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從雙魚開始說起(散文)
每當我思念父親的時候,我就想起老家;每當我思念老家的時候,我就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感慨!
“雙漁”是我老家的名字,好像古人取名字那樣,它還有一個喊名叫做“葉方萬家”,至于后人如何簡稱作“萬家”也是有其積極的進化過程,而且對于萬姓子嗣來說還附有“成功者”的自豪,甚至是炫耀身份的資本。
我的老家是江南一座典型的耕讀鄉(xiāng)村,其耕讀文化在世代村民日常生活與四季勞作中幾乎都有滲透,遺憾的是老家太多的傳承已經(jīng)斷檔了,或者說傳承變做了傳說,而傳說正在湮滅。
少年,對一切事物總是那么好奇。我也一樣。記得父親告訴過我,老家每一個地名每一洼水,都是一段厚重的歷史。這一點我從未懷疑,何況是父親說過的。這一點很重要!
據(jù)說我的祖先由山東遷出于南昌墊居,在安仁(現(xiàn)鷹潭市余江區(qū))繁衍,尚不到二百年歷史。在改革開放之前,在我的記憶中,它是取“東、南、西、北、中”的天罡方位而建,也有“眾星捧月”的儒家思想蘊含其中。它四面環(huán)水,前高后低,排水極其方便,幾乎每一場風雨之后,都是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可謂——廷前綠波躍金鯉,深巷何處無清風?每到夏日更是柳影漣漣,荷香撲面。
全村坐北朝南,西有白塔河兜轉(zhuǎn)迂回與信江合流后綿延到鄱陽湖;正南方向猶如護城河一樣的勁溪與外村相隔,世代護佑著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勤勞而禮儀的人們,它的名字就叫“祝媽港”;西南方向不到三公里處便是有口皆碑、厚德載物,郁郁蔥蔥、兔驚狐跳的“窮娘山”;窮娘山下九十九孔“趙家橋”,遠眺如飛虹南北,近觀像九十九個倒扣的陶碗上架起九十九雙筷子。傳說“趙家橋”應(yīng)“窮娘山”而得。
村的東頭有松濤起伏,松香沁心的“臭皮山”環(huán)抱,北踞良田萬頃。
“臭皮山”與“祝媽港”之間的“小處嶺”雙峰屹立,似乎一對遨游于碧波之上的鯨魚。相傳這對鯨魚由神仙從東海挑來,所以后人們稱之于“雙魚”,也就是村名的今生前世了。如此鄉(xiāng)村,看似世外桃源卻又是八面通達。雖然山名茍且、水名無華,卻每山每水都教育我們應(yīng)有樂善好施之德,清白做人之心。
父親對“雙漁”村名的來歷做過這么一段闡述:我們的祖先乃入世修行的高人,農(nóng)忙時耕作,農(nóng)閑時讀書,雖然衣食不濟,卻下得一手妙棋,而且遠近有名,天庭有聞。一天,王母宴請各路神仙,席間也有說起我們祖先棋藝如何精湛,棋德如何高深,于是惹妒蓬萊島一位神仙與之博弈。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神仙也不好耽擱時令卻又沒有合適的禮物補償,于是神仙從渤海中撈起一對鯨魚,覺著足抵農(nóng)家一年稼穡。于是神仙又從泰山拔起一株巨杉做扁擔,便不分黑夜一路兼程而來。神仙走到龍虎山時,為當?shù)仫L景所震撼竟然震折了扁擔,因而大魚掉進蘆溪河中,小魚則跌入“祝媽港”里。由此,神仙羞于空手拜會,也以為上天示意敗績,所以毅然回頭。因蘆溪河與“祝媽港”息息相連,倆魚僥幸卻感先祖厚德,所以化作“雙魚嶺”世代呵護先祖后人。至于由“魚”變“漁”則是因為老家溝渠縱橫、水網(wǎng)密布,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原因。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一定有魚,哪怕檐下的流雨。
其實我的老家原本由葉、方、萬三姓聚居。先是葉姓敗落,后有方家凋敝,于是萬姓一家獨大。聽說第三次人口普查時,萬家擁有常住人口近五千人,實屬方圓百里的大村,再者萬家先輩不僅有讀書尚禮的傳統(tǒng)也有習武的精神,可謂“不惹事,不怕事”的大家風范?;蛘哌@就是萬家人引以為自豪的資本。
父親說“祝媽港”因村中一位節(jié)婦而得。話說祝媽原本寡婦卻謹守婦道贍養(yǎng)公婆,從無不當言行,更無不整衣裝。某個夏日綄紗,因見溪水流轉(zhuǎn)倒影清麗,所以祝媽心血來潮,又是午后周邊并無人勞作,便于溪水中裸體而浴。祝媽尚在茂年原本心身饑渴,加上流水撫慰,自然粉面桃花,嬌聲顫顫。只可惜天命弄人,祝媽肥美的身體偏偏被村中一男子所見。這男子雖然沒有粗暴卻也非禮于祝媽。也是那男子虛榮心作祟,竟然口出妄言,說與祝媽有過茍且之事。正所謂:留言無腳四處走,蜚語缺翅時時飛??蓱z祝媽因此流言蜚語,而投井自盡了。后因良心發(fā)現(xiàn),也憐祝媽蒙冤,那位男子便主動向族長請罪。男子坦誠了自己與祝媽偷情之事,原本虛無,而是杜撰。
由此,族長按族規(guī)“調(diào)戲婦女”而剝其村籍,沒收他田產(chǎn),乃至男子客死他鄉(xiāng)。后人認為男子敢作敢當還祝媽一個清白,也算一條漢子,也給后人一個謹言慎行的警示。
后人因為祝媽原本最要干凈而且將死之前有過沐浴,所以稱她非正常場合沐浴為“洗尸”。后人為了贖過,也為了肯定祝媽生前的婦道和婦德,便把這一泓清澈而從不枯竭的溪水,叫做“祝媽港”。再后來,大凡村中有老人做古,在入棺之前凈身都得到“祝媽港”邊取水,儀式上叫做“買水”。這種莊重的儀式,直到我離開老家后還有耳聞。如此告慰逝者警醒生者的傳承,教育了后人做人處事當有“清心靜身”的德行。
而“窮娘山”的得名,則是因一位良母而來。故事說村中有一女子,因丈夫進京師趕考,數(shù)年未歸卻依然日日守候、靜待佳音,從而終生不肯改嫁。她前則贍養(yǎng)公婆,中則獨善其身,后則苦養(yǎng)幼女。后因公婆早死,小叔為了占其家財被迫遷到眾山(全村所有的山林)寡居。
小女子生就一雙巧手,繡花織布,各色女工做得精美絕倫,花鳥蟲魚無不在她手上活靈活現(xiàn),生動有聲。她女兒一天天長大,天資聰穎兼有母親指點,卻也事事心領(lǐng)神會,不論是柳枝上的黃鸝還是沾露的梨花,只要在她針下,個個惟妙惟肖、形神兼?zhèn)?,即使路過的飛鳥,戀花的蝴蝶,也常常因她的繡品而斷羽折翅。如此繡娘終非凡品,后做了大宋皇后。若干年以后皇后回家省親,這時母親已故,皇后痛徹心肺,萬箭穿心。皇后聽說母親死前雖然疾苦,卻備受眾鄰善待,并由“眾山”供養(yǎng)。為了報答家鄉(xiāng)的養(yǎng)育之恩,感激鄉(xiāng)民的好生之德,所以皇后在回宮之前,置田產(chǎn)千畝謂之“公田”,用于助學修路,也為供養(yǎng)“孤寡”所用。傳說“趙家橋”也是她留下的公德。
父親并沒有告訴我,老家人無論出門求學還是他鄉(xiāng)謀生,都必須從“趙家橋”走過的儀式是來自哪個典故,或者出于何種原因。但是,我所感受的意義在于“路長長,水茫茫;少年當努力,回頭是故鄉(xiāng)”的教誨!何況,從“趙家橋”出行并不方便,但是這種被人們嚴格遵從的儀式,直到毛主席撰寫《送瘟神二首》前,老家人為了消滅血吸蟲而改水造田趙家橋被廢,才被迫停止。記得我出門謀生時父親在橋頭送行,母親卻在橋上抹淚。
與其說我的老家一山一水都有文化,不如說一草一木都在修行。
我家老屋的庭院外邊是一口碩大的池塘,從東到西一溜紅條石圍成的欄桿。每到炎夏之夜,這里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茶館那樣熱鬧,吹笛的、說書的、喇叭鑼鼓一起上,二胡京胡同登場,哪怕竹節(jié)、柳芽都是樂器,即使敲碗擊盆也別有情調(diào)。
大家有一個習俗,大凡大婚或者上梁,只要手頭上寬裕一點的,面子上光鮮一點的人家,都會請來一個說唱班子,用老家話叫做“打串段”。意思是,將婆媳和美的、教子有方的、夫妻恩愛的溢美之詞從先人到當下,一串串一段段串到一起歌功頌德。當然,也有鞭撻小人懲惡揚善。班子一般由三人組成,但與我們當?shù)氐摹叭前嘧印庇匈|(zhì)的不同。他們是一吹二拉三敲打,吹的是喇叭,拉的是京胡,敲打的是小鼓、大鑼,而其中一種似鐘如磬的懸掛樂器我卻始終不認得它。他們唱有獨唱,也有對唱,都由拉的角色和敲擊者完成。只是不俗,只是高雅之詞,其唱詞的格式與韻律既像秦辭也像漢賦,唯獨沒有唐詩宋詞,更沒有淫言穢語。記得我五叔善吹拉、譜曲,小叔善擊打,而堂哥更精于填詞,但他們對于所用樂器幾乎上手就來。
可以肯定的是“打串段”也是儀式,也是文化;是高雅的文化,而且還是宣揚文化的文化。記得我有過兩次殊榮:一次是婚娶,一次是載譽歸來。雖然小叔他們走了,所謂的“曲終人散”。但是,他們那種肅然的表情以及鏗鏘的唱腔,偶爾也會在我的記憶里醒來。
如果說“打串段”是文化,那么“撿漏”與“行腳”呢?它們弘揚的又是什么文化。
老家的“撿漏”斷然不是古董收藏行撿漏的意義,而是拾遺補缺的意思。它表現(xiàn)在主家遇到大型牲畜病死時的互助精神。那時候,被接濟者斷然不會接受現(xiàn)金的資助,而是通過買肉(要知道在那個衣食堪憂的歲月里,病死的畜禽肯定是不會丟棄的)變相接濟,只是價格與市場價格并不會有太明顯的區(qū)別,而且如果事主覺得“撿漏”者家境并不寬裕而拒絕接濟,往往會被“撿漏”者誤解為歧視!在我看來,老家“撿漏”的習俗不僅僅是接濟的概念,還有深刻的“家”教的意義。家字原本是象形字,取有豬有房才是家的意思。寓意如果一個農(nóng)村家庭缺失了大型牲畜或者不愿豢養(yǎng),那么這個家就不健全了,家人就會被他人看低了。這種互助精神既表達了鄰家也是家的一部分的大局觀,也有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意義。當然,這一層意義也是父親教導的。
當年,我也曾被母親強迫“行腳”,心里卻有被羞辱的意思,也有滑稽的成分。無論男女老少,當然大多是小孩,只要掉到污穢之中,比如臭水溝、比如糞池就會被視同于晦氣纏身,于是每個早餐不得食家中米粟而必須行乞,而且行乞者轉(zhuǎn)身后,主人還得望其項背吐痰。雖然我被母親強迫過“行腳”,但是父親始終沒有為我解釋過這種儀式的真正意義,而很久以后我才理解為:既然做錯事情了,就要勇于承認和面對,用自己的行為求得他人的理解與幫助。
老家的耕讀文化,固然遠不止我所能描述與感受的這些了,它只是滄海一粟,但已經(jīng)讓我當年幼小的心里獲得了在價值取向、行事做人方面的良好教育與積淀德行的熏陶。等我老了可以放下其他的時候,希望帶一個還不夠老的閱歷,與對老家耕讀文化的追索,回老家一年半載,以尋找、挖掘老家世代人們傳用的,富含哲理與精神的詞條。像韓少功先生著《馬橋詞典》那樣,也編寫一部“雙漁詞條”。當然不為出名,也不為了獲利,只為老家耕讀文化的根髓不至于泯滅。最好有所傳承!
父親,您可以安息了!因為我不僅是爺爺,至少您推崇的耕讀文化后繼有人。雙魚,你怎么能夠安心呢?因為“雙漁”村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雙漁”村了,碧海樣的紅花草早已成為深夢中的噩夢,中華一寶的黃紅麻已經(jīng)絕跡,古跡全廢,香堂不再。
我老家的老宅沒了,祭祖的墳場也沒了。我再找不回可以讓許多童年回憶覺醒的影子,再也找不到少年生活的布景。何況,父母的墳塋已經(jīng)“出土”,太多懂得或者使用過老家耕讀文化精髓詞條的老人們,已經(jīng)或者即將過世。
我的老家,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你的村民是市民么?市民能成為鄉(xiāng)民么?清明將至,人間四月天,誰能聽懂我的“鄉(xiāng)音”?
曾經(jīng)的土地可以埋骨!未來的“荒冢”或者是一種奢侈;未來,我也將“尸骨無存”。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