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非常關(guān)系(小說)
一
腕上的“西鐵城”夜光表,秒針像個袖珍小舞人兒,從午后兩點十分快速轉(zhuǎn)到十五分。許志輝從深棕色辦公桌上拿個黑色塑料封皮筆記本,踩著點兒往九樓會議室走去,出了電梯門,見前面一位凸頂、頭發(fā)稀疏,穿一身鐵灰色休閑服,肚腩稍微凸起的男子正往垃圾筒里扔煙頭。許志輝趕前兩步招呼:老畢,開會?
噢,許老弟你好。畢風清側(cè)身伸開手臂,拍了一下許志輝的肩,咧嘴,露出有些煙黃的牙齒低聲抱怨:唉,煩!才從省城接訪回來。
什么人去上訪了?許志輝隨口問。
說來好笑。畢風清嘿嘿了一下:十幾個東倒西歪的老太太,年齡最大的七十歲了,說她是村長家媽,去省委門前轉(zhuǎn)悠,和保安講,要見省長。
哪個村長的媽?
久安村,楊老二家媽。
又是反對拆遷?
算是了。無主題無議題,也叫上訪?純粹瞎胡鬧了。說著話,兩人相隨著進了會議室。畢風清鴨子般擺著手臂,快步去到主席臺,許志輝在靠門的條桌前入座。片刻,北城科級以上的干部已悉數(shù)到場,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尚杰——一位年近五十,頭發(fā)濃黑,額頭飽滿的男士主持會議,他表情嚴肅地通報了幾天前五十余人打著“實施拆遷必須改方案、增補償、解民后顧之憂”“本是為民造福事,卻把群眾折騰苦”的條幅,圍堵政務(wù)大樓。領(lǐng)頭的三十多歲,留著胡子,露出半截胸膛,舉仿真手槍威逼群眾往前沖,在幾個婦女哭爹喊娘的混亂中,村民賈某臉部、眼角受傷,張某腿部受傷……警察出動才平息了事端。自“北城同心廣場建設(shè)改造工程房屋征收”方案實施以來,已發(fā)生了兩次上訪和一起惡性圍堵事件,尚杰就如何穩(wěn)中求發(fā)展;如何堅持原則,惠利群眾,請大家發(fā)表意見和建議。
首先要搞好宣傳工作,嚴格按政策辦事;要擴大業(yè)務(wù)骨干的培訓,不能群眾問到頭上了,才翻文件,造成工作被動;地稅局、土地局、規(guī)劃局、自來水公司、供電公司等部門,責任要分明,不能踢皮球……對動遷必然引發(fā)的矛盾種種,拆遷指揮部副主任畢風清挺了挺胸,語氣堅定地表示:城市文明進程必定會有犧牲,我們不能怕有人胡鬧,要有改革攻堅的鐵手腕……會議從下午2:30開始,進行了不到四十分鐘,不知何方彌漫出一股強烈的異味,感覺就像一群煙鬼的聚會。四下看了看,沒人吸煙,可煙味越來越濃,似乎硝煙從四面八方襲來,與會者面面相覷,畢風清輕手輕腳離開了會議室,片刻返回來,附在尚杰耳邊說了句什么,會議草草結(jié)束。
畢風清早給環(huán)保部門打了電話,讓檢測空氣。他原是北城派出所所長,遇事有謀略,擅長和群眾打交道,辦過不少疑難雜案,一年前退居二線,抽調(diào)到拆遷指揮部工作。
眼見一高一矮兩年輕人提著輕巧的“傳感器”及“數(shù)據(jù)分析儀”進了會議室。許志輝借故停留了片刻,以往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他對人對事喜歡追根究底。膚色干凈、露兩顆虎牙的高個青年動作麻利地插好電源,移動傳感器查看,初步斷定是“催淚瓦斯”漏氣。怎么會呢?國家對警棍、催淚彈、高壓水槍等警械使用有明文規(guī)定:1、結(jié)伙斗毆、尋釁滋事、侮辱婦女或者進行其他流氓活動的;2、聚眾擾亂車站、碼頭、民用航空站、運動場等公共場所秩序的;3、非法舉行集會、游行、示威的;4、危害公共安全、社會秩序和公民人生安全的其他行為等等八條,許志輝倒背如流。他默念著,沒有一條和眼前的情形對得上,即便有上述情形的,也是先警告無效,才可以使用。
二
若有所思回到辦公室,屁股尚未坐穩(wěn),電話響,許志輝不急不慌接了,是尚杰叫他上去。
兩人是A城政法大學校友,許志輝原在北城公安局刑偵科工作,積累了不少辦案經(jīng)驗,半年前調(diào)到政法委任辦公室主任,比較敏感的案件調(diào)查尚杰都交他辦理。8013室,門半掩著,許志輝輕輕推門進去,尚杰從一疊文件中抬眼,微笑著把一紙批文遞給許志輝。尚杰濃黑的寸發(fā)和臉上的笑意形成某種反差,許志輝并不為怪,他眼睛看向批文內(nèi)容,北城政法委:現(xiàn)將楊宏英舉報北城法院民庭在辦理“吳濟故意傷害罪”一案中循私舞弊的材料轉(zhuǎn)去,請結(jié)合政法隊伍教育整頓,認真查處,務(wù)于七月底前報我委查辦結(jié)果。原來是上級政法委的督辦通知。
這個吳濟打傷的是久安村村長楊宏宇,人稱楊老二。告狀的是他姐。
楊宏英就住在我們“吉祥園”,辦了內(nèi)退后在家寫劇本,快五十歲了沒成家,是個怪人。許志輝眉頭擰在一起,這家人真不省事,他們家老媽七十多歲了,還去上訪。剛才會議的硝煙是“催淚瓦斯”漏氣。
催淚瓦斯?尚杰皺眉,什么人搞怪?前幾天持槍者鬧事的,叫楊學禮,33歲。刑拘后,家長出具了他患“間歇性神經(jīng)病”證明,辦了取保候?qū)徥掷m(xù)。
神經(jīng)病能聚眾起事,誰聽他的?許志輝道。
有人幕后指使,動遷觸犯了不少人的利益。尚杰似乎不便把話說透,他要去參加個調(diào)研會。兩人一起進了電梯,找好房子了沒?尚杰問。
還沒,直接搬安置樓吧。許志輝答。本該五樓下的,他忘了按電鈕。中午在食堂吃的米飯,家常豆腐、菜花炒雞蛋兩菜,也不知什么人提議的,素食有利健康,食堂現(xiàn)在少葷多素,許志輝想溜去附近的“正旺”熟肉店啃條雞腿解饞。下到一樓,才出電梯門,尚杰便被一位四十歲左右,眉眼冷俏,紅衣黑裙,梳披肩長卷發(fā)的美艷女人擋住了去路,那女人神情激昂,目光凌然盯著尚杰,尖聲責問:尚部長,我早就說了,不同意拆!你還派人攪我的生意。告清楚你,我買了一聽啤酒,倒掉了酒,裝上汽油了。再有人上門做工作,我點一個往外扔一個。出了事別怪我沒聲明!!
別激動,拆遷有政策。尚杰不動聲色。
狗屁政策了,全是坑老百姓的。我家“秋紅”旅店遠近聞名,天天客滿。加上干洗店,一年毛利五十萬。三分不值二分價就想拆,沒門!女人雙手叉腰不依不繞。
許志輝注意到女人說話時下嘴唇有些歪,總體風姿還不錯。
明早你到辦公室談。尚杰語氣溫和。
樓梯口圍了一堆人,穿藍衣服的保安正要干預。女子高聲道,銀行先給我存三百萬,再談!爾后拋下一個凌厲的眼風,頭發(fā)一甩高跟鞋踏出一陣回聲,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女的誰了?
金秋紅,是個寡婦。在久安村開著私家旅店,丈夫早些年出車禍死了。
許志輝思索著“金秋紅”這個名字,熟熟的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氐睫k公室,他坐下來舒了口氣,打開檔案袋,從接收案件登記表、立案報告書、詢問筆錄、起訴意見書、刑事判決書、審核人,“偵查卷宗”清清楚楚,有理有據(jù)。事由是被告吳濟和幾位小兄弟在“雙?!本频旰染?,四個人喝了六瓶白酒,一聽啤酒,結(jié)賬離開時和另外一桌人發(fā)生爭執(zhí),由口舌之爭到混打架,混亂中沒看清誰打了誰。駭人的慘叫聲中,村長楊老二被碎了底的啤酒瓶砸在鼻梁上,血流不已,警車、救護車同時到場……目前,楊老二還在省城某美容院修復被砸歪了的鼻子;肇事者吳濟被判過失傷人罪賠償八萬元。楊老二的家人不服氣,狀告法院判決不公。
許志輝了解了案情大概,又處理了幾件雜務(wù),看晚飯時間到了,去食堂吃了烙餅、綠豆粥。妻子林枝陪女兒在北京上預科班,許志輝一個吃飽,全家不餓,一天兩頓吃食堂。
三
“雙?!本频曜湓谛麻_路附近的十字路口,分上下兩層,樓下是大廳,有八、九張桌子,樓上是包間。“雙?!钡摹拌F板烤魚”“干鍋豆腐”“茄子煲”是可口的家鄉(xiāng)小菜,老板是北城化工廠的下崗工人,不到五十歲,中等身材,一張苦瓜臉,人實誠,只知道埋頭干活。老板娘身段豐盈,皮膚水嫩得像塊豆腐,頭發(fā)細黃,頭頂上別閃亮的發(fā)夾,開口說話門牙有些外撩,一副燦然的笑容固定在臉上。許志輝下午四點多去,廚師和服務(wù)員剛上班,沒有客人。他問起半年前酒瓶子打壞鼻子的事,老板娘招手叫過個叫小翠的服務(wù)員,道:那天,她負責上菜。
看小翠留著齊眉的留海,臉圓圓有些嬰兒肥,說話時右臉頰閃出個深深的笑窩,猜想她年齡該不過十八歲吧?許志輝問,多大了?
二十歲了。
不像??雌饋硇?。
他們都說我是未成年人呢。娃娃臉,沒辦法。小翠左手捏著自己右手的手指,手背上有幾梅花坑。
你說說年前打架的事,記得什么說什么,越詳細越好。
小翠細著聲兒回憶:那天,一個高個子、塊頭大,穿紅夾克的男子領(lǐng)著三位看起來年齡和他差不多大,個子都比他矮的男子進門讓上酒,53度的純糧酒上了幾瓶,點了菜,記得有羊肉火鍋、燒金什菇、地三鮮,涼菜有黑腐竹、驢肉,紅夾克怪驢肉不新鮮,顏色差。小翠撇了撇嘴繼續(xù)說,他們后來又加了兩素菜,記不清是炒豆芽和什么了。幾個人都喝得高了,變顏變色的。周圍的客人基本都離開了,就剩下紅夾克他們,他還讓加酒,有個小兄弟勸:別喝了,喝多你媽又要生氣了。他們就沒再喝。結(jié)賬時,來了七、八個人,其中有兩女的。一個長發(fā)穿黑線衫;另個短發(fā)穿粉色泡泡袖連衣裙。他們坐這張桌子,小翠指了指五號桌,和吳濟他們坐的三號斜隔著一張桌子。
看著他們落座,我遞上菜單。村長不看,開始點菜。兩女的頭挨著說悄悄話。我沏茶過去,見紅夾克他們圍在五號的桌旁,拍桌子瞪眼兇呢。我害怕出事,去找老板娘,轉(zhuǎn)身走出幾步,跳閘停電了,眼前一暗,看不清誰是誰了,聽到玻璃碎了的聲音,慘叫聲。后來救護車來了,把蹲在地上捂著鼻子,血從手指縫流的村長抬走了。隨后警察來了,挨個兒做筆錄。紅夾克結(jié)巴著說不出話來,他們說他叫吳濟。吳濟家里開著私人旅店,有錢。警察問過我好多次,我才知道紅夾克是我遠親姨家的兒子。我和吳濟不是一個村里的,小時見過,長大變樣不敢認了。
你姨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叫金秋紅,谷村人。
吳濟原來是金秋紅的兒子,許志輝想起來,金秋紅是妻子林枝的初中同學,通訊錄上有她們的合影,金秋紅涂了深色的眼影和唇膏,穿鮮艷的紅裙子,在幾個素衣女同學中很是出挑。許志輝聽妻子說過中學時代金秋紅因為打谷場上一樁風流事被學校勸退,去外地當了歌廳小姐,跑過保險,婚后不到五年丈夫出了車禍,她接管了亡夫留下的家業(yè),開私人旅店。
問明了小翠當日的見聞。許志輝決定去見金秋紅。臨出“雙?!保址瞪韱枺赫l給醫(yī)院和警察打的電話?
是老板娘。
許志輝又和老板娘核實。她停下修手指甲的動作,張開涂了睫毛膏的黑眼睛說,是她打的。先打了120,又打了110。
四
“久安村”稱鬼巷。小巷上空掛了兩排不大的紅燈籠,夜晚紅燈閃閃人影綽綽,賣保健品的,開旅店的,臺球館,燒烤,美容理發(fā)店等等,白天相對冷清,許志輝走進兩步寬、因為年代久遠坑坑洼洼的磚砌小路,恍如走進了夢境。他著意留心,居民大門多是酒紅色的,邊緣打了銅黃色圓釘,門楣貼了酒紅色瓷磚,顯得氣派又帶些土豪式的炫耀。許志輝心有所思走了沒幾步,看到男女幾個在巷子里閑聊,一位皮黑面糙眼睛小,笑得嬉皮懶臉的中年男子,扭著只半新的“魔方”道:你們不知道?工作組去醫(yī)院找村長談拆遷,他拿出十幾頁材料,狀告原百貨公司經(jīng)理,借改制迫害他,克扣了他的下崗再就業(yè)補償金。他要求先解決了遺留問題,再談。
真的?
當然,材料是他姐楊宏英寫的。
人家原先在醫(yī)院政工科,能說到點子上。
讓她幫咱寫個材料?
……
幾人見許志輝靠近了,停止了談?wù)?,用盯陌生人的目光盯向他。其中一位穿綠格襯衫、灰裙,圓眼睛的女子,大約是郵電局工作的吧,認出了他,叫他許領(lǐng)導,又轉(zhuǎn)臉告訴眾人,他也是被拆遷戶。
你住哪?扭“魔方”的中年男人問。
吉祥園。
噢,數(shù)你們的房子好了。不過你不敢頂吧?綠格衣女子眨著圓眼關(guān)切地問,許志輝笑了笑沒置可否。幾人繼續(xù)中斷了的話題,聽說村長家兩棵樹就要十幾萬塊錢。
那還多了?人家說樹是他爺爺栽的,長了幾輩子了,不說樹上結(jié)的果子。砍了再種又得幾輩子,幾輩子用錢能算清嗎?
也就嘴硬。胳膊還能扭過大腿?這不躲在省城不回來。
不是躲。鼻梁骨歪了,得糾正。
許志輝沖他們點了點頭繼續(xù)前行,約七、八分鐘,小巷兩邊出現(xiàn)了比小巷寬幾倍的叉路,他向右一拐,有烤蛋糕的奶油香味撲鼻,斜對面蛋糕店白墻上標著紅色“吉利”二字,吉利是店名。想過去問問,邁開步又打住了。許志輝這打扮——棕色皮鞋,同色稍淺的休閑裝,一看就是干部職員模樣,問個寡婦開的私家旅店會不會讓人起疑呢?走到第一家門楣前,向敞開的大門一望,院子靠西的墻邊堆著幾根參差不齊的木料,而非墻上畫了河水嘩嘩流動的干洗店。那應(yīng)該就是第二家了,久安村的門店有個特點,要么沒招牌,要么隱在不起眼的地方,好像他們的生意是見不得人的??邕M大門,見西廂房的木門半掩著,許志輝輕敲了幾下,里面喊:進來。他推開門,煙霧繚繞的屋內(nèi),男男女女幾雙眼一齊看向他。他沖著那位燙著時髦的長卷發(fā),穿艷紅衣裙、神情有些倨傲又有些冷漠的女子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林枝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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