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殘夜，一只雪狼在七星崖方向徘徊長嚎，那聲音像個孩子在哭泣，使燕家村的人們從夢中打了個寒噤。山山的好朋友小黃也在門外狂吠起來。
　　 “山山，你醒了？聽，狼媽媽在尋找它的孩子呢！”黑暗中，爺爺蒼涼的聲音使房間火塘的微光不停顫動，他繃帶纏裹的腿傷在空氣里散發(fā)著滲血的痛意。箱籠里狼崽“弟弟”一陣緊似一陣地抓撓令他們不安。冷風(fēng)撕扯著窗欞縫隙，執(zhí)意地把山谷間破碎回蕩的狼嗥和冰涼的霧氣一絲一絲塞進(jìn)來，無助的小狼在籠柵里發(fā)出喑啞的回應(yīng)。
　　 十歲的燕山山無聲地溜下床，隔著木門向外輕輕吹個口哨。小黃馬上安靜下來，還撒嬌地跑來哼唧一聲，隔墻撓了撓門，向小主人問好。
　　 山山借著火塘的暗光赤腳走近柴煙熏黑的櫥柜，端出半碗祖孫倆舍不得吃的肉片，放進(jìn)小狼的箱籠里。小狼焦躁地撕咬著籠格，似乎多日前在七星崖上的摔傷已經(jīng)痊愈了。那時三個盜獵者堵住狼穴，它咬傷了一個身穿黑衣、面戴口罩的盜獵者的手。那人身手矯健，劈手將小狼摜在地下，一腳踢得它滿地翻滾。若非義務(wù)護(hù)林員爺爺及時趕到，驚散了盜獵者，它就沒命了。而爺爺也在追趕壞人時跌下山坡，傷了一條腿，就那樣還緊緊抱住狼崽不曾撒手。碗翻了，肉片撒了，它綠幽幽的眼珠怨怒地盯視著山山，牙齒畢露，連日被祖孫救護(hù)所建立的信任和溫情此刻蕩然無存。山山烏亮的瞳仁在火塘邊泛起潮潤的星光，小手伸進(jìn)木柵縫里輕輕撫慰著它不安的灰褐背脊，用身體語言對狼崽表示：“弟弟，別哭！弟弟，聽話……”他從懷里摸出溫?zé)岬哪唐拷o它喂奶，奶頭周圍還包著一圈小黃貢獻(xiàn)出的脖子上的毛發(fā)，使它更像狼媽媽的奶頭。弟弟嗅了嗅，倒退一步，厭倦地打量著這個天外飛奶。
　　 “山山，過來睡吧。讓滿山生靈哭泣的，是那些黑心人犯下的錯！唉，去年秋天爺爺犯了老糊涂，不該帶你去燕子洞見到那些可怕的燕子尸體，把你嚇得發(fā)燒說胡話，差點休學(xué)。過完春節(jié)，誰料又趕上這場邪性的新冠病毒，不知還要落下多少功課。你又沒個兄弟姐妹，本來你媽平時在醫(yī)院忙得照顧不到你，現(xiàn)在又去了武漢。天還早，趕緊來睡吧?！笨孜涓叽蟮臓敔攺匾闺y眠，一條腿吊得高高的，艱難倚坐在床頭，在黑暗里變得嘮嘮叨叨，“嗨，若非疫情時期不能出村，若非爺爺不小心摔壞了腿，若非你媽媽這死丫頭主動報名參加抗疫丟下我們……我天亮就能帶你抓住那些壞蛋，還能馬上送小狼回七星崖！爺爺本事大著呢，一點也不比山山還在娘胎里時就犧牲了的你那森警爸爸差。那些盜獵者槍口對準(zhǔn)他的那一刻，不知又多了我這樣一個厲害的敵手，一個老英雄！爺爺年輕著呢，身體還好得很，我的草藥也好得很?？扇缃瘢坏貌惠喌侥憬o我端屎端尿，燒火做飯。呵呵……”
　　 山山模仿著狼的動作和語言，終于使弟弟開心起來。他親了親弟弟的尖嘴，擼了擼它的小胡子，貼耳悄聲說個“拜拜”。然后走回來把火塘撥亮了一些，加上柴，又默默坐回老人身邊，給他按摩僵硬的腰腿。
　　 爺爺贊賞地點點頭，心里滿溢幸福，卻表情夸張地滋滋抽了口涼氣。風(fēng)大了，帶來山野枯木荒草的嘈雜抱怨，帶來屋后山坡上電線的嗚嗚作響。這聲音透窗而入，讓房梁上紫燕空巢垂下的灰絲在火塘的映照里一抖一抖。老人皺起眉頭，扭轉(zhuǎn)在火光下閃閃發(fā)亮的花白頭顱，隔窗縫嗅了嗅風(fēng)的氣息，凝望著窗玻璃外肅殺的黑洞洞夜空，凝望著遠(yuǎn)方看不見的雪峰，很久才轉(zhuǎn)過來，對山山，也像對自己喃喃說道：“這風(fēng)涼，今明幾天非有一場大雪封山不可，滿山的生靈怕是又會遭罪嘍?，F(xiàn)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野生動物哇，不管是天上飛的，山上跑的，草里蹦的，水里游的，土里拱的……都快要被抓光、吃光、賣光了。有一天它們真要完了，災(zāi)禍就輪到貪心的人類自己嘍！山山，過來，坐進(jìn)被窩里聽爺爺唱個小曲，然后睡吧。明天你的阿衛(wèi)叔叔說要來咱家看望小狼，還要調(diào)查偷獵情況呢?！彼^枕邊老舊的吉他，沖孫子擠擠眼睛，沖安靜了的小狼點點頭，歡快地彈唱起來：“生我的時候，我的媽媽不在家；生我的時候，我的爸爸不說話?！睉蛑o過后，老人神色莊重起來，歌聲隨之蒼涼，“在那七星照耀的白色山谷，流浪著雪山最后的狼族……”
　　 他本來想逗孫子開心，一陣咳嗽終止了他的說唱，蒼老的眼睛在夜色里泛起了淚光。
　　
　　 二
　　 天亮?xí)r分，氣溫驟降，野牛群似的老北風(fēng)身披烏云的斗篷，踏破群山，趟開冰河，攪得周天寒徹，所到處斷枝殘葉漫空飛揚(yáng)。它轟隆隆地從燕山村的房頂跑過，驚得雞鴨翻滾，牛羊倒臥，家家關(guān)門閉戶。山腳邊小黃狗窩的屋頂被刮飛，一陣乒乓亂響，瓦片摔碎在山坡的巖石上。小黃嚇破了膽，一溜歪斜逃進(jìn)房門，躲在山山懷里瑟瑟發(fā)抖。大風(fēng)過后，彤云四合，覆蓋住狂野而寂寥的山川。早晨的村莊一片狼藉，村道上偶有行人走動。天色晦暗，冷氣像把人們浸在冰水里，一呼吸口罩上就結(jié)了一層白霜。
　　 村頭的大喇叭打破沉寂響起來。一通進(jìn)行曲之后，傳出老村長燕得山的粗大嗓門，要求全體村民響應(yīng)防疫號召，安心在家，戴口罩，勤洗手，不聚堆，莫亂走，出村別進(jìn)來，進(jìn)來不出村。村口卡點務(wù)必嚴(yán)陣以待，不獲全勝絕不收兵。燕得山綽號燕大喇叭，多年來一直靠大喇叭傳達(dá)上級指示，部署各項工作，也以此宣誓自己的話語權(quán)。現(xiàn)在他話頭一轉(zhuǎn)，又對人們近年興起的吃老鼠，吃蝙蝠，吃燕子、吃昆蟲，吃猴子、吃熊貓……什么都吃的劣習(xí)進(jìn)行嚴(yán)厲抨擊，并重申對野生動物的十不準(zhǔn)：“我說你們有些人嘴咋恁賤！心恁狠！帶翅膀的除了天上不吃飛機(jī)，帶腿的除了地上不吃板凳，你們啥都敢吃，啥都敢賣，生生把燕家村弄成了蝙蝠村。有朝一日生態(tài)鏈吃斷了，山賣空了，你們還活不活？子孫還要不要？你還姓不姓燕？可別拿法律當(dāng)幌子、當(dāng)廢紙嘍。到最后剩我一個姓燕的跑到火星上當(dāng)村長去？咹，你看天空還有幾只鳥？河里還有幾條魚？燕子洞還有燕子嗎？雪山上還剩幾只狼？七星崖還看得見星星嗎？這些個病毒哪里來的，還不就是從有些臭嘴里吃出去的，還不就是從有些黑心里養(yǎng)出來的?；鹆敲济怖仙贍攤?，我說，別再一心鉆進(jìn)錢眼里害人害己了，要不甭說七病毒八病毒，再有十個地球也不夠有些人禍害的！”
　　 大風(fēng)過后，山山給爺爺洗完手臉，燒火做飯兩人吃過，又喂狼喂狗，打掃衛(wèi)生。這時爺爺電話響了，是媽媽從武漢打來的，要和山山視頻通話。手機(jī)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身穿防護(hù)服，頭戴護(hù)目鏡、臉勒大口罩的奇怪動物，不停地發(fā)出“山山，山山”的疲憊叫聲，原來是媽媽，她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睡覺了，現(xiàn)在剛做完一臺手術(shù)出來。后來山山挎著書包，默默走出門外，一個人攤開美術(shù)本坐在門前的小凳上，用媽媽臨行前給他前買的彩筆畫畫。幾大顆不爭氣的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襟，跌碎在“山山要保護(hù)媽媽”的畫頁上。他揉揉眼睛，就仰面對著烏云出神。小黃懂事地臥在旁邊，腦袋枕著小主人的小腿，悄悄打量著他，耳朵還一動一動的。喇叭里的“十不準(zhǔn)”嗡嗡傳來，干擾了小黃的心情，它便抬頭輕輕抗議幾聲。忽然，村外小路傳來一陣腳步聲，小黃警惕地聳耳傾聽，一骨碌爬起來，看見從樹叢鉆過來三個黑白人影。他們中有兩個穿著治安服，戴著紅袖箍、白口罩，其中一個提著一袋掛面、奶粉等物品。為首那個高大英俊，穿著退伍時的軍服，不戴口罩，大搖大擺，一臉的輕松自負(fù)。
　　 “老大，聽，你爹又在喇叭里憂國憂民呢?！蹦莾蓚€說。
　　 “嗨，要不是老古董瞎叨叨，咱們咋有理由過來這一趟？”燕成笑著走近前，放肆地岔開兩腿，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兩個小東西，用包著紗布的手一指，似笑非笑地問道：“小弟弟，你爺爺在家嗎？”小黃本想沖他們叫一叫，顯示一下尊嚴(yán)，可對方氣場太大，就膽怯地伏在地上，還諂媚地?fù)u動起尾巴。
　　 燕成人稱“三光”，一、樣子光，高大帥氣，能說會道，很能讓女性心動，讓男性自卑；二、錢袋光，村長爸爸經(jīng)營多年，雖說清正，家境倒也殷實。加上他的七姑八姨多從事野生動物灰色經(jīng)營，他也成了寵兒。三、頭面光，老村長的人脈，親友的經(jīng)營，加上他當(dāng)過兵，口才好，雖只是個不起眼的村治安主任，官私兩面卻都吃得開，縣鄉(xiāng)干部下村多要找他當(dāng)跑腿。鄉(xiāng)親們有羨慕他的，也有背地恨他的，說他除公認(rèn)的三光之外還有另有三光?！叭狻毖喑沙８承﹣須v不明的人物鬼混，手面很闊，開著寶馬城鄉(xiāng)到處游蕩，又喜歡進(jìn)山活動。
　　 “喂，問你話呢，小弟弟！”他見山山置若罔聞，仍在對天發(fā)呆，不由加重了語氣，眉毛擰了起來。
　　 山山仍舊沉浸在自己的魔幻世界里，對身邊發(fā)生的事情沒有反應(yīng)。因為過早喪父，媽媽又常年在醫(yī)院奔忙無法很好地照顧他，他斷奶后就跟護(hù)林看山的鰥居爺爺共同生活，常年和野生動植物打交道。一朵流云，一顆星星，一片草葉，一朵浪花都會引發(fā)他無窮的好奇和遐思。他尤其喜歡小動物，飛禽走獸，魚蟲螻蟻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學(xué)習(xí)它們的語言，和它們交朋友，訴說心事，一起高興，一起悲傷。爺爺教他山中生存的本領(lǐng)，傳授自己的絕技，希望他變成自己一樣的鐵漢。他一年年成長，卻變得安靜，羞澀，見人臉紅，走路靠邊低頭，一天難得說一句話，像個嬌羞的女孩，只有到了大山里才如魚得水。他在山下鎮(zhèn)上完小讀書，功課優(yōu)異，作文、美術(shù)還得過州縣獎勵。為了激發(fā)他獵人的膽氣，對盜獵者的憎恨，那次爺爺冒失地帶他進(jìn)山，親眼目睹燕子洞千百只燕子集體撞崖自殺的慘景。他好幾天厭食，驚悸，常常發(fā)燒胡話，從噩夢里流汗驚醒。這個春節(jié)因疫情禁足家中，山山無法開學(xué)讀書。之前爺爺帶他巡山，從七星崖救回這只小狼，他取名“弟弟”，精心照顧，頗不寂寞。鐵哥們小黃雖然吃醋，仍然對他死心塌地。森警小衛(wèi)是他爸爸生前的同事，他的校外輔導(dǎo)員，正在偷偷追求他媽媽。如今小衛(wèi)叔叔正著手調(diào)查七星崖系列野生動物盜獵事件，說是還要來探望他們呢。
　　 山山的目光正在漫天的云團(tuán)里穿梭，想要構(gòu)思一幅畫寄給媽媽。他欣喜地看見云層像個巨大舞臺，密密的水汽結(jié)成晶體，抖抖的和無數(shù)過冷水滴接觸，碰撞，嬉戲。白霧蒸騰，朵朵六角的冰雪精靈正在云媽媽的肚子里誕生，啼笑，撒嬌，奔跑，舞蹈。這時候，大地上生靈驚動，懸崖雪蓮綻放的清香，山間動植物隱秘的呼吸，凝滯的江河底部魚蝦水藻的囈語，小村炊煙里裹挾的人畜氣息，茶葉和米飯混合的味道，紛紛化成看不見的蒸汽，彎彎曲曲往天空爬，往云層里鉆，和雪花們一起牽手舞蹈，像小學(xué)生運(yùn)動會一樣匯合成奇特的集體狂歡。山山覺得自己騎著小狼也在徐徐升空，受到耀眼的矚目和歡呼，于是他放下羞澀，開始無與倫比的率群獸表演。云層的看臺上有許多觀眾，其中一張面容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熟悉?！皨寢?，媽媽！”山山喊叫著，不顧一切跑過去。
　　 忽然媽媽變成了被防護(hù)服包裹的變形怪物，那怪物嘶嘶地說：“山山真棒，媽媽愛你！”
　　 “媽媽，你把臉露出來嘛！”山山恐懼地后退。
　　 于是媽媽拿掉頭上的東西，露出滿面的勒痕和血跡，就更恐怖了。
　　 媽媽說：“山山別怕，媽媽是為了救人才這樣的?！?br />　　 “媽媽，我不怕！”山山攥緊拳頭說。
　　 “那你笑一下給媽媽看?！鄙缴叫α?，媽媽也笑了。
　　 山山說：“媽媽，我想你。你什么時候回來？”
　　 媽媽說：“媽媽還不能回來。我們?nèi)祟愡@次的教訓(xùn)是，不光只滿足自己，還要愛護(hù)動物，愛護(hù)大自然。世界和諧了，媽媽才能和寶寶不再分離！山山，媽媽抱一下你好嗎？”于是媽媽像只大鳥張開翅膀朝山山奔過來，山山像只小鳥張開翅膀向大鳥跑過去?？墒且欢鹿夤株戨x的病毒高墻移過來擋住了他們，在他們面前呵呵冷笑，舞動著可怕的彩色觸角。兩人都跌倒了，身體四周云煙滾滾。
　　 山山喊：“媽媽，媽媽！”
　　 媽媽在那邊大喊：“孩子，記住媽媽的話，要學(xué)會愛，學(xué)會堅強(qiáng)——”
　　 “原來是個傻子?！眱蓚€治安員站在山山面前說。
　　 “我們進(jìn)去找大人吧。”燕成呼出一口長氣，轉(zhuǎn)身走去，在空氣中留下一大片渾濁的氣溶膠。
　　 第一塊雪花落下來，砸在山山仰著的腦門上，他感覺滾燙滾燙的。
　　
　　 三
　　 山山?jīng)Q定追蹤抬走木籠的那三個人，找回自己的小狼弟弟。耳邊響著小狼的悲鳴，眼前閃動著小狼絕望的眼神，他仿佛看見了寒光閃閃的屠刀、翻騰冒煙的滾水鍋、血盆大口的灶火和垂涎欲滴的貪婪狂笑。悲傷與寒冷使他呆呆站在凌亂的飛雪里，身體蜷縮得像一個銀白的小老頭。
　　 剛才，燕成命令兩個治安員抬著籠子出了院門，自己面色陰冷，一言不發(fā)地拎著剛才那袋東西跟在后面?；\中的小狼又不安起來，拼命咬啃木格，閃著白光的三角眼絕望地窺視著不速之客?？粗譂L滾的身體，兩個抬籠者笑得很開心，不住地咽口水，口罩都濕了。自從燕成偷偷喊他們跟自己到這家來公干，他們就預(yù)感口福到了。他倆盤算：“下雪天喝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狼肉湯，該有多美呀！”
　　 走到院門外，山山跑過來，擋在那里，孩子一臉惶急，雙手緊緊攀住籠子，身子被拖著，書包在地上滑動。他不停地喊叫著：“弟弟，別哭。弟弟，別怕……”他抬頭看著三個大人，明亮的眼睛里充滿迷茫和氣憤。他們笑起來，笑聲像大風(fēng)刮過竹林：“弟弟，他叫它弟弟！”其中一個治安員勸解說：“小孩，私養(yǎng)野生動物是違法行為，還傳播疾病，快起開。”說著就去掰開山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