還見你在那里點頭哈腰、搖頭晃腦的,笑瞇瞇地嘴里好像還念叨著甚哩!”
“呵呵,”老岳笑著說,“是兩只鳥雀,是從來沒見過的鳥雀兒。我跟它說笑著取樂哩?!?br />
“我就說嘛,”黃大姐不由地也笑出聲來,“不會是你在城里去買回來當(dāng)耍的吧!”
“不是的,不曉得是從甚地方飛來的野雀兒?!崩显牢⑽u了下頭,接著說,“我才沒那閑錢買鳥兒耍?!彼f到這里忽然打住,尋思著該不該說出他與這兩只不知名的鳥雀結(jié)緣的神話一般的秘密,可又擔(dān)心說出來沒人會相信,還會說是吹牛皮,于是就改口說,“你不曉得我家院子里這些樹嘛,大概是這些鳥雀兒像人一樣,就喜歡花兒草草吧,前些日子老愛在我窗外‘嘰啾’地叫喚,這幾天又總愛飛到這些樹上去,大概是快要到開花的時候了吧?!?br />
“怪不得哩,成天聽見你家院子里‘嘰兒喳兒’的鳥雀雀子亂叫喚,我看你光把子流星地一點都不寂寞心慌啊!”
“是哩,要不是這些鳥雀們陪著我啦話的話,整天跟傻瓜一樣困在窯里不讓出去,早就悶得我心慌的不行了。”
“還是你心寬灑樂,不嫌鳥叫的煩躁,要是換了別人,成天讓這么多的鳥在院子里‘嘰喳’地叫喚,大概早就鬧心和麻煩的不行了。哪一天我到你家看看,老聽見有怪怪的鳥兒叫喚,還沒就近看看是甚鳥雀,叫喚得這么好聽哩。”老岳笑著說:“能行嘛,你甚時想過來都行?!秉S大姐聽到這句話,輕嘆了聲說,“這一天把人圈到窯里,哪里也不能去轉(zhuǎn),怪愁煎人的,不曉得甚時才是個頭?。 ?br />
“誰曉得啊,我想總有一天國家會把這傳染的病毒給消滅了的,到了那個時候咱就不用再窩在窯里了?!?br />
……
老岳自從婆姨娥子過世后,一手把倆女兒拉扯大,一個個都出嫁了后,這些年就他一個人,過得蠻自在逍遙的。成天起來樂樂呵呵的,老遠(yuǎn)看見村里人,或者是來的外村人,他總是面帶笑容地打招呼,從來看不見他拉著張黑青臉,像跟人有什么深仇似的,不再言傳。他不瘦不胖,中等的個頭,整天讓笑容燦爛了他整張眉臉。眼下,雖然說口罩遮住了臉面,但黃大姐還是能從老岳的眉眼里感受出熱情來。
老岳家有四個石窯洞,所以院子挺大也寬敞,現(xiàn)在他一個人住著,一個大院子里栽著好些樹,還留有小菜園子。一年從開春到秋末,院子里綠油油的,尤其是在春季里,杏花和桃花開了的時候,再加上玫瑰花開了后,香噴噴的味兒挺濃,那些蜜蜂、蝴蝶飛來飛去,讓人走進(jìn)他家院子里,就像進(jìn)了花園似的。每年的七八月間,他家院墻腳那兩棵桂花樹開了花,那個香味讓全村人都聞得見。盡管說院子里有這么多的樹和花兒草草的,可被老岳拾掇的干凈齊整,根本看不出啥凌亂來,所以,村里人都喜歡到他家院子里來,坐在樹陰下,或者是樓門洞里,抑或是窯洞里,嘰嘰哇哇、嘻嘻哈哈地啦談?wù)f笑。老岳從不覺著厭煩,還笑呵呵地,給人們燒水泡茶地?zé)崆檎泻裘恳粋€人。眼下,讓這新冠肺炎疫情給鬧騰的,人們在各自的家里不敢出門,使老岳這個閑不住的光棍也不敢出門到村里去閑轉(zhuǎn)悠,或者是到山里砍柴禾,只能待在家里,誰能想到他把笑容給了鳥雀兒。
老岳的大女兒跟著女婿在外地工作,年前打電話回來,叫老岳到她們那里去過年,老岳說年齡大了,到外地去人生面不熟,再加上樓上樓下的不方便,就沒有去大女兒家。二女兒家倒是離得不遠(yuǎn),只不過就是三、四十里地,年前二女兒和女婿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來接他去一起過年,可老岳還是沒去,只告訴女兒說,過了年后,他自己會去的,誰能想到好端端地讓病毒疫情影響了他的行程,致使老岳沒有去成二女兒家。一響愛熱鬧的老岳,就只好擺弄他家院子里的這些樹和那幾棵野玫瑰了。
想往年這個時候,愛熱鬧的老岳每天吃了早飯后,就會到村邊的麥場里,烏爾喊叫地帶村里的那些年輕些的男人家和婆姨女子們扭秧歌,使麥場里的鑼鼓家什聲、嗩吶聲、男男女女的大聲說笑和歌聲不斷,仿佛把整個村子都能給掀翻??涩F(xiàn)在,村子里靜悄悄的,再也聽不見那能把人耳朵震聾、能把天震塌的聲響了。老岳婆姨娥子活著的時候,每到天黑老岳哼哼著歌兒回來,就會拉著臉色說:“整天價在場里還沒跳彈夠、沒把你那死驢聲嚎叫夠???回到窯里來還不安生地?!崩显谰汀昂俸佟钡匦χf:“我生來就喜歡唱幾聲,樂呵樂呵?!倍鹱尤匀皇堑踔樕f,“有甚樂呵的?你也不想想咋價能把日子過到人前頭去,還有甚心弦彈歌小唱的跳彈?!崩显酪贿吔o自己倒開水,一邊嬉笑著說,“咱家這日子蠻不賴的嘛,又沒餓著肚子,也沒有凍著哪里呀。”娥子聽后,咬牙切齒似的把男人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不再言傳了。她曉得,自從和老岳結(jié)婚以來,經(jīng)常就是這么拌嘴熬過來的,好像不拌幾句嘴,心里就會發(fā)癢癢似的。當(dāng)然,他們一般不會發(fā)生像別人家那樣大吵大鬧、甚至是罵架打架惹得村里人在院里院外地看著熱鬧,交頭接耳地取笑作樂,或者是拉拉扯扯地勸架。因為,男人經(jīng)常是笑臉相迎,弄得婆姨娥子即使脾氣再大也發(fā)不起火來,只能由著他去了。
婆姨娥子過世后這些年里,沒了和老岳拌嘴的人,更是由著老岳自己的性子了。就拿這個院子來說吧,婆姨娥子活著的時候,院子里只有中間那塊地方種蔬菜和院墻跟的兩棵桂花樹,再沒有其它的樹了,可自從婆姨娥子過世了后,整個院子就被老岳胡亂弄得簡直既像個花園,又像個果園,惹得院子里常會有許多各種鳥雀兒的光臨,甚至是在樹的枝杈上壘窩而居,整天“嘰嘰喳喳”的如同鳥雀們聚會一般。而他家四個石窯洞上方的檐子下,還居住著一二十窩燕子,每到春季燕子們?nèi)繗w來的時候,整個窯檐下的燕子黑呀呀地一溜兒子,“嘰嘰啾啾”地鳴叫,著實讓人感到特厭煩的。尤其是燕子在窩邊沿拉下來的屎,把窯洞面墻給糊弄得臟不拉幾地,讓人看著都覺著惡心的想嘔吐,但老岳好像覺得蠻好看的,也挺熱鬧的,每天都會大把地給院子里的空地上撒些黃澄的米粒,再給一個往年喂了豬的石槽里倒上清水,使燕子和鳥雀們餓了或者渴了就有了吃喝。那些鳥雀們和燕子見了老岳,就像是遇見了親人一般,根本不感到害怕,有時不是一跳一跳地跟在老岳身邊在院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落在老岳的肩頭上小眼睛一眨一眨地“嘰嘰喳喳”地叫喚,仿佛是和老岳啦談著親熱的話似的,老岳更是眉開眼笑地,像哄小娃一樣,嘴里嘮叨個不停。
讓村里人覺著奇怪的是,那些鳥雀們從不會糟蹋老岳家院子里那些杏樹和桃樹上的果子。即使在樹杈上壘窩兒住著,也不會啄著吃一下果子,使老岳每在杏子或者桃子熟了的時候,就會摘下來,給村里這家送一些,又給那家送一些,從不說拿到城里去變賣一些錢回來。當(dāng)然,老岳一響都是這樣的,即使婆姨娥子活著的時候,老岳給村里人吃這吃那,娥子雖然心里有氣不滿意,但也沒法子,只能是背過村里人把男人給數(shù)落幾句,讓老岳笑瞇瞇的樣子弄得婆姨娥子也沒甚脾氣了。正因為這樣,使老岳在村里的人緣極好。
多年來,老岳還有個習(xí)慣,不管村里人到不到他家來,他都會燒好幾暖壺開水,再泡好一壺茉莉花茶水,以備待用。倘若是夏天和秋天,他就會給樓門洞里放上一個小方桌,和幾個小木凳,再把泡好的茉莉花茶水及杯子擺放在方桌上,村里人無論是誰,甚時來都可以隨意地倒著喝。如果是冬春兩季,他就會把方桌放在窯里的腳地上,讓來到家里的人坐在窯洞里,暖暖和和地喝著茶水,天南地北地嘮嗑閑談,或者是打撲克牌、抹花牌、下象棋……即使沒有人來,他仍然會把茶水茶杯擺放地齊齊整整的,哪怕是自己一個人喝一天的茶水,也不會改掉這個賴毛病。
如今,新冠肺炎疫情猖狂地肆虐,把村里人都圈在了各自的家里不敢出門閑轉(zhuǎn)了,但老岳仍然是每天都會把茶水和茶杯擺放在窯里腳地上的方桌上。不過,村里人倒是沒有來一個,可鳥雀們卻像不害怕病毒傳染似的,接二連三地趕來了,使他的院子里逐漸地充滿了鳥雀們的鳴叫聲,這讓老岳不再感到空落落的寂寞了。每天早上鳥雀們“嘰嘰喳喳”地叫喚,老岳就起來洗臉做飯,吃了飯便在院子里,看看杏樹上漸漸生起的花蕾,又看看桃樹上的花蕾,然后再看看桂花樹。他一邊看,一邊嘴里自顧自的嘟囔著,或者是和樹杈上落著的鳥雀們嘮嗑,盡管鳥雀們聽不懂他說的話,但他仍是面帶笑容地叨叨著。當(dāng)然,有的時候,那些鳥雀們似乎能夠聽明白他說的話,扇動翅膀“嘰嘰喳喳、啾兒啾兒”地叫著,仿佛是在給老岳回應(yīng)似的,這讓老岳更加喜悅,嘴里也會“嘰嘰啾啾”地叫幾聲,然后“呵呵”地笑起來。就這樣,日子在他與鳥雀們說笑逗樂中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這些天來,樓門口的那兩棵松樹上的葉子一天比一天綠了起來,樹冠正好高過了樓門,在外面就能明顯地看見露出的兩個綠色是頭來,迎接著每天的太陽光亮。杏樹上的花蕾也長大了,過不了幾天就會開出白白的花朵來,倘若是桃樹上的花再一開,那院子里就白的、紅的、綠的混合在一起,顯得更美氣了不說,院子里也就顯得蓬蓬勃勃無限生機(jī)了。老岳走路或者是閑著的時候,總喜歡吼唱幾段信天游,如今閑在家里,雖然有鳥雀們的鳴叫陪伴,但他有時還是會吼唱幾句,尤其是現(xiàn)在看著院子里這些即將要開花的杏樹和“嘰嘰啾啾”鳴叫的鳥雀們,他就生發(fā)出了想唱幾句的情愫來。于是,他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嘴一張就唱了起來——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來呀么來看你。
半個月我跑了那十五回,十五回,
雜把哥哥跑成個羅呀么羅圈圈腿。
石板上栽蔥扎呀么扎不下個根
玻璃上親嘴急呀么急死個人
不打電話見不上個人,見不上個人,
什么人留下個人呀么人想人
……
老岳正唱的時候,鄰居黃大姐從窯門里出來,“呼哧”地笑了一下,走到院墻跟,站在一個木凳上,將頭露出院墻,微笑著說:“整天窩在窯里出不去,看把你心寬灑樂地唱歌連天在院子里吼起了亂彈?!?br />
“嘿嘿”,老岳停住了歌唱,笑了笑說:“窩在窯里光熬愁也頂不了一個甚,倒不如唱幾句開心開心?!?br />
“你倒是想的蠻開地嘛,村里人要是都像你一樣想的開,那就沒甚熬煎發(fā)愁的事了?!秉S大姐微笑著說完,停了下又接著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還是你這樣的人好,從不把熬煎放在心里,活得也輕松暢快。”
“人一輩子愁也是要一天天的過,快活也是一天天的過,那為甚就不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還要發(fā)愁哩?”老岳說到這里,停下看了眼黃大姐,接著說,“我覺著人還是活得快活些好。”
黃大姐微笑著說:“這倒是實情話,有你這樣的鄰家我也覺著挺開心的哩??纯?,你這院子里的鳥雀是越來越多了,整天價‘嘰嘰喳喳’地叫聲不斷,你也真是個好脾氣,不嫌鳥叫喚吵的慌,整天咿呀地曲兒不斷。”
老岳“嘿嘿”地笑了:“只要你不嫌我成天唱呀叫地心煩就行了?!秉S大姐也笑著接話說:“不煩,不煩。聽聽曲兒倒覺著一天過得蠻快的哩,只是你唱的曲兒讓人聽著就由不地心熱得慌。”
黃大姐每天都能聽到老岳這樣唱幾段信天游,也都會看到老岳和鳥兒們想親人一樣的笑談,加上他家院子里那些樹冠的搖晃,只能模糊地看見老岳說笑,卻聽不清他都說些甚,讓他那么地笑瞇瞇地那么樂呵。她也覺得心里不怎么煩躁,所以,她每天都會到院子里走一走,曬曬太陽,聽聽老岳的歌聲,或者是隔墻和老岳說幾句話,然后再看看老岳家院子里的景致,聽那些鳥兒們的歡叫聲,到也不感到有多么的寂寞難挨了。漸漸地時日長了,要是一天聽不見老岳的聲音或者是歌聲,反而覺得心里急躁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