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我懷孕了，已經(jīng)五個月了！”小雪在電話里清楚地對母親說。
　　 這個電話就像一個晴天霹靂，攪亂了母親的生活。女兒小雪在外地打工，母親從沒聽小雪說過戀愛的事，這咋就懷孕了呢？母親心驚肉跳，她還來不及責(zé)怪女兒，就陷入了愁苦之中。我該怎么辦呢？她反復(fù)地問自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某天她洗衣服的時候驀地想起一個遠(yuǎn)房親戚是私人門診的女醫(yī)生，專門給不孕不育的夫妻聯(lián)系意外懷孕的女人。母親心中竊喜，暗想天無絕人之路，她立即給遠(yuǎn)房親戚留言，很快得到了回復(fù)。
　　 母親和醫(yī)生親戚說定后，便動身去城里找小雪。盡管她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zhǔn)備，可當(dāng)她見到小雪凸著肚子的孕婦模樣仍然吃了一驚。她質(zhì)問小雪肚子里的胎兒是誰的，但倔強的小雪站在冷冽的風(fēng)中，咬著嘴唇一個字都不愿意透露。她豎起手想打女兒一巴掌，可那只手在空中只是揮了一下便無力地放了下來，算是承認(rèn)了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日子過得飛快，小雪將近臨盆，不久，她生了一個男嬰。母親不得不伺候小雪，她每天對小雪說得最多的就是新生兒的去留問題。小雪的心里一百個不情愿，可她知道娃名不正言不順，而且她也不能保證將來能給娃帶來幸福，她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家都不能給娃啊！
　　 小雪不得不聽從母親的安排，用王姐的身份證在醫(yī)院生產(chǎn)，王姐夫婦包攬了她生產(chǎn)的所有費用，安排她住最好的包間，流水似的給她送餐，嬰兒用品也堆滿了產(chǎn)房。她的心開始動搖，她知道以她的能力連生娃的費用都拿不出來。
　　 她愛憐地注視著娃小小的頭和軟軟的身體，一想到要和娃永久分離，她不由心如刀割。
　　 母親皺眉，殘忍地提醒她：“你別怪我狠心，這娃生下來只能送人，你一個姑娘家未婚先孕，你讓我的臉往哪放？以后你帶著這個娃，怎么嫁人？”
　　 “我不嫁人，大不了做單親媽媽，世界上的單親媽媽又不止我一個！”小雪反駁說，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其他的事情我都能依你，唯獨這件事不行！”母親斬釘截鐵地說，又細(xì)心地幫她蓋好被子，“你剛生娃，不能受涼吹風(fēng)……”
　　 小雪痛苦地呻吟，她虛弱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新生兒躺在醫(yī)院的小床上睡得正香，他對于發(fā)生的這一切一無所知。六天后他就要被王姐夫婦抱養(yǎng)，王姐夫婦生活富裕，他們在嘗試各種先進(jìn)的醫(yī)療手段生育無望后，就全心全意打算抱養(yǎng)一個嬰兒。王姐夫婦看過新生兒幾次，新生兒健健康康的，又是個大胖小子，他們求之不得。
　　 ?這幾天母親不厭其煩地做小雪的思想工作，雖然娃已經(jīng)出生了，但母親的擔(dān)憂和焦慮一直都沒有停止過，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一錯再錯。
　　 新生兒睡醒了，他張著小小的嘴開始尋乳，找不到乳他哇哇大哭起來。小雪要下床看孩子，母親阻止了她，無可奈何地給新生兒沖奶。把軟軟的新生兒抱在懷里，母親卻覺得他像一個燙手山芋，她急于擺脫這個燙手山芋。
　　
　　 二
　　 小雪產(chǎn)后的第一天，王姐送來了幾束花，她說年輕的產(chǎn)婦看到花會有愉快的情緒；第二天王姐給小雪買了幾件高檔的衣服；第三天王姐買了一些保養(yǎng)品；第四天王姐親自喂小雪喝雞湯，雞湯是她叮囑保姆熬制的；第五天王姐帶來了嬰兒的小金鎖和小手鐲……這短暫的幾天對王姐來說卻是度日如年，她和丈夫都急切地想把孩子抱回去，怕萬一小雪反悔；同樣，這幾天對小雪來說也特別煎熬，她的心就像被鞭子抽一樣疼痛，雖然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了產(chǎn)房，和煦的光線溫暖地?fù)崦哪橗嫞稍诓〈采系男⊙﹨s感受不到一絲溫暖，此刻她的心是冰涼的。
　　 “你放心，小雪，娃交給我們撫養(yǎng)，我們肯定會對娃好的！我和愛人都是獨生子女，我們很想要一個娃，但是身體條件又不允許我們生養(yǎng)了……和你相遇也是緣分，你把娃給我們，我們很感激，以后你要是想娃了，我們也隨時給你看娃！”王姐向小雪保證說。
　　 王姐說這些話的時候，母親在一邊笑著附和，她也很欣慰能給娃找到這么靠譜的養(yǎng)父母。
　　 “我們家有五套房子，將來也是娃的，我們要培養(yǎng)娃讀碩士、博士，將來送他出國留洋去！”王姐說，幸福洋溢在她那胖乎乎的臉上。
　　 小雪知道王姐是真心實意想收養(yǎng)她的娃，從購買的嬰兒用品就能看出，都是價格不菲的高檔貨。她產(chǎn)后虛弱，王姐噓寒問暖，忙前忙后，比親姐還親。王姐還特意請了護(hù)工和月嫂輪流看護(hù)新生兒，讓小雪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可王姐越對她好，小雪就越難受，她的心像堵著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
　　 每個夜晚，小雪躺在醫(yī)院的床上，難以入眠。她的心里比誰都清楚，把娃送給王姐撫養(yǎng)，對她對娃都好。娃跟著她只會受苦受罪，她和母親那間不到四十平的房子，兩個人住都很擁擠，這時再添一個新生兒，無疑是難上加難。如果娃成為王姐夫婦的孩子，他將來不僅衣食無憂，還有一個好的前途。因此，把娃送給王姐夫婦撫養(yǎng)，那是最好的安排，也算對娃有一個交代。自從父親去世，她和母親的生活便捉襟見肘，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
　　 可是，一想到和剛出生的娃母子分離，她就痛不欲生。雖然她心中怨恨那個拋棄她的男人，但她舍不得娃，畢竟娃是她的骨肉。她執(zhí)意生下娃，那也是對娃的一份愛。她不禁回想起懷孕初期的孕吐和各種不適，以及胎動，她十月懷胎，和娃早已經(jīng)是一體的，一想到要把娃拱手送人，她的心都要碎了！
　　 然而王姐對娃的熱忱與愛絕不低于她這個母親。她開始矛盾，糾結(jié)，痛苦，究竟該怎么抉擇，原來選擇這么艱難，她左想右想，都得不出一個結(jié)論。
　　 新生兒每天被護(hù)士抱去洗頭洗澡，醫(yī)院的走廊上站滿了排隊洗澡的新生兒家長，他們笑容滿面，用眼神愛撫著孩子，小雪從心底里羨慕他們，對別人來說，生孩子是一樁喜事，可對她來說卻是一件痛苦的事，她每次都癡癡地望著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夠似的。
　　 “我們家娃掉了二兩肉，出生的時候是七斤，現(xiàn)在洗過澡是六斤八兩。”一個家長笑道。
　　 “我們家也是呢！”
　　 “你們家測過聽力了沒？”
　　 “測了，一次就通過啦！”
　　 家長們愉快地攀談著，而小雪的心情卻無比沉重，她看著孩子粉嫩的小臉，心里輾轉(zhuǎn)呼喊：“娃啊，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也很想把你留在身邊啊！”她的眼淚又一次流下來，那些痛苦的回憶像電影片段在她的眼前來回切換……
　　 當(dāng)初她孤身一人來到城市打工，每天白天忙碌之后便是夜晚的孤單寂寥，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直到遇見了張威，他也在廠里打工，對她噓寒問暖，她以為她終于遇到了一個可靠的男人，很快和他墜入了愛河……可當(dāng)她告訴張威懷孕的消息后，他突然換了一副面孔，像變了一個人。他建議她墮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冷漠平淡，像在訴說別人的事情。她不同意墮胎，她說這是一個小生命，他望著她的眼神像望著一個怪物，冷笑幾聲后他佛袖而去。
　　 后來他玩起了失蹤，廠里的領(lǐng)導(dǎo)說他辭職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一刻她才知道，她遇到了一個感情騙子。但肚子里的小生命是無辜的，她決定再艱難也要把娃生下來。
　　 孩子，為什么選我做你的媽媽？我不配做你的娘?。⊙蹨I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用手愛憐地?fù)崦⒆拥念^，這是她的孩子，但又好像不是。
　　 這幾天，母親的心情漸漸陰轉(zhuǎn)晴了。她沒有想到事情這么順利，只要娃送了人，女兒將來就不會被孩子拖累。母親在產(chǎn)房里談笑風(fēng)生，她沒有留意女兒郁悶的臉龐……
　　
　　 三
　　 出院前一天晚上，小雪和母親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小雪說她反悔了，她要留下娃自己撫養(yǎng)。母親吃了一驚：“小雪，咱們可不能反悔??！人家王姐這幾天忙前忙后地照顧你，買這買那花錢不說，人家也是真心想要娃呀！這樣的養(yǎng)母過了這村就沒了，打著燈籠都難找，娃跟著她是去享福的，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
　　 “我知道王姐是好人，可我一想到娃以后成為別人的孩子，我就心痛！”小雪哭得泣不成聲。
　　 “長痛不如短痛，你留下娃拿什么撫養(yǎng)他呢？他跟著咱們只能受苦，單親媽媽不是那么好做的！以后你要是后悔了，再想找像王姐這樣的養(yǎng)母，就不可能啦！”
　　 “我想清楚了，媽，你不要再說了！”
　　 “你這個丫頭咋就說不通呢？我告訴你，你別想留下孩子拖累我，從今天開始，你沒有我這個母親！”
　　 “媽，你也是做母親的人，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
　　 “你讓我怎么理解你？還沒結(jié)婚就被人搞大肚子，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當(dāng)初你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為什么不墮胎？”
　　 小雪沒話說了，第二天出院的時候，她的眼睛紅腫著，眼瞼下面一片烏青。陽光鋪灑在醫(yī)院大門的臺階上，耀眼的光點刺得小雪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汽車?yán)鹊穆曇魝鬟^來，王姐夫婦開著奔馳歡天喜地地來接新生兒，小雪卻站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一動不動。王姐用疑問的眼神望著小雪和她的母親，母親垂頭喪氣地擺擺手，王姐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一顆心開始下沉……果然，小雪對她鞠了一個躬說：“對不起，王姐，很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也謝謝那么愛我的娃。我知道我不該反悔，可從感情上來說，我舍不得娃。我知道你會將娃視如己出，可我想陪伴我的娃，陪伴他成長，參與他的將來，請你原諒我！”說完，小雪淚如雨下。
　　 王姐聽了小雪的話，感到一盆冷水澆在她的身上，令她從頭涼到腳。她強忍著心中的失望說：“我明白，雖然我沒有孩子，但是我以前也懷過孕，當(dāng)我流產(chǎn)的那一刻，我感到天都快塌下來了……你懷了娃那么久，作為娃的母親，當(dāng)然會舍不得，反悔也是人之常情……”
　　 “小雪，你干嘛自己找罪受？你就把娃給王姐吧！”母親痛哭起來，反復(fù)用手捶打女兒的肩。
　　 “阿姨，您不要這樣，讓我們慢慢聽小雪說好嗎？”王姐攔住了激動的母親。
　　 遠(yuǎn)房的醫(yī)生親戚叫苦不迭，她一邊抱怨小雪母女，一邊向王姐致歉。醫(yī)生建議到她們到她的私人診所詳談，他們在去診所的路上都緊皺著眉頭不發(fā)一言，陰霾籠罩在他們的頭頂。
　　 到了診所，小雪忍受著醫(yī)生的埋怨和母親的指責(zé)。她緘默后終于說：“當(dāng)初我從懷孕到生娃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其實我從沒想過把娃送人。后來我看到王姐對娃好，也確實動搖過，可我心里還是放不下娃。我很感謝你們對我的幫助，如果不是王姐，我生產(chǎn)不會這么順利，對不起，王姐，請你原諒我這個自私的母親！”
　　 “小雪，不要再說了，我能理解，我尊重你的決定！”王姐握著小雪的手說，小雪的眼里再次浮起了淚花……
　　 離開診所后，母女倆一前一后地走著，誰都沒有開口說話。路燈將她們兩個人的身影拖得很長，這注定是一個煩躁不安的夜。
　　 “我就不該讓你一個人去城里打工，不該不攔著你！你留下娃，將來咱們的日子咋過？”一進(jìn)家門，母親突然爆發(fā)了。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會很艱難，可我還年輕，也有力氣，只要我努力掙錢，咱家的日子會好的！”小雪的眼神很堅定。
　　 母親聽了，語氣逐漸軟下來：“養(yǎng)娃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你舍不得娃也可以理解，不過將來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可我是娃的母親，我有責(zé)任養(yǎng)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后悔我也要走下去！”
　　 轉(zhuǎn)眼，娃滿月了。這天，小雪收到了王姐的包裹，她打開一看，是一副嬰兒的小金鎖和小手鐲。當(dāng)初她反悔的時候，將王姐買的金器退回去了，沒想到王姐是個有心人，在娃滿月時又寄過來。
　　 母親看著這些金器，感慨地說：“王姐一直很關(guān)心娃，那時候你反悔，王姐回去和她愛人抱頭痛哭了一場，他們也很舍不得娃??！”
　　 小雪聽了，心里對王姐很愧疚。
　　
　　 四
　　 為了生活，為了養(yǎng)娃，小雪一人打三份工。她的一日三餐吃得很簡單，有時忙的時候一天只吃一頓。有次她低血糖暈倒了，被好心人送到醫(yī)院。這個好心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姐。醫(yī)生給她做檢查，驚訝地說：“你剛生過孩子啊，怎么能不吃飯呢？現(xiàn)在不好好保養(yǎng)，將來會落下病的！”
　　 小雪心里苦笑說：“我也想休息，可我要養(yǎng)娃??！不賺錢怎么養(yǎng)娃呢？”
　　 面對王姐，小雪尷尬不已，恨不得有個地縫讓她鉆進(jìn)去，她不好意思地對王姐說：“王姐，又給你添麻煩了！”
　　 王姐關(guān)心地說：“小雪，雖然你很年輕，但也要注意身體，畢竟你產(chǎn)后才兩個月??！”
　　 “我知道，謝謝王姐！娃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你不但不怪我，還幫我，其實你比我更有資格做娃的母親，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明白，你有你的難處，自己的娃當(dāng)然舍不得了，我能理解你，小雪，你也不要再有心理負(fù)擔(dān)了！”
　　 小雪忙了一天回到家，要哄娃睡覺，夜里還要給娃喂奶。母親嘆口氣說：“如果你肯把娃給王姐撫養(yǎng)，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辛苦！真是自己找罪受！”
　　 小雪抿著嘴唇，皺著眉，一言不發(fā)。
　　 王姐也回到家，跟丈夫說起小雪，丈夫沉吟著說：“小雪也挺不容易的，要做那么多工作來養(yǎng)活孩子，其實她選擇留下孩子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是啊，像她這樣的年紀(jì)原本應(yīng)該享受青春，而她卻早早地背上了責(zé)任和重?fù)?dān)！”王姐贊同地說。
　　 風(fēng)吹落了幾片飛舞的葉子，轉(zhuǎn)眼秋天到了，一輛奔馳停在了小雪家門口。
　　 小雪抬頭望著走進(jìn)來的人，驚訝地說：“王姐，你咋來了？”
　　 王姐笑了笑：“怎么，不歡迎我??！”
　　 “姐，看你說的，哪能呢！”小雪忙說。
　　 王姐放下了手里的嬰兒用品，抱起床上的娃，左看右看：“娃的頭比以前大了一圈，長得真快！”
　　 “是的，紙尿褲都用L號的啦！姐，你又花錢給娃買奶粉和紙尿褲，我怎么過意得去?。　毙⊙┙涌谡f。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不要客氣啦！”
　　 “姐，你和我娃有緣，又這么喜歡娃，你愿不愿意做娃的干媽？”
　　 “我求之不得呢！”王姐笑呵呵地說，在娃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躺在王姐臂彎里的娃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溫馨和歡樂的氣氛包圍了整個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