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少年來，熊華笙與妻子第一次發(fā)生了真正的對抗。
　　 這天剛開始的時候，跟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太陽光從窗簾縫隙像根銀針?biāo)频拇踢M(jìn)來，扎疼了他的雙眼。他揉揉眼窩，捶捶腆凸的腹部，翻身坐起。床架照舊“吱吱”地叫喚一陣。
　　 他趿上拖鞋，把了幾把米，丟在窄窄的木槽里，公雞母雞齊齊從籠縫中伸出腦袋，活像一群戴枷鎖的囚犯，這情景也就是昨天的重演。他打呵欠，活動胳膊，慢吞吞地拿鐵鉤捅爐子。在爐灰飛揚的短時間內(nèi)，他側(cè)過身子屏住氣，然后拿火鉗迅速夾了個蜂窩煤丟進(jìn)爐膛，趕緊拿扇子拚命地扇，直到爐口輕盈飄出星星點點火苗兒。整個程序全都按通常的慣例，一絲兒沒有錯的。
　　 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都積極鍛煉，熊華笙卻認(rèn)為大可不必。“把做家務(wù)當(dāng)作體育鍛煉，豈不一舉兩得？”不知何時起，他就形成這種生活習(xí)慣，雖然婆婆媽媽，倒也太太平平，沒啥不滿意的地方。
　　 問題出在他起床半個小時后。
　　 老伴兒丁玉秋買菜回來，把菜籃兒放到碗柜頂，這是與往常不同的第一樁事一一往常，她總是把菜籃兒擱到煤爐并列的小板凳上。說是“老伴兒”，是遷就熊華笙的年齡，他已五十歲了；其實，丁玉秋四十剛出頭，皮膚雖說較黑，卻黑得純正，有顏色。五官端正，臉龐略呈豐腴，身段兒比起年輕姑娘自然顯得肥胖，但與同齡的婦女迥然不同，胸、腰、胯各部，輪廓分明。而她的衣著打扮，遠(yuǎn)比姑娘們?nèi)A麗富貴。所以那些二九芳齡的姑娘們，見了她無不嘖嘖稱贊，羨慕不已。
　　 丁玉秋把菜籃舉上碗柜頂?shù)臅r候，大兒子熊林從房里伸出個腦袋：“媽，今天她要來呢！”
　　 “誰？”“她，吳小麗，您準(zhǔn)備準(zhǔn)備?！?br />　　 “準(zhǔn)備什么？點三柱香？你只管沉住氣！別低三下四。你才二十歲，中專生，爸爸大小是個頭兒，沒有求人的地方。男人要有男人氣?！?br />　　 熊林張張嘴，腦袋又縮回去了。
　　 丁玉秋進(jìn)內(nèi)室梳頭。早起買菜沒那功夫，讓別人買又不方便，因為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是她一人掌管的。聽說美國家庭中，夫婦財產(chǎn)各歸各管，她簡直不理解，那算什么家庭呢？在她看來，不僅丈夫的財產(chǎn)屬于她，連丈夫也是她的財產(chǎn)?！安皇怯龅轿?，鬼知道你混個什么樣？”似乎丈夫的一生統(tǒng)統(tǒng)是她籌措安排的，就好比整個房間的布置由她部署一樣。丁玉秋是家中唯一的女性，唯一的權(quán)威，每天由她發(fā)號施令指揮家庭機(jī)器的運轉(zhuǎn)。這種生活什么時候開始她并不知道，好像從來都是如比。雖然她常常發(fā)牢騷，有時免不了大聲呵斥老頭子幾句，但內(nèi)心里對整個生活很是洋洋自得。
　　 如果熊華笙不是被煤煙嗆得咳嗽了幾聲，如果小兒子熊采不是把止咳糖漿隨便放到了碗柜頂上，如果丁玉秋今天買菜沒有買蘿卜，那么今天早晨將是圓滿的，跟往常沒有區(qū)別。當(dāng)然，由于一個年輕的女性客人的來臨，今天會與以往略有不同，但這種變化只會使家庭機(jī)器運轉(zhuǎn)得更加協(xié)調(diào)，只會使熊華笙捅爐升火的程序更加制度化。
　　 而此刻發(fā)生的事，卻與上述變化的方向完全相反。以至于當(dāng)精心打扮的吳小麗來到戀人家門口時，屋內(nèi)正吵得一塌糊涂。
　　 熊華笙提著噴壺把陽臺上的大麗菊、君子蘭淺澆一遍，回轉(zhuǎn)瞧爐火旺到什么程度，正巧一股灼熱的二氧化碳騰空而起鉆入他的鼻腔，他慌忙后躲，何曾來得及？除了肺部一陣難受，還接二連三打了幾個噴嚏，使籠里的公雞母雞都停止了啄米，抬起頭側(cè)目狐疑地望著他。
　　 熊華笙扶著墻走進(jìn)客廳，終于打完了最后一個噴嚏，頭部脹脹地跌坐在沙發(fā)上。他想，恐怕不僅是煤煙所致，興許昨晚著涼也說不定。正猶豫著，冷不防鼻尖發(fā)癢又噴出聲“唉咳！”他于是果斷地站起身，問急匆匆朝廁所跑去的小兒子熊采：“你把止咳糖漿放哪兒了？”熊采拿糖漿當(dāng)飲料喝，丁玉秋在醫(yī)藥公司上班，開藥很容易。
　　 “碗柜頂?！毙懿砷W進(jìn)廁所。如果不是這泡尿的督促，小伙子能一直睡到吃午飯。
　　 熊華笙伸手去取藥瓶，瞧見菜籃也盤踞在那兒，這是沒有先例的。“小丁，咋把東西瞎放？”他低聲嘀咕一句，順便把菜籃拎下來放回爐邊小木凳上?；@里有排骨、雞蛋、蔥棵兒，還有幾個長著綠纓的大紅蘿卜。
　　 “吃生蘿卜能治感冒?！毙苋A笙似乎聽誰講過這句話，便彎腰瞅準(zhǔn)一個圓不溜兒的蘿卜，張開五指拈將起來。
　　 這時候，籃底出現(xiàn)一個白白的長方形紙?zhí)?，印有淺綠色的框框，中間很醒目的兩個字：“電報”。
　　 熊華笙于是一手拿蘿卜，一手取電報，然后放下蘿卜，雙手將電報拆開。
　　 “母病危速歸弟?！?br />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不知是誰家的，也不知是幾時的。他的生活，他的整個家庭，多少年來都是在平平穩(wěn)穩(wěn)中渡過，所以遇到這類意外的、大愁或大喜的事件時，他很難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直到丁玉秋從內(nèi)室出來見狀大驚，臉腮驀地發(fā)紅，他才意識到什么。瞅瞅發(fā)報地，×省×縣；時間，二十八號，就是昨天。
　　 “我的母親？”他問妻子。
　　 丁玉秋這會兒已經(jīng)鎮(zhèn)靜下來，點點頭：“早晨買菜碰到郵遞員——”
　　 “你咋不告訴我？”熊華笙提高了聲調(diào)。
　　 “這不曉得了么？”丁玉秋垮下臉扭身閃走。
　　 熊華笙什么都明白了。接到電報，一般都拿在手上，怎么壓在蘿卜下面？何況妻子買菜回來，兩人當(dāng)面碰到，她并沒有提電報的話。并且，她今天為什么把菜籃擱上碗柜頂？
　　 熊華笙內(nèi)心涌出一股憤懣之情，覺得妻子的所作所為惡毒至極。如果不是長期形成的惰性使他懶于挑起爭斗，烽火此刻就點燃了。
　　 但他馬上被另一種更滯重悲涼的感情淹沒。這就是說，十五年不見的母親即將告別人世。在那山巒環(huán)合的小山村里，白發(fā)蒼蒼的老母竭力支撐著那殘余的生命，等待兒子回來見上一面。畢竟先有那個母親，有那個荒涼貧窮的小山村，才有熊華笙以及隨后的一切。薄薄的電報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掀開沉重的落滿灰塵的歷史，使熊華笙回到遙遠(yuǎn)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幾乎被遺忘的，多災(zāi)多難的，灰色的，與他目前的環(huán)境完全隔絕的。
　　 他捧著電報，恍若夢中。直到熊采喊他吃早點，才驚醒過來。
　　 “玉秋，給我準(zhǔn)備幾件隨身衣裳?！彼谂赃呑拢央妶筮f給兩個兒子，“你們的祖母病危，最近不要參加什么娛樂活動?！?br />　　 “祖母？”熊采揚起眉毛，與其說驚奇，不如說新鮮。他才十四歲，初中剛畢業(yè)。
　　 “老家的奶奶?！毙芰謱Φ艿芙忉?。五歲時他隨父母回過一趟故鄉(xiāng)，留下幾片淡淡的記憶。到后來，一切全忘了，只憑父母的講述，才記住了這件事?！澳窃趺崔k？”熊林本想說“您回去嗎？”可又認(rèn)為爸爸回故鄉(xiāng)是件太大的幾乎不可能的事。在孩子們印象中，爸爸故鄉(xiāng)那一方的親屬非但不是自家的一部分，甚至不是自己所處的世界的一部分。
　　 熊華笙看到孩子們雖然流露出同情和憂愁，其實是做給自己看的。與其說同情祖母，實則是同情父親。他把上一輩人丟在山溝里，而在城市里撫養(yǎng)了嶄新的下一代，血緣的承繼環(huán)節(jié)，從感情上在他這一代突然斷裂了。他自以為完全屬于城市，屬于這新的環(huán)境了；一封來電，才使他意識到自己尚有一半留在山村，屬于過去的世界。
　　 “今晚九點有趟火車?！毙苋A笙對全家說，“我早該回去一趟了?！?br />　　 “有必要嗎？”丁玉秋試探著說：“害病，自然得上醫(yī)院，那么多弟弟、弟媳照料，咱們寄點錢去就得了。你身體不大好，出遠(yuǎn)門我不放心?！?br />　　 “你真關(guān)心我？”熊華笙直直盯住妻子，一股莫名怒火“噗噗”從胸中升起，“真關(guān)心為啥處處跟我作對？我看我的親媽也要你管？”
　　 丁玉秋笑容凝固在臉上，萬萬料不到丈夫發(fā)這么大的火：“你怎么啦？享福享多了？我跟你商量商量，又沒挖你的祖墳！瞧你惱的。”
　　 “沒什么商量的，就是天塌下來我也得回去一趟?！毙苋A笙痛下決心，“我早該回去一趟了。”
　　 “你回不回干我屁事？叫外人聽到還說我當(dāng)媳婦的多不孝順。我跟你結(jié)婚何曾做過一天媳婦？生三個孩子，養(yǎng)三個孩子，你媽就連尿布也沒洗過一次，全靠我一個人維持這個家。每年臘月還幾十幾十地朝那個地方寄錢。人家父母扶持兒女，你的老娘只曉得刮吸咱們?nèi)ベN小兒小女。你走，你走了就別回來了?！?br />　　 “你就是跳樓我也得走。”熊華笙毅然站起來，竭力給自己鼓氣。每年的無數(shù)次吵架，不管發(fā)展過程如何曲折，最終都是妻子取勝。所以此刻熊華笙在心里警告自己：“你這次若妥協(xié)退讓，真是他媽的邋遢貨不孝子。無論如何得挺住?！?br />　　 “你咒我死？”丁玉秋霍地?fù)渖蟻?，“你好狠心！你把這個家當(dāng)玩藝兒耍呀！”
　　 熊華笙忙朝門邊退去，兩個孩子一個拉住一個。熊林低低吼了聲：“媽！”
　　 大門“嘭嘭”響了，隔著門板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的聲音：“請問這是熊林的家嗎？”
　　 熊林驚慌失措，連連對怒發(fā)沖冠的父母做鬼臉，甚至揚起拳頭威脅，然后控制呼吸用甜甜的嗓音回答：“在這兒，我就來開門?！?br />　　
　　 二
　　 吳小麗跟熊林在一個工廠里。原先，兩個人各自都有相好的異性朋友。后來，也就是上個月，他們在舞會上認(rèn)識了，談得很投機(jī)，很融洽，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終于拋棄了各自的舊友，成為一對相親相愛的戀人。
　　 上家里來玩，經(jīng)過熊林再三動員，吳小麗才下定決心的。但直到登上樓梯，還有點猶豫。兩個人來往，很單純的；如牽扯雙方家庭，就復(fù)雜得多。
　　 敲開大門，她立刻敏銳地感覺到氣氛異常。主人們臉部表情奇特，好比初春的河面，雖有局部地方解凍，整個冰層仍繃得緊緊的，很不和諧。最初的幾秒鐘，甚至都沒誰請她坐下。
　　 “到我寢室里去吧？”熊林干笑著說。
　　 這話真不合時宜，吳小麗自顧拉了把椅子坐下，“您們在忙？”她很后悔闖進(jìn)來。她猜想這家人的不愉快肯定為她而發(fā)，她很可能是位不受歡迎的客人。但既來之則安之，她倒要瞧瞧這一對老夫婦把她如何處置。年輕姑娘身上涌出一股挑戰(zhàn)者的痛快淋漓的感覺。
　　 她幾乎不看熊林。熊林好不容易捕捉到心上人的目光，卻比猛獸的利爪還要嚇人。他馬上把這銳利的目光傳達(dá)給母親，認(rèn)為母親是災(zāi)禍的根源。可憐的小伙子已經(jīng)清楚地感到滅頂之災(zāi)正在襲來。
　　 丁玉秋以母性的慈愛，接受到大兒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苦的一信號，便決定暫時對丈夫免戰(zhàn)，以安撫兒子和這位雖然漂亮、卻顯得傻頭傻腦的姑娘?！跋】土?！小采，把水果取來給這位姐姐吃。小林，今天要來客，你怎么不先招呼一聲？”
　　 熊林剛張開嘴巴，連忙把話頭吞下去。母親這話十分巧妙，幾個平淡的音波立刻消除了誤會。他不由感激萬分。
　　 熊華笙凍結(jié)的肌肉一時卻不能松弛，他板著臉走進(jìn)內(nèi)室，把門帶上。他明顯地感覺到全家人，包括剛進(jìn)來的姑娘，跟他的距離很遠(yuǎn)很遠(yuǎn)。他是孤獨的，不被他們理解的。他們屬于一個世界，而他卻分屬于另一個世界。
　　 他無意識地攥緊拳頭，“嚓嚓”作響，才發(fā)覺電報已被捏成一團(tuán)。
　　 他緩慢地坐到椅子上，竭力想弄明白自己的處境。他不是副局長嗎？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嗎？怎么連探望自己垂危的母親也不能如愿以償？是一條什么樣的鎖鏈鎖住了他呢？
　　 熊華笙在鏡子里看到一個蒼老疲憊的矮個頭男人。他知道那是誰，但一點也不像自己。鏡子里面分明是個懦弱的束手無策的人。
　　 “不！我他媽的這次一定得回老家一趟！”熊華笙霍地站起來，罵粗話，自己給自己鼓氣。
　　 客廳隱約傳來“咯咯”的嘻笑聲，無憂無慮，輕松愉快。
　　 熊華笙猛然意識到妻子也許在采取拖延戰(zhàn)術(shù)。一般來說，女人更具有韌性，能把男人拖得垂頭喪氣從而失去斗志。熊華笙似乎覺得斗志正想從心中溜掉，好比河灘上的潮水一般。得趕緊行動！要走，沒有路費是不行的；事隔十幾年，應(yīng)多帶些錢，至少三百塊吧。那么，立刻需要上銀行。銀行過了四點半鐘就取不到現(xiàn)款了。要等明天，誰知再過二十四小時自己還剩多少斗志呢？時間永遠(yuǎn)站在女人一邊。
　　 他勇敢地打開門，帶著破釜沉舟的悲壯神色出現(xiàn)在客廳中央。
　　 玉秋和幾個孩子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瞧著他，好像他是一頭怪物。
　　 她故意裝傻，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如果他舊話重提，她就指責(zé)他挑釁，指責(zé)他破壞家庭和睦，就會把一切荒唐的以及不荒唐的罪名堆在他頭上。而她，倒是忍辱負(fù)重的受盡委屈的賢妻良母。
　　 熊華笙多少次被妻子這種偽裝健忘的本領(lǐng)所擊敗，漸漸習(xí)慣之后，竟常常有種負(fù)疚感，似乎果真有某些地方對不起妻子。然而，今天他清楚了。到目前為止，他是堅定不移的。
　　 “客人讓林子接待就行了，你還是替我準(zhǔn)備下隨身衣裳吧。另外，除了路費，恐怕還得帶兩三百塊錢?！彼M量平穩(wěn)地說，不發(fā)火。
　　 丁玉秋并不瞧他，若無其事跟客人說話。
　　 熊林走到爸爸跟前：“您的事稍微等等好嗎？到晚上跟媽媽一定能商量通的?！毙』镒映砗筮芜巫?，滿臉央求的神色。
　　 “這是全家的事。”熊華笙冷笑著，內(nèi)心里都快哭了，“你奶奶已經(jīng)七十五歲，誰曉得現(xiàn)在還活著不活著。若不是情況緊急，叔叔他們不會打電報來的。從村里到郵局打電報，得翻兩架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