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逃離(中篇小說)
第一章、逃離家鄉(xiāng)
六十多年前的一個深秋的午夜,我被母親從睡夢中叫醒,跟著一大家人第一次逃離家鄉(xiāng)。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五七年,我八歲。
記得是個黑星夜,沒月亮,星光暗淡。媽媽一手拉著我,另一只手拉著四歲的弟弟跌跌沖沖地往河邊上走。碼頭上泊著一條敞口子木船,船上橫七豎八地裝滿了東西,媽媽把我們交給比我大三歲的姐姐后又上去搬東西了。船中艙里有個角落沒放東西,下面鋪了一層稻草,姐弟三個就擠坐在那里。姐姐小聲地關(guān)照我說:“別吱聲,爸媽要把我們偷偷地帶到江南去,到了那邊就有米飯吃了。假如被莊上干部曉得了就走不掉了,還要拿爸爸去犯法?!甭犓@一說,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提心吊膽地盼著大人們快點把船撐出莊。
沒過多會兒,爸媽和二哥就一齊上了船,這回他們都沒搬東西,顯然是他們把準(zhǔn)備帶走的全搬上船后才叫醒我們的,聽母親說,他們最后一次上去是用土墼封門的。
媽媽解開了系在河邊楊樹上的纜繩,爸爸立即拿起一根篙子將船撐離河邊,向著東大河的方向撐過去。家門口的這個水碼頭距離出莊的大河口并不遠,夏天洗澡時,我們一群男孩子經(jīng)常游到那里去。可我們覺得這點路爸爸卻撐了好長時間,我曉得他是怕動靜大了會驚醒莊上的干部,合作社社長高榮富就住在這條莊夾溝的對岸,他只能沿著河邊將船慢慢地往前挪。
終于出了東大河,莊夾溝兩邊的樹木和房舍已經(jīng)模糊成了一團黑影。聽爸爸輕聲地跟媽媽說:“這幾年過的日子像是做了一場夢,上船的那一刻真想撂一塊磚頭到河里?!?br />
“你瞎說,人不辭路,船不辭港,怎么可能永遠不回來,這里可是衣胞之地?!眿寢尩穆曇羲粏。沁@些天哭大哥哭的,十八歲的大哥是在八九天前突發(fā)急病去世的。說是得的急病,其實也差不多是餓死的。隊里一連兩個月沒分口糧,干部們說要等完成國家征購任務(wù)才準(zhǔn)分。那天大哥跟人家到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去排隊買芋頭仔兒,一天沒吃東西,天黑了才回來,餓急了的他一口氣喝了幾大碗冷粥,粥里沒多少米,全是黑糊糊的胡蘿卜纓子。夜里就發(fā)起了高燒,也沒正兒八經(jīng)地看醫(yī)生,第三天便咽了氣,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等我長大了才悟到,那時的人真無知,那種癥狀很可能是急性闌尾炎。
我沒聽懂爸爸說要撂一塊磚頭到河里是什么意思,后來聽人說當(dāng)一個人即將離開曾讓他刻骨銘心的傷心地時,撂一塊磚頭河里就意味著永遠不想再回到這里,除非是磚頭從河底浮上水面。
“你打算將船先撐到哪里?我看你這樣撐到天亮也行不多遠,他們發(fā)現(xiàn)我家封了門,莊上又少了條船,肯定要出來找,被他們找到了還是要逮回去?!笔菋寢屧谛÷暤貑柊职?。
“這個你別擔(dān)心,我早就算計好了,先把船撐到蜈蚣湖西邊的荒田里,那里白天沒得人,十多里水路,估計天亮前能撐得到,然后在那里將船篷子搭好,再把船上的木漿支起來,晚上開船。莊上人要出來找也是順著往江南的水路上找,蜈蚣湖那邊是反方向,他們想不到?!卑职窒袷切钪\已久胸有成竹。
后來,媽媽解開了一條棉被,蓋到我們身上,叫二哥也擠到我們旁邊,說:“你也挨著他們睡吧,我用那根小篙子幫你爸撐。”十六歲的二哥今年剛從鄰莊的一所小學(xué)畢業(yè),他不會撐船。
一會兒,姐姐和弟弟就睡著了,我和二哥緊挨著戤在船幫子上怎么也睡不著。河面上靜悄悄的,只有船頭劃破水面的輕響和爸媽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
“就這樣瞞著芹丫頭走了,過幾天她從娘家回來看到土墼封了門,肯定又要大哭一場?!眿寢屨f的芹丫頭是我們的大嫂,前幾天去了娘家。大嫂人不丑,高挑的個子,白果臉,說話輕聲細語的,我們都習(xí)慣叫她姐姐。
“沒得旁的法子,只能丟下她,她才十八歲,嫁過來才一年,又不曾生個一兒半女,這樣才好讓她死了心,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其實我倒是有心將她留下來的,只不過比二來大了一歲,有的人家老大亡故了,嫂子比老二大七八歲還留在家中叔招嫂呢?!卑职终f的二來就是二哥的小名,我叫三來,弟弟叫四來,剛死去的大哥小名叫大來,姐姐叫菱丫頭。
“我也舍不得丟下她,只是聽算命的先生說她“命”太狠,從小就“克”死了生父,結(jié)婚才一年又“克”死了男將,我是不敢留她。再加上二來又跟陳家定了親,這么多年了,兩家也處得不丑,也不好跟人家開口提悔親?!甭爧寢屵@一說,我就輕聲地問二哥,“人的‘命’還真的有好有壞?”二哥跟我耳語:“媽媽說的是‘迷信’,沒這回事?!焙髞砦乙卜诙绲拇笸壬纤?。
被媽媽叫醒時天已大亮。船上的東西已經(jīng)全搬上了岸,泊船的河溝兩邊長滿了密密匝匝的蘆葦,下半截的葉子都黃了,蘆花在秋風(fēng)中戰(zhàn)戰(zhàn)驚驚地搖曳。爸爸和二哥正忙著往船幫子上裝板扇子(一種木制的墻板)。媽媽在河邊挖了個能支鍋燒飯的土灶,說是準(zhǔn)備煮一鍋粥,后來爸爸說;“不能點火,萬一有人看到這湖蕩里冒煙就會來查,還是挨一挨,等把船篷子搭好了,在船上支起鍋腔再撐出去燒。
這是一條爸媽在江南做了十幾年小生意的萬斤木船,我們現(xiàn)存的姐妹四個有兩個是在這船上生的,聽媽媽說過,我是在嘉興大運河邊上生的,那個地方有三座寶塔;姐姐是在浙江有個叫菱浦的地方生的,所以叫菱丫頭。一年前,村里成立了高級社,這條船就和土地、風(fēng)車、耕牛一起成了集體財產(chǎn),好在船充了公,原來與之配套的板篷子、蓋艙板和行船的工具都被爸爸收在家中。
搭篷子沒費多大事,因為全是原裝的,船幫子上面有現(xiàn)成的榫眼?;艘簧衔?,一條漂亮的住家船就成了型。篷子頂上沒用一根稻草,全是現(xiàn)成的毛篷(一種用篾席涂上桐油能防水的篷頂)。
聽爸爸說過,這條船曾給他帶來了十幾年的好運氣,當(dāng)初他與媽媽從大家庭里分出來后,一無所有,還欠了一屁股債,自從買了這條舊木船就轉(zhuǎn)了運。那些年兵荒馬亂,他用這條船像候鳥似的輾轉(zhuǎn)于江南江北做生意,還真的發(fā)了點小財。只可惜,他把這些年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全部置買了田產(chǎn)。農(nóng)業(yè)合作化的一聲驚雷,便又讓他又一夜回到解放前。
船篷子搭好了后已是正午。秋日的陽光灑在一望無際的蘆葦上,一陣西北風(fēng)過后,蘆蕩里波濤洶涌,蘆花飛揚。爸爸將兩個從家里帶出來的泥鍋腔搬上船艄,這個水上人家就算是有了廚房。
船撐出蘆蕩后泊在一條大河邊上。爸爸要整理二年多沒用過的木槳。媽媽忙著生火煮粥。此前,我和弟弟已經(jīng)吃過了不少生胡蘿卜。是長在自留地里的,沒長得大,蘿卜頭子還沒有我的指頭大,媽媽在臨走的前一天將它們挖起來,連蘿卜纓子一起帶上了船。
一大鍋子粥只放了半升米,黑乎乎的全是蘿卜纓子。爸爸問媽媽:“還有多少米?”媽媽說:“一小罐子,大約五六斤?!笔嗵烨?,為哥哥辦喪事家里沒有一粒米,只好跟社里預(yù)付了一百斤稻谷,這是吃剩下的。幾天前,爸爸說,如果不想法子逃出去,這個冬天怎么挨得過去。媽媽聽了卻拿不定主意,她說,到處都上了合作社,能吃的東西都要糧票,逃出去也不見得能活命。當(dāng)時爸爸說,聽人說,上海那邊還不曾要糧票,我們上上海,憑我在那邊混過十幾年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能有條生路。
下午,西北風(fēng)越刮越大。爸爸說要先將船劃到不遠處的一個小鎮(zhèn)去買一根桅篙,如果天天是順風(fēng),扯起篷帆六七天就能行到上海。于是他就和二哥用一前一后兩支木槳將船向那個小鎮(zhèn)劃去。媽媽在船篷子里翻出了過去用過的舊篷帆,她要整理一下篷腳繩,補一補上面的破洞。
一家六口,就這樣開始了逃離家鄉(xiāng)的旅程。
第二章、長江遇險
一連起了三天北風(fēng),船上扯起了篷帆,沒費多少力氣,船就行到江口,開局順利,爸爸心情不錯,他像是一只從囚籠里逃脫出來的鳥兒一樣,終于可以自由飛翔了。只是在夜里還常常聽到媽媽輕輕的嗚咽,她一時忘不了埋入家鄉(xiāng)黃土中的哥哥。
船到江邊的那一天是個陰云密布的下午,昨晚北風(fēng)就停了,早上又刮起了東南風(fēng),雖然此時風(fēng)不大,但一望無際的江面上仍然白浪滾滾。
聽媽媽說,這個江北的港口叫八圩港,江的對岸就是一個最靠近江北的大城市,叫江陰。江北人上江南大都要是從這里過江,因為這里的江面最狹窄,只有八里多遠。
爸爸抬頭看了會兒天空,說:“風(fēng)不大,過吧,頂多一個時辰能劃過去?!?br />
“風(fēng)雖不大,但是頂風(fēng),萬一出了口風(fēng)大起來怎么弄?不如還是等到明天早上跟吊江船過去,省得擔(dān)驚受怕的?!眿寢屌鲁鲆馔?,前些年她和爸爸一起過了幾十次長江,有過在風(fēng)浪中拼搏數(shù)小時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也見過難民船上一家人葬身魚腹的慘痛景象。因此,每次船到江口就膽戰(zhàn)心驚,過了江就像是過了一回鬼門關(guān)。
“我看沒事,今天的風(fēng)不會再大了,俗話說:‘南風(fēng)腰里硬’,到這時候應(yīng)該不會有變化了。等到明天早上還要花兩元錢吊江,我們又不是沒劃過這條船過江,你看,我們昨天在路上遇到有那條船已經(jīng)出了江。再說:以前孩子們小,就靠我們兩個人,現(xiàn)在還有二來幫忙劃槳呢。”
“你實在要過就過吧,早點過去也好,船上一點米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籃子連著纓子的胡蘿卜。過就趁早過吧。”媽媽沒再堅持,咬咬牙說。
常言說長江里是“無風(fēng)三尺浪”,船一出口便顛簸起來了。爸爸對我們說:“你們在中艙里玩,別出來,風(fēng)不大,是敵潮浪,沒得事?!?br />
一開始是爸爸二哥兩個人劃槳,媽媽和我們坐在船中艙篷子里。姐姐問媽媽:“什么是敵潮浪?”媽媽說:“就是江水向東流,東風(fēng)對著水流吹,最容易掀起大浪?!?br />
沒多會兒,媽媽就出去換二哥歇氣。他們是輪換著劃二槳,二槳就是支在前面的那支木槳。爸爸劃的那把槳安在船尾叫頭槳。我問二哥:“歇一會兒你會去換爸爸劃嗎?”二哥說:“那一把槳是兼作舵手的,我不會劃,聽媽媽說她也沒劃過。劃二槳的人不問船的航向,只管用力劃。”
因為是逆風(fēng),船篷子又昂風(fēng),盡管他們劃得上身脫得只剩下一件單褂子,船還是行得特別慢,也可能是看不到岸邊的參照物,感覺不到船在前行。其實船行得并不慢,船到江心時,就超越了在我們前面出江的小船。我們看到,那條船沒我家船大,是用草扇子苫的船篷子。船上沒有槳,只有一支木櫓。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老頭掌櫓,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姑娘在吊櫓幫。聽說是他的女兒,她媽媽有病躺在艙中,船上還有個八九歲大的弟弟。
當(dāng)二哥又一次將媽媽換下來時她告訴我們說:“快到了,還有二三里路就要進口了?!蔽覇枊寢專骸斑^了江是不是晚上就能上岸買到米飯吃?”她說:“這里買不到,要糧票,還要行三四天,到了上海才能買得到?!闭f話間,江面上的風(fēng)突然大了起來,船也顛簸得更厲害了。聽到爸爸喊媽媽:“還是你出來劃,風(fēng)大了,還調(diào)了風(fēng)向,你要配合著調(diào)整船向,二來他不懂?!?br />
本來不是太大的東南風(fēng)卻變成了單東風(fēng),而且越刮越大,不時會有一次像牯牛似的大浪撲向船身。雖然江南岸的港口已經(jīng)遙遙在望,但此時卻不能將船對著港口劃,因為從東邊涌來的側(cè)向風(fēng)浪很容易將船掀翻。他們只能在一次大浪的間隙中調(diào)正船向劃向南岸,在第二次大浪將到時再迅速將船調(diào)頭對著大浪。當(dāng)時我哪里懂得這些,是以后長大了些才悟出來的。
事有湊巧,在這危急關(guān)頭又發(fā)生了一次意想不到事故,爸爸劃的那把頭將突然斷了皮條,皮條是拴在槳樁上的繩套,是木槳的活動支點,用曬干了的豬皮做成,可能是擱了好長時間不用變脆了經(jīng)受不住大力才斷的。我們看到爸爸在情急中將媽媽劃著的二槳移到頭槳的位置上,并叫媽躲進中艙。
靠一支木槳是不可能將船劃向南岸港口的,爸爸只能用那把惟一的槳掌控住船的方向,使船身始終丁著風(fēng)浪,不讓側(cè)向風(fēng)將船掀翻。也只能任憑風(fēng)浪將船推著向西漂流。媽媽也沒進篷子,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篷子口的彎梁子,驚慌失措地望著手忙腳亂與風(fēng)浪搏斗的爸爸。
“船已經(jīng)漂過了港口,我們在哪里收口(進港)?”媽媽焦急萬分,天色已經(jīng)不早,假如向西的江邊上沒有河口,一家人就沒命了。
“你別怕,我這樣把船丁著風(fēng),暫時不會有事情,我們是空載船,它會跟著浪頭跳。我現(xiàn)在正將船慢慢地向南岸靠,實在找不到港口就先把船沖進江灘上的蘆葦叢里。等風(fēng)小些再想辦法。我叫你進去你就快進去,別不聽話!你站在外面又幫不上忙,被風(fēng)刮下江我可沒法救你!”爸爸在船頭上跺腳向媽媽發(fā)火。
船順著風(fēng)繼續(xù)往西漂,不時有一排大浪從后面追上來,涌上船頭,飛到中艙篷子里,濺濕了艙里棉被。二哥和姐姐好像是嚇呆了,睜著驚恐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艙中,我和弟弟沒命地哭喊。媽媽進艙后立即叫哥哥姐姐將棉被往艄艙里搬,并安慰我們說:“你們別怕,沒得事,你爸爸馬上就會將船弄進港,打上船頭的水是進不了船艙的,那上面的璜板(蓋艙板)是密封的,船不會沉,更不會翻,三來四來都別哭了,你爸爸心煩。”聽媽媽這一說我們才安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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