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守望者(小說)
早上9點,像往常一樣,鐵路看守工向明路拿著一臺望遠鏡站在一處峽谷的懸崖上搜索著危石。懸崖下方就是成昆鐵路,他已經(jīng)在成昆鐵路貫穿而過的一處大峽谷里整整守了六年的危石。
整個峽谷里,各種懸崖峭壁,奇形怪狀的巨石盡收他的眼底。那些突出峭壁的巨石,怪古嶙峋,好像呼之即出。突然,一只山鷹俯沖向峽谷深處,一個回旋,又盤旋在峽谷上空滑翔。
向明路立馬把望遠鏡對準山鷹,隨著山鷹的飛翔轉動著身子,他感到自己像在飛一樣。這樣的感覺向明路越來越覺得強烈,因為他對這個峽谷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像站在一塊鏡子面前審視自己的裸體。“?。 瓗衔野?,帶著我飛走吧,??!這是什么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啊,飛吧,飛吧……飛去找你外婆,飛去找你大爺,飛出個鬼來吧。”向明路發(fā)瘋似的大吼大叫著,他的叫聲很快就被大峽谷吞沒,對于死寂一樣的大俠谷,他就是一個瘋子。
“向明路,向明路?!?br />
在向明路下方的鐵道上,有兩個戴著草帽的男人,一高一矮,朝著向明路大聲喊叫。這時,峽谷里的山鷹鳴叫了幾聲,向明路聽到山鷹鳴叫,也學著叫了兩聲。
“向明路,你下來,有話問你?!备邆€子的男人大聲說。矮個子的男人仰起頭,微笑著朝峽谷上方的向明路看了看,含笑說道:“沒聽見?!?br />
“這個家伙裝瘋?!?br />
高個子男人說著,矮個子男人用兩個手指扶了扶眼鏡,笑意依舊。
“‘583’!你整哪樣?下來!”
“噯!”
高個子男人朝懸崖上方一聲大叫起來,向明路應答著,快速走下懸崖,有些不安地站在兩個戴草帽的男人面前。
“這是技術科的張科,今天特意下來你這個看守點檢查危石,今年的防洪工作馬上就要進入?!备邆€子男人說著,向明路低垂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手在不自覺地握著望遠鏡翻轉。
“你這兒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矮個子男人問。
“沒有?!毕蛎髀肺ㄖZ回答。
“如果發(fā)生異常情況,危及行車,該怎樣辦?”
“先果斷攔停列車?!?br />
“今年的安全大檢查從什么時候開始,到什么時候結束?”
“從7月20日開始,8月30日結束。”
“可以,你回答的還行?!?br />
矮個子男人的提問,向明路回答得很流利。高個子男人說:“你這個家伙,我們叫你大半天了,你站在懸崖上學老鷹叫,不好好的堅守崗位。這么高高的懸崖,你爬上去干什么?萬一摔下來,咋個辦,你想過沒有?”“你這兒的工作是全年防洪工作的重中之重,一定不能馬虎,萬一落下一個石頭來,你沒及時攔停列車,后果將不堪設想?!卑珎€子男人說著,又扶了一下眼鏡。
“嗯,我隨時看著呢?!毕蛎髀忿q解道。
“今天,既然我們來了,我們也是帶著任務下來的。當前的安全形式,日趨嚴峻,全國人民都在看著我們的鐵路,看著我們的高鐵。我們只有保證了安全,我們每個人才能保住我們自身的飯碗。如果我們的飯碗都保不住,我們拿什么來養(yǎng)家糊口?!?br />
“領導,我愿意接受處罰,是我不對。”向明路面愧地喏喏說道。
“今天我考核你一張黃牌,扣款一百元,你要記住,扣款不是我們的目的。我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不是為了來扣你一百元錢,還是那句話,安全大如天,安全出了岔子,誰也承擔不起?!?br />
“嗯!嗯!……”
面對矮個子男人的批評教育,向明路連聲應答。
“我和張科還要到其他看守點看看。”高個子男人說著,尾隨著矮個子男人走上鐵道,很快就消失在一個隧道里。
“這個家伙,你不能叫他的名字,你只要叫他583,他準立馬就答應。”隧道里,高個子的男人說。
“他在583這個看守點待的時間太長了,條件反射,平時沒有人叫他的名字,相反583這個看守點,每天司機要呼叫他好幾十次,叫去叫來,583看守點倒成了他的名字。段領導班子已經(jīng)開過會,研討過,針對像這樣特殊崗位的職工,要加大對他們的人文關懷。不能再讓某一職工長期從事這樣的崗位,得輪崗替換,然后再實行雙人看守。對每一名抽調來看守危石的職工,看守時間不得超過五年。曾經(jīng)就有一個看守工,好好的一個人,才守了幾年的危石,整個人就大腦不清不楚,一天神神叨叨,自言自語。”矮個子男人說。高個子和矮個子的談話傳出隧道口,向明路聽不清談些什么,他只能隱約聽到有人在隧道里講話。
“天天窩在這個鬼地方守石頭,人都要變石頭了?!毕蛎髀妨R咧咧著,拿起望遠鏡,又朝峽谷上沿走去。這時,向明路挎在腰間的對講機響了起來。
“583看守點,45220次列車呼叫。”
“45220次司機,583看守點正常通過。”
向明路手握著對講機,站直了身板,警覺的目視著列車運行的前方。兩分鐘過后,一列火車呼嘯而過?;疖囘^后,向明路又爬上懸崖,他再沒看見那只山鷹的出現(xiàn)。一股來自峽谷里的山風,吹著向明路散亂的頭發(fā)?!安恍校荒茉俅谶@個鬼地方,得寫個申請離開,誰愛守讓誰來守,在這個鬼地方守石頭,鬼都見不著一個?!毕蛎髀纷匝宰哉Z,站成了一個巨人。想到就要寫申請調離大峽谷,不再當守石人,向明路異常的興奮,他甚至有點責怪自己,為什么現(xiàn)在才想到寫申請。
“神鷹?。 ?br />
“神鷹??!在每一天太陽,升起的地方,神鷹啊,我已飛過藍天,回到了故鄉(xiāng),仙女般的空中小姐,翩翩而翔?!?br />
設想著自己就要調離大峽谷,興奮的向明路扯開嗓子,亂吼亂叫起來?!断蛲聱棥愤@首歌,他唱了很多遍,可他還是記不住歌詞。
“583看守點,客車k145接近呼叫?!?br />
向明路的對講機又響了起來。向明路快速走下懸崖,筆挺的站立在鐵道旁,目視著鐵道前方,握著對講機應答道:“客車k145司機,583看守點,正常通過。”片刻過后,一列線條紅白相間的客車像一條巨蟒,穿過隧道,一路向遠方游去。向明路沒有再爬上懸崖,他坐在簡易看守房旁,看著鐵道下方,波濤翻涌的金沙江。
江面上,一個接著一個的漩渦,仿佛是一個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向明路謀思著該怎樣寫調動申請。有一點,他非常明確,申請必須寫得悲催動人,最好聲淚俱下,可以感動天地,只有這樣,申請才會有效,他才能調離大俠谷,調到別的地方去。向明路想寫因自己離異,孩子無人看管,可這些年,離異的職工多了,領導也照顧不來那么多人。他想寫自己父母年老體弱,需要照管,可誰家沒有老人,誰家的老人不需要照管。想到這,向明路剛熱乎起來的心涼了一半,他又陷入到一種懊惱和自責中。很多時候,向明路都會不自覺的陷入懊惱和自責。一直以來,只要工作上一出現(xiàn)失意和挫敗,向明路就都歸咎于自己沒好好讀書。突然,他又興奮起來,他想起他的兒子去年被開水燙傷,現(xiàn)在,他要添油加醋,把兒子被開水燙傷的程度和原因寫到極致。他理了一下思路:幼小的孩童因為交給年老呆滯的父親照管,從而導致自己的孩子被一盆滾燙的開水大面積燙傷,他已無心再看守石頭,不能再勝任守石人這項工作。
向明路呆呆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金沙江的江水在靜默的流動著,整個峽谷死寂一般。鐵道上方的峽谷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石頭,用白色的油漆標注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檢查。此時,在向明路看來,這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頭,就像一處古老的墳冢。
向明路摸出一支煙點燃,吸了幾口,吐出一連串的煙霧。幾分鐘后,他用手指把煙頭彈到江灘上。江對岸的一個村莊,引起了他的注意,向明路想起同事馬懷東的話來。馬懷東說,江對面那個村子,叫江頭村。很早以前屬于四川省,是一個土司嫁個女兒到云南來,才把這片貧瘠的土地,作為他女兒的嫁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這一片土地就屬于云南。
中午12點,向明路打開隨身攜帶的保溫水壺沖了一盒方便面吃下。隨后,他走上鐵道,拿著望遠鏡朝著鐵道兩側的山崖危石,逐個搜尋了一遍。
“媽的,沒有一點變化,還是老樣子。石頭啊,石頭,你就滾個下來吧,我可在這兒守你守瘋啦。我守你的頭,你的頭沒長,我守你的腳,你的腳也沒長。我敢打賭,你他媽的不會滾下來,要滾早他媽的滾了。如果你敢滾個頭大的石頭下來,我今天就不吃馬懷東送來的晚飯?!?br />
向明路自言自語后,便朝著金沙江大吼兩聲。
“??!……??!……”
向明路高仰著頭,大聲咆哮著,他感到天旋地轉,他感到自己不像在地上。天上的流云像滔滔的江水向他奔涌下來。太陽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峽谷,向明路感到眼前的一切:峽谷、山石、鐵路,都在張著一張張大嘴巴子呼吸。
“583看守點,22705次司機呼叫?!?br />
“22705次司機請講?!?br />
“22705次列車接近呼叫?!?br />
“來嗎。哦!說錯了,22705次司機,583看守點正常通過?!?br />
向明路捏著對講機,感覺有些力不從心。最后一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口誤,立即做了修正。列車過后,向明路感到再無事可做。面對著空空曠曠的峽谷,腳下不遠處是滔滔的江水,向明路感到無聊之極。這種感覺讓他很是恐慌和惱恨——是誰把他抽調來這個鬼地方守石頭,一守就守了六年,一守就讓他守得妻離子散。張枝花這個狗娘養(yǎng)的,居然上了別人的床,這個臭女人,居然說我不行,居然當著我的面羞辱我,說跟過她的男人,那個像我。向明路越想越來氣,他又感到天旋地轉,胸口在激烈起伏著。一想到前妻張枝花來,向明路的胸口就撕裂般的疼痛。向明路想不通張枝花為什么隨意就上了別人的床,他還想不通這個社會到底怎么了。一些女人的貞操,還比不上一塊廉價的肉。一度飆升的離婚率,到底是誰的錯。
下午六點,馬懷東提著一兜飯菜出現(xiàn)在隧道口。
“583,吃飯了?!?br />
馬懷東高聲叫道,向明路不緊不慢的朝他走來。
“馬懷東,今天吃什么菜?”
“回鍋肉?!?br />
“媽的,咋天天吃回鍋肉?!?br />
“在這個地方,只有金沙江里的水,大峽谷里的石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能天天吃肉,就很不錯了?!?br />
向明路有些不滿地說,馬懷東打趣道。
“馬懷東,我問你個問題,你說現(xiàn)在的離婚率為什么這樣高?很早以前,離婚可是件難以啟齒的事。現(xiàn)在的人,張嘴閉口就嚷嚷著離婚離婚。就拿我們車站來說,離了好幾家了,都快成離婚車站了?!?br />
“關鍵是現(xiàn)在的女人,愛慕虛榮,你越往她臉上貼金子,她越不滿足?!?br />
“馬懷東,我不贊同你的說法,這是一種亂象,一種信仰的流失,一種不自信的恐慌。社會在日新月異高速發(fā)展,而我們常人的思想?yún)s滯后于社會的發(fā)展,于是各種假思想,假信仰就會充斥,侵蝕我們固有的思想模式。
馬懷東同樣不贊同向明路的觀點,他把飯菜遞給了向明路,自己掏出一只煙來點燃吸著。吸了一口煙,馬懷東說:“鐵路離婚率高,關鍵是照管不了家,你想想,就拿你說,作為男人,你沒有承擔起丈夫的責任,一年到頭你能在家陪你媳婦睡上幾晚;作為你孩子的父親,你給不了你孩子更多的父愛,所以說,這婚不離才怪?!?br />
馬懷東的話如同一劑良藥,一下就打開向明路的所有郁結。向明路感到神清氣爽,對前妻的所有厭恨,似乎已冰釋瓦解。向明路在想,張枝花也沒什么不對,相反是他向明路一步步把張枝花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自己有著推卸不掉的責任。但這有什么辦法呢,自己需要這份工作。在鐵路上干久了,回到地方,什么也不會干;在鐵路上干久了,地方上的朋友在漸漸淡忘。鐵路上的朋友在一茬一茬的更換,今天認識張三,明天又會認識李四,到退休之年,好像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向明路不敢想象,自己除了會守石頭,然后就是每年一張的安全明星,優(yōu)秀守石人的獎狀,還有每月按時打在卡上的工資,除此之外,好像自己就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和外界聯(lián)系了,也就是說,除了鐵路,他一無所有。向明路想著想著,一股悲憫涌上心頭,他惡毒地看著鐵道上方,那些黑乎乎的石頭。
“我跟你介紹個女朋友,在縣醫(yī)院上班。”馬懷東說。
“為什么離的?”向明路問。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聽我媳婦說,是她前夫經(jīng)常打她。你有這個意思,下周倒班我領你去見見面。”
“哎!我是個守石人,估計人家嫌棄?!?br />
“你的情況,我媳婦早跟那個女醫(yī)生說過。那女醫(yī)生說,可以先相處一段時間看看?!?br />
“那女醫(yī)生是哪里人?”
“說來太巧,也許是你兩個的緣分到了。那女醫(yī)生的老家就在江對岸的村子里。這個女醫(yī)生姓甄,叫甄果果,曾經(jīng)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起省衛(wèi)校?!?br />
馬懷東走了,留下向明路一人在看守房里。像這樣的簡易房,曾經(jīng)在一個暴風雨夜里,被吹翻掉進金沙江里。所以在一般情況下,向明路不呆在簡易看守房里。
向明路坐在鐵道旁的一塊石頭上,面向著江對岸的村莊看了很久,他在猜測著,甄果果的家會在村里的什么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