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那一場際遇(小說)
一
舊上海,香凝跟著娘住在這里,娘曾是薛家大少爺?shù)难经h(huán)。
香凝跟娘在薛家的日子很不好過,她一受欺負就喜歡來到這條小路走走。這條小路上一到春天,會有樟樹的芬芳久久不散,還有滿地隨風而起的榆錢兒。到了冬天,就只剩下偶然看到的老房子上的長春藤了。
薛家住在那個很寬敞的大弄堂里,西式的建筑讓這棟兩層樓的房子顯得更加神秘,墻壁都是亞白色的,屋頂是淺褐色的,少了白墻紅瓦的亮麗與明朗,多了一份端莊凝重,溫暖而悠閑。這棟弄堂里最顯眼的房子,被一棵棵高大的雪松掩蓋著,到了夏秋季節(jié),薔薇花點綴起來倒顯得這里恍若一個世外桃園,盡顯浪漫情結(jié)。香凝一直覺得這些個建筑就象童話中的城堡,而城堡中的人卻不都是善良的,除了她的娘。
“薛塵,你住手,不許你欺負我娘。”
只見一伙人推搡著一個婦人,其中一個人把她的頭按在地上。既而狂笑:“來,給大爺學個小狗叫。”那婦人驚恐地向后縮著,眼里滿是淚水:“不要,不要……香凝,快來救我……”
“住手,薛塵,你這個混蛋,快放開我娘!”香凝沖了上去是要救娘的,可是薛塵走過來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妹妹,你娘不叫,那你就來叫一下給大爺聽聽如何?”香凝抬手將他的手打在一邊,把頭扭了過來。
“嘖嘖嘖,娘親是個瘋子,難道生出來的女兒也是瘋子不成?你娘不懂禮數(shù),我就來教教她,以免別的人笑話咱,是吧,我的香凝妹妹。讓你娘知道這一點很重要,不要以為上了男人的床,就能享受榮華富貴?!?br />
“薛塵,我娘那不是自愿上了男人的床!”
“那是怎么上的呢?香凝妹妹?”
“奸污”這個詞總是很不好聽,香凝說不出口,一下子就臉紅了,卻招來這些人的更加肆無忌憚的嘲笑。娘的頭發(fā)散亂,一雙驚恐的眼睛滿是淚痕,爬在地下想逃離這群人的包圍。
“夠了!”淡淡的男聲適時解圍。樹蔭下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男子,一身板正的西裝恰到好處,把他的身材襯托得愈發(fā)挺拔,他面容英俊,可是臉上顯露出來的表情卻是異常冷峻。
“天若?”薛塵不解地看著自己的朋友,他從不管閑事,怎么今兒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你們吵著我了?!碧烊籼痤^來正好與香凝的眼光對視,不由得一愣。這種眼神,無疑一下就網(wǎng)住了他的心,讓他面對這樣一個女子,無端地心就疼了一下。他清了清喉嚨以掩飾剛才的失神,轉(zhuǎn)頭道:“令尊不是在等著我開席么?我們走吧?!?br />
薛塵一聽,立馬舔著笑臉過來了,走遠了還聽他在說:“蕭天若,你究竟對雨嫣有沒有意思啊,那可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配你應(yīng)當差不多吧……”
香凝抱著她受到嚴重驚嚇的母親:“不怕啊娘,我們回家?!彪[約聽到了蕭天若這三個字,她知道那是代表權(quán)勢代表富貴的名字。突然腦中閃了下,如果有一天她嫁給了他,是不是就可以離開薛家,是不是就可以再也不受欺凌?人就是一念之差會悔了一生,但是香凝現(xiàn)在并沒有意識到這些,此時她一門心思地想,這些或許會給她們母女帶來生機,欲望永遠戰(zhàn)勝理智。
“娘,你也想離開薛家對吧,香凝帶你離開好嗎?”
母親望著香凝傻笑,茫然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
宴會廳燈火通明,蕭天若從廳里出來,他想到外面透透氣,中式的房子弄著西式的宴會,怎么看怎么別扭,這也就是薛家老爺?shù)膭?chuàng)意,為了歡迎他這個留洋歸來的人?他想還是在巴結(jié)他們家的權(quán)勢吧。他劃著火柴,點燃一根雪茄放在嘴邊,吸了一口,長出一口氣。點煙的空當發(fā)現(xiàn)前方人影影綽綽,問道:“誰?”
從燈影中走出一個纖細的人兒,低頭道:“是我,蕭公子。”
蕭天若走近一看,是香凝:“是你啊,有事么?”
“我是來謝謝你的,關(guān)于白天的事?!?br />
“不必,我并非好意相救,不過趕巧了?!痹捖洌娝€沒有打算離去,他破天荒地耐著性子又問:“還有事嗎?”
“我……我在屋子中擺了酒席答謝你?!彼]有接話,但也沒有轉(zhuǎn)身離去。這樣的氣氛多少有些尷尬,她既而笑了笑,自嘲地說:“我知道,你是富家公子,看不上一個普通女子為你擺的這普通的酒席,那,不打擾你了,再會?!?br />
夜色中,蕭天若瞇起雙眸,銳利的眼神劃過她的每一寸肌膚,然后說:“等等,我去?!?br />
蕭天若把抽了還有大半截的雪茄捻滅,進屋拿了大衣,將一杯熱茶遞到她手里,做了一個走的手勢。
香凝端著這杯熱乎乎的茶,快要凍僵的手漸漸恢復(fù)了知覺,而肩膀上也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件大衣。整個人都被一種男性的氣息所包圍,她低著頭走得更快了,而蕭天若在她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
多年以后,香凝才明白,那時候他待她就如他們走在路上的距離,總是若即若離,而她始終也抓不住他。
二
進得門來一看這就是女孩子的閨房,雖說屋內(nèi)的布置簡單了些,但還是有一種淡淡的香氣。雖說油燈不是很亮,顯得有些昏黃,這樣的光線倒是顯得一點朦朧,桌上的飯菜都用青一色的白色扣碗扣著,小小的火爐子上燙著酒,正冒著熱氣。
蕭天若坐了下來,香凝替他把酒斟滿,就著小菜,他默默地飲著酒,一言不發(fā)。而香凝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他夾起一只雞腿放在她的碟中:“你與薛塵是兄妹嗎?”
看他給自己夾菜,香凝有些受寵若驚,一時有些慌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嗯……是的,我跟他同父異母?!?br />
從上午那一幕看,不難看出她母親在薛家的地位。香凝的母親是薛家的丫頭,薛家大少爺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爺酒后亂性,強行奸污了丫鬟,為了遮丑,就把丫鬟收了房,哪知這丫鬟受了侮辱和驚嚇,在產(chǎn)下女兒后瘋了。
他問的問題,她都一一回答他了。在他看來,她溫順的樣子真的很讓人憐愛。屋外的北風呼呼地刮著,把窗紙拍得沙沙做響,屋內(nèi)的火爐燒得旺旺的,映著香凝的臉,柔美的輪廓還帶一絲溫潤,天若的心悸動了一下。
就這么喝著,斟著。香凝發(fā)現(xiàn)他坐在那里有些晃悠,趕忙走過來問:“怎么了?是頭暈嗎?我來扶你在床上躺躺吧。”
他的手卻抓住她:“這樣對你名聲不好……”掙扎著要走,隨之臉上有一絲紅云泛過臉寵,使他原本冰冷的氣質(zhì)柔和了許多,讓人覺得秀色可餐。
香凝猶豫著,這樣的男子,就連醉了都關(guān)心著別人的名聲,可她竟然這么處心積慮地設(shè)宴算計他,如若他有心儀的女子該怎么辦呢?可是,想到自己的母親在薛家的處境,她又暗下決心,她其實什么也不要,只想要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她并不想破壞他的姻緣。
蕭天若昏沉沉地上了床,隱約看見香凝熄了燈,坐在床邊把身上的衣服全褪了下來,茭白的月光照在如水的肌膚上,那么美,那么純。她的肌膚晶瑩剔透,就象一朵帶露的花骨朵,仿佛那肌膚能擰出水來。只剩下一件肚兜與褻褲后她才爬上床來,小手開始為他寬衣,嘴里還念念有詞:“我只是想離開薛家,你是我最好的機會,對不起,你不要怪我好嗎?”
努力地睜開眼,蕭天若冷笑了一下。原來,她也是一個為了榮華富貴而上了他的床的女人。
等到天若也衣不遮體后,香凝準備睡覺,要是明日有人來看到兩個這樣衣著的人在一起躺著,那到時候他也不好推卸責任了吧。
以往都是她一個人睡的,這多了一名男子,卻讓她怎么也睡不著,靜下心來細想,她自己這個方法也太膽大了點。躺在床上,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肌膚碰到他,卻還是免不了有肌膚接觸。女子細致水滑的身體觸碰著他,勾起他無限的欲望。既然她這么熱情,他怎么也不可以辜負了她一片深情吧,于是翻身突然壓了過來。這良辰美景啊,還有這溫香軟玉,都是那么地吸引人。
香凝感受到一股灼人的氣息,卻推不開他龐大的身體??墒?,她的計劃中沒有假戲真做這一項?。∏榧敝?,她伸手去推。卻被他反手握住,密砸砸的吻象雨點一般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她在溫情中迷失了方向,或者這也是她渴望的一種肌膚之親吧。
早上,一陣嘈雜的腳步傳來,驚醒了夢中的這對男女。香凝抱著被子驚恐地看著滿屋子的人。
薛老爺顫抖地指著她說:“你們,你們在干什么?”
蕭天若卻從容的從床上坐起來,在眾目睽睽下穿戴整齊,將最后一顆紐扣扣好,彎下身來吻了她一下,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凝兒,過幾天我再來看你?!睘t灑自得的模樣讓薛家老爺大為惱火,他的表現(xiàn)就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家薄情公子哥。
蕭天若旁若無人地準備離開,只見薛老爺大喝一聲:“站住,蕭天若!你……你怎么如此大膽,敢睡我的女兒。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娶她為妻,一個是跟我進警局?!?br />
蕭天若微微一笑:“我要是哪個也不選呢?就憑你能把我怎么樣?再說我現(xiàn)在還沒有納妾的打算?!彼龅脑?,擊得香凝周身冰涼,絕望得幾乎想死。原來天真的人是她,從頭到尾都是他在演戲。昨日的假戲真做是他報復(fù)她,用她的清白來報復(fù)她。
“蕭天若你也太放肆了,這可是薛府,你就這么白白把我清白的女兒糟蹋了不成?”這小子竟然當著這么多家丁說出這么混帳的話。
蕭天若冷著臉說:“我與貴府小姐的事,本是兩情相悅,怎么能說成是糟蹋,這么難聽的話你也說出來了?這就好比沒有什么承諾,沒承諾當然就誰也不用誰負責?!闭f完他竟然掛著一絲笑意。
薛老爺巴不得攀這么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親事,哪里是為了女兒的幸福來逼他成親啊??墒鞘捥烊衾淅涞貛е媸啦还У脑?,深深刺痛了香凝的心,眼角蓄滿了淚水卻硬是不讓它滴落,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到她的傷心。這一幕卻讓蕭天若用余光掃到了,向來無情無愛的他,心竟然起了點點漣漪。
“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慢,薛老爺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就此不想在上海立足,蕭某無話可說?!?br />
薛老爺沉默了,試問在上海有幾個人敢得罪蕭家?從政到商,都是蕭家人控制著。而他的母系更厲害,是當今上海灘的黑道龍頭,得罪不得啊。
蕭天若向薛老爺點了點頭,從容不迫地從薛家重重的包圍圈中出來,揚長而去。
薛老爺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嘆了口氣,沖眾家丁說:“都散了吧……”
三
香凝病了,從那次“偷情”后,本不招人待見的母女,這下更沒人搭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夢中時而是薛老爺鄙夷的神情,時而是蕭天若冷冷的笑容。香凝皺了下眉頭,一股苦澀漫入喉嚨,強撐身體一下吐了出來。迷蒙中,似有一個人坐在床邊,手中端著藥碗。那身影似曾相識,許是夢中吧?,F(xiàn)在薛家上下,躲她們母女就象躲瘟疫一般,誰還會在她的病榻前,為她端藥送水?
“喝!”猛然間被人捏住鼻子,那苦澀的藥又滾入喉嚨,隨后嘴里被塞入一塊蜜餞,少了些許苦味。她睜開眼一看,竟然是蕭天若。
“你來做什么?”
“自然是與你偷情約會的,誰想你這么不中用,還得我來伺候你?!彼廊皇抢浔厝映鲞@幾句傷人的話,本不是這樣,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放下架子,來看她這個女子,還是半夜翻墻進來的。
“呵呵……蕭公子家世顯赫要多少女子就有多少,怎么會惦記我這等犯賤的女子?”
被她刻地咽住,他竟怒火中燒,反口說:“對我投懷送抱的女人我不缺,但是,我還沒有玩夠你,怎么會輕易撒手,也不會讓你這么早就去見閻王!”
虧他知道她病后,匆匆趕來,誰知她根本不領(lǐng)情。他現(xiàn)在走在哪里,所有的人都對他噓寒問暖、阿諛奉承,生怕他不高興不如意。而這個一開始就要算計他的女人,半點好臉色也沒給他,自己的臉往哪兒擱,他氣得一臉鐵青,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他走后,香凝看著桌子上的藥與食物,想起那個夜晚他特地為她取來的大衣和熱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她一直以為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對她無比憐惜。可惜,這一切恍若就是她的自作多情。
無力地躺下來,一滴淚滑過眼角,就再也沒有可以阻止它滴落的腳步。
還好薛老爺還不算滅絕人性,替她請來了大夫。
只見那老中醫(yī)號完脈,笑咪咪地說:“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小姐是喜脈?!?br />
薛家老爺?shù)哪槷敃r就黑了:“你說什么?你再好好號一下?!?br />
“老夫把的脈確實是喜脈,沒錯啊?!?br />
“差人去找蕭天若,你有了蕭天若的孩子,他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會娶你的,正妻是沒機會了,姨太太還是可以的嘛?!眲偛拍呛谥淖炷槪ⅠR喜笑顏開,這也是他巴結(jié)蕭家的一個砝碼。
香凝本沒干的淚水,又滑落了下來。這哪里是她的爹啊,這個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惜用女兒來犧牲的人。她恨,可是那又能怎么樣呢?誰讓她出生這么貧賤,而又跟蕭天若假戲真做了。
“他不會娶我的?!彪m相識不久,但她仿佛已經(jīng)知曉他的脾性了。
“大夫準備好了墮胎藥,要是蕭天若愿意娶你,咱薛家就把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如若他不愿意,那這孩子絕對不能留。”
香凝用手捂住小腹,仿佛想用她的手來保護這弱小的生命,她不想讓他把這個孩子奪走,不管蕭天若是否愿意娶她。可她這樣的保護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她連她自己都保護不了。
香凝的出身卑賤,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她用她的柔弱去抗爭,去爭取,所經(jīng)歷的一切苦淚,到最后都化成一朵帶淚的幸福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