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長綠島(小說)
一
琵琶湖鎮(zhèn)好比一滴落在宣紙上的墨點兒,正十分迅猛地向四面八方滲透。
四十年前,這里是個荒涼的漁村;三十年前,這里出現(xiàn)一條土公路和第一幢樓房;二十五年前,這里被選作縣政府駐地,慢慢繁榮起來。如今,多幢建筑拔地而起,夾峙道旁。帶有陽臺的淺藍嫩黃的漂亮住宅如雨后的蘑菇一般,嘟嚕嚕地朝外直冒。人們不再滿足于一室一廳、兩室一廳,他們喜歡專門的餐廳和書齋,甚至還有人想入非非地設計著整天有熱水的浴缸和器械齊備的健身房。十來個人的小單位,前面一幢辦公樓,后面一幢宿舍樓,左邊一溜炊事房,右邊砌著大花壇。中間呢?厚厚的水泥地殼把松軟肥沃的黑土牢牢地壓在下面,即使最頑強的野草也不敢幻想在這兒生長。于是棉花、油菜的故鄉(xiāng)便成為這十來個人的小天堂了。
當然,在琵琶湖鎮(zhèn)的居民的頭腦里,科學知識也正在拼命地占領著地盤。人們懂得了土地的寶貴,中國的良田更是奇缺;知道了大氣、水質和土壤一旦污染,將直接威脅到人類的生存;知道了噪音的威力和綠化地帶的重要。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伴隨著琵琶湖鎮(zhèn)的現(xiàn)代化進程,始終糾纏在一起,爭斗不休。而有能力和責任調解這場爭斗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城建所所長。
老所長在一場激烈的地皮官司中得了心臟病,如釋重負地住進了醫(yī)院。于是全副重擔落在了上任剛兩月的年輕副所長韓大華身上。
韓大華能勝任嗎?一百個人有一百個答案。此人如何?一百個人有一百種印象。
你說他是個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文人”吧,他處處表現(xiàn)出一副“粗魯相?!闭粘橹趾裼执蟮亩邿熑~子,穿著件叫人一看就臉紅的家織布大褂。喜歡和環(huán)保隊的小伙子們掰腕子摔跤,跌得四腳朝天也不肯認輸。出門在外,瞥見麥田里出現(xiàn)一幢新房子,他總要咕咕噥噥“罵”一通,好像人家的房子不是蓋在地球表面,而是蓋在他的頭頂上。
你說他是個馬馬虎虎的粗魯人吧,他偏愛看看報,研究研究稀奇玩藝兒。他知道榆樹在野外能生存一百四十年,在城市里只能活三十年;他知道奧地利是世界上森林覆蓋面積最高的國家;他也知道空氣中的氮氧化物比硫氧化物更危險。所有的舊報紙都被他開了“天窗”,所有的新報紙都是他的心肝寶貝。有次,一個客人無意中帶走了一份當天的報紙,他緊追了幾條街,硬是把那人叫住,要回了報紙。
有老所長在,韓大華不過是一個副手,好比一匹烈馬套上了轡頭。如今轡頭住院去了,這烈馬還不闖禍嗎?
不過誰也沒料到他“當”地一頭就撞在老墻上,只撞得金星進裂,硝煙彌漫,小小城建所差點被轟翻了過來。
火苗兒是從十字街口“光明”理發(fā)店里燃起來的。
二
無論哪個城市或鄉(xiāng)鎮(zhèn),都有一些深曉本地區(qū)發(fā)展歷史的老居民,他們被稱為“活地圖”、“活文獻”。“光明”理發(fā)店的尹老師傅便是這類人物。
尹老師傅今年五十八歲,自幼學了理發(fā)這門手藝。早年挑著個剃頭擔兒,走街串巷,跋山涉水,方圓幾十里風土人情,上下百余年軼事趣聞,他莫不諳熟。當你走進店內,躺在那搖動自如的轉椅上,任憑他一雙細膩靈巧的手在臉上撫摸,任憑他用刀片在你的耳輪、眼窩及一些隱蔽處剔除著污垢,真令人感到無比的舒適,仿佛依偎在慈父的懷抱。與此同時,他輕言慢語,娓娓道來,什么“苦竹甘泉”啰,“青峰筆架”呀,什么“千溪聚會”啰,“一柱蓬萊”呀,叫你聽得如癡似夢,忘乎所以。刀片在他手中,如羽毛般輕軟,故事由他講述比音樂還動人,家鄉(xiāng)的一山一石經他描繪頓生異彩,這段單調的理發(fā)時間因為他竟變得黃金般寶貴了。
韓大華是尹老師傅最忠誠的顧客兼聽眾之一。他在地區(qū)開了七天環(huán)境保護會議,頭發(fā)蓄得老長也舍不得剃。直到會畢回縣后,才高高興興邁進了“光明”理發(fā)店。
可是這次,韓大華被引到盥洗架前沖洗完腦袋,又回到轉椅上,還沒聽到老人的開場白,不禁有些納悶,主動搭話道:“尹老爹,聽說米陀市原來叫作彌陀寺,這名兒慢慢叫黃了腔兒,是不?”
只見那片閃閃發(fā)光的刮刀在鬢邊靈巧地晃動著。
“小韓哪,人總不能跟蠶比吧?”老頭兒突然反問道。
“蠶?……”韓大華摸不著頭腦。
“蠶是作繭自縛,人怎么也一樣呢?明明一個花紅柳綠的好去處,為啥偏偏封了起來?”
“哪兒?”韓大華吃了一驚,他出門也不過個把星期。
“長綠島唄!說起來島上的‘一柱蓬萊’是咱縣古八景里最后一景啦!”
“您怎么知道長綠島封了?”韓大華急急追問。
“唉,我有個胸脹氣嗝的老毛病,每天早上愛溜達到長綠島上散散悶兒。太極拳什么的我不會,胡亂伸伸胳膊彈彈腿,人也就新鮮了許多。今兒天亮時,我順著共青堤走上長綠島——”
說到這里,老頭兒氣上心頭,將刮刀一晃,寒光閃耀,唬得韓大華趕緊閉上限。
“怎么綠森森的林子里冒出了一道灰墻?雖說不及一人高,卻從東到西,把路給堵死了。我怕是眼花,用手去摸,沙漿還是濕的。我踮起腳,瞅見里面亂七八糟堆著些竹木磚瓦,才知道這一柱蓬萊算是完了?!?br />
“你沒瞧瞧是哪個單位?”韓大華瞪著一雙大眼睛氣急地問道。
“我順著左邊轉,想找個豁口,幾個挾著書本的年輕娃娃跟在后面。直摸到水邊也沒個進處,墻還在水面上伸出老遠,尖棱八角的,防備人攀過去。我們又折回朝右尋,才尋著個木柵門。門邊掛著個大牌子,寫著‘縣水利局基建工地’?!?br />
“???”韓大華猛地挺身坐起,跟著“唉喲”一聲跌進轉椅,耳邊一道血痕,——他忘了那把鋒利無比的刮臉刀僅離他耳邊兩公分遠。
三
琵琶湖坐落于城關鎮(zhèn)東郊,形似琵琶;長綠島鑲嵌在琵琶湖中央,四季長綠。陽春盛夏枝葉繁茂,自不必說;待到秋去冬來,山林原野全披上銀裝,更見寥廓,唯有不凍的湖水微波粼粼,倒像有誰在撩弦低唱。島上高杉闊楠,風姿依舊,不減春秋。偶爾大風過處,樹叢抖落一身雪花,蒼松翠柏,顯得格外晶瑩奪目。島后凌空有一翼然小亭,結構十分奇特,整個建筑立足于一巨型石柱之上。遠望如鶴立煙波,大有飄然羽化之態(tài)。那石柱插入地下不知多深,穿過數(shù)丈水層,露出湖面猶有兩人多高。柱上鐫刻著四個蒼然古篆:“一柱蓬萊”。
早在五十年代,縣團委配合“熱愛祖國美化家鄉(xiāng)”的活動,動員數(shù)千共青團員義務勞動,筑了道土堤通向島上,命名為“共青團員堤”。動亂年月,“造反”的學生們順著共青堤涌上島去,企圖拔去石柱,橫掃“蓬萊”。無奈那石柱竟如東海龍王的定海針一般,任你推、撞、拉、搬,紋絲不動。學生們只好刷上幾幅標語完事。
長綠島有五、六畝田大小,交通不便,過去只有練嗓子的演員,背外語的學生,患慢性病的老人和難分難舍的情侶們常來光顧。
可是隨著市鎮(zhèn)人口急劇增加,工廠和街道逐漸包圍了琵琶湖。而幽美寧靜的長綠島則漸漸成為逐獵者們窺伺的目標了。
縣水利局副局長田至海二十多年來穩(wěn)坐釣魚臺。一同參加革命的伙伴們,固然有的官運亨通,青云直上,但也有的倒霉潦倒,動亂中死于非命。所以有人說他“不升不降,不遷不調”,他便含笑答以“不怨不餒,不驕不躁”。如今他已近花甲之年,又領了個副職,就愈加圖個清閑自在。比起那些奔波忙碌的“老來紅”,他似乎消沉了一些;但比起抱權不放的“老頑固”,則又顯得開通而瀟灑了。
不過近兩年,田至海平添了一樁心事。他兩個兒子先后娶了媳婦兒,仍在家住,三室一廳的住宅便漸覺擁擠,周轉不開。兒子媳婦戀著家里舒適安逸,不愿另立爐灶;局長夫婦也喜歡膝下兒孫成行,害怕晚年寂寞。所以田至海心中頭一件大事便是退休前搬進一座更寬的住宅,或者說不解決房屋之前決不告老。
根據(jù)年輕人的意見,未來的大本營不能離城鎮(zhèn)太遠。打開城關鎮(zhèn)地圖,琵琶湖中的長綠島赫然入目。這兒風景優(yōu)美,環(huán)境安靜,真是片理想的安居樂業(yè)之地。
得心應手的局辦公室秘書小張說;“田老,干脆在局辦公大樓預算中再追加一筆就行了。解除老干部的后顧之憂,使他們愉快地從一線崗位退下來安度晚年,也是符合黨中央戰(zhàn)略部署的嘛!”他轉著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問題在于長綠島地皮——”
“那不是咱琵琶湖漁場的嗎?”
“如今屬城關鎮(zhèn)的范圍啦!你是不是先跟劉鎮(zhèn)長——”
“別告訴他。這老頭兒是個扛著土銃不換肩的古梗家伙。先把島子圍起來再說。”
“對,對,造成既成事實,也防備有人捷足先登。”
四
韓大華理完了發(fā),急匆匆地走進辦公室,先撥了水利局的電話。
“喂,水利局嗎?”“您哪兒?”“您是不是水利局?”
“您哪兒?”“我找劉局長?!薄澳膬??”
韓大華哭笑不得,這伙計好像生下來只學會了這三個字?!拔沂擎?zhèn)城建所!”“哦——對不起,劉局長到危水水庫去了?!薄澳俏艺亦嚲珠L?!薄班嚲珠L住黨校去了?!薄拔揖驼姨锞珠L。”“哦哦,田局長這會兒……在處理個具體問題,沒時間,真對不起。”“咔!”電話掛上了。
韓大華直盯著那淺黃色的話機,似乎田局長正躲在里面。好吧,過五分鐘再撥。這可是舉足輕重的大事,躲不脫的。
城關鎮(zhèn)雖說只兩、三萬人,還不具備個城市雛形,卻已產生了城市所有的弊病。房屋擁擠,街道骯臟,車禍時有發(fā)生,噪聲不絕于耳……。城建所制定了一個宏偉規(guī)劃,準備第一步修地下水道,第二步增建公共廁所,第三步建環(huán)城公路,第四步以琵琶湖為中心修個水上公園。嗬,水利局可真有能耐,一步就沖到前面去啦!
“喂,水利局嗎?”“您哪兒?”“我找田局長?!薄澳膬海俊薄拔页墙ㄋ?。”“對不起,他不在。”“咔!”好哇,這回人不在,過五分鐘,我再撥!韓大華氣得直哼哼。
突然,辦事員小馬在外面高叫一聲:“夫人駕到!”從鄉(xiāng)間趕來的妻子郭三珍提著個包裹羞澀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個頭適中,二十五六歲。遠觀還年輕,近瞧臉上已有了細細的皺紋。兩個老人有病,孩子們成績又不佳,加上水田旱地、雞鴨豬鵝,真要有三頭六臂才忙得贏哩。但郭三珍從不叫苦,也不像有些半邊戶女人,催逼著丈夫回去種責任田。誰也無法解釋她瘦弱的身體里怎么能煥發(fā)出那么大的精力。
韓大華端過一杯開水:“先歇歇吧,我有個電話?!?br />
“慌什么,我等等?!惫湮奈撵o靜地在條椅上坐下,把包裹放在身邊。里面有腌菜、鹵豆腐毛把煙和兩個兒子給爸爸的信。很顯然,丈夫在忙公務,她感到滿意,自在。
“干脆找上門去!”韓大華對電話失去信心。
“這不妥?!毙●R趕緊攔住,“你是個毛焦火辣的脾氣,頂在那里,三句話不對頭搞崩了咋辦?還是不直接遭遇為好。”
韓大華搔搔腦袋,眼珠一轉想了個主意。
“水利局嗎?”“您哪兒?”“我——我縣委辦公室!”“哦——哈哈,我是小張,您找誰?”韓大華沒心思打趣,只說:“我找田局長?!薄霸?,在,田局長!——來了來了,您等著?!薄疤锞珠L嗎?”“是呀,您——”“喂,你們在長綠島上砌道墻干什么?”“啊,那是咱局辦公樓的一個附屬建筑。嘿嘿,準備給幾位即將退休的老同志修幾套宿舍。冉縣長不是已經批了嗎?”“批了也不成,那是國家地皮,該鎮(zhèn)城建部門管?!薄澳闶钦l?”“我是鎮(zhèn)城建所?!薄皝y彈琴!長綠島屬琵琶湖漁場,跟你們沒關系?!庇质恰斑牵 钡匾宦?。
韓大華怔怔地瞧著那個淺黃色的話機,尋思著:如按常規(guī)辦事,他得馬上跑鎮(zhèn)委,跑建委,跑縣政府辦公室,跑縣委辦公室……申訴、解釋、告狀、抗議,但與此同時,長綠島上的樹木會一批批倒下,接著出現(xiàn)腳手架、一層樓、二層樓……
當然,他有可能取得勝利,水利局也會遞上一份檢討:下不為例。
但,咱城關鎮(zhèn)只此一座長綠島呀!
他想了想,又撥了個電話號碼。
“鎮(zhèn)政府嗎?我找劉鎮(zhèn)長?!薄拔揖褪?,你小韓嗎?”“劉鎮(zhèn)長,縣水利局要在長綠島上修房子,您看——”“我知道了。告訴你,你們起草的那個‘城鎮(zhèn)建設管理實施細則’縣人大常委會已經通過。你現(xiàn)在是有職有權,有法可依。要問我,一句話:小心辦你的瀆職罪!”
“好!——”韓大華頓時心花怒放,膽壯氣粗。
“小馬,立刻通知環(huán)保所清潔工人全部集合!”
小馬遲遲疑疑不愿從命:“所長,這事兒很復雜哩!要講究策略,顧全大局才好?!?br />
“策略策略,最后是一撤二略,完了!咱依法辦事,快刀斬亂麻。立即行動!”
小伙子們天天掃大街,正想換換口味。聽說有特殊任務,個個磨拳擦掌,眨眼都到了。
“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長綠島上有違法建筑物。根據(jù)縣人代會通過的法案,我所有權拆除。大家排好隊,一切行動聽指揮,跟我走!”
韓大華跳下臺階,一轉身瞥見妻子還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桌邊,便把鑰匙甩了過去:“工資在枕頭下面,買什么你自個兒上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