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逝世的第二年，我當(dāng)上了爸爸。
　　 兒子四周歲生日那天，我們?nèi)艺绽M(jìn)行了隆重的慶祝。小家伙得意洋洋地巡視著琳瑯滿目的禮物，心滿意足地大吃大嚼。突然，他抬頭問道：“爸爸，我爺爺呢？”
　　 “這……”我搔搔腦袋，思忖著怎樣在他的理解范圍內(nèi)講清楚。
　　 “你當(dāng)然有爺爺。他是我爸爸，就跟我是你爸爸一樣……不過，你們永遠(yuǎn)不會見面，因為他死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他像盧爺爺嗎？為什么盧爺爺不就是我爺爺呢？”
　　 “什么盧爺爺？”我莫名其妙。
　　 “盧爺爺呀！”小家伙吃驚了，怎么無所不知的爸爸連盧爺爺都不知道！
　　 “燒開水的盧老頭。”妻子在旁邊補充道。
　　 哦，我想起了，是公司從農(nóng)村雇來的一個臨時工。這老頭六十多歲了，到單位半年多一次也沒回家，家里也沒人來探望他。有說他兒女忤逆不孝逼他出來的；有說他家鄉(xiāng)太苦躲難出來的；也有說他受不了孫兒們聒噪圖清閑出來的；還有說他跟當(dāng)?shù)馗刹眶[矛盾賭氣出來的。他身體干瘦，結(jié)實有力，做事勤勉，整天樂樂呵呵。原來單位上常鬧“開水荒”給客人泡茶，茶葉就像海軍艦艇，密密麻麻漂在水面上。自從他來后，一天到晚有開水供應(yīng)。人們起初喊他“老盧”，慢慢卻變成了“盧老”——雖然有個別人提出異議說，只有老一輩革命家才配稱“老”。
　　 “每個人只有一個親爺爺，就是他親爸爸的親爸爸?！蔽沂直孔镜亟o兒子灌輸血緣關(guān)系的知識，“再說你爺爺當(dāng)年是老師，不是燒開水的?！?br />　　 小家伙對那個虛無縹緲的親爺爺毫無興趣，只是一個心眼兒撲在肯和他玩耍的盧爺爺身上。他經(jīng)常在我們面前炫耀一些新學(xué)會的故事和歌謠。什么“月亮婆婆打算盤，舅舅來了吃啥飯？打雞蛋，烙油饃，不吃不吃又一個?！倍旱梦覀児笮?。什么“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洋釘?！庇惨覀儾隆Ｎ覀児室獠洛e，小家伙樂不可支，搶著告訴我們：“是天上的星星。盧爺爺說，天上有一顆星，地上就有一個人。人一死，星星就落了。”
　　 妻子驚慌地說：“糟糕，這老頭宣傳封建迷信，不能叫孩子跟他混啦！”
　　 我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認(rèn)為開水房灰塵太大，對孩子健康不利，便隨口附和道：“小濤，以后少上盧爺爺那兒去?！?br />　　 “不，盧爺爺說我是他親孫孫呢！”
　　 “這老頭，”妻子厭惡地皺起眉，“想得美氣！”
　　 我忙婉轉(zhuǎn)說：“盧爺爺很忙，別凈纏他，還是上幼兒班吧?！?br />　　 盧老的確很忙。單位還沒安裝鍋爐，燒開水只靠食堂的一個灶臺一口鍋，而用開水的卻異常多，因為人們不僅在單位喝，在單位用，許多人還提開水回家去煮飯。于是，每天清晨饅頭一出籠，盧老就趕緊燒開水。一鍋接一鍋，直燒到做午飯時米上蒸籠。全單位連公家私人約莫有一百來個熱水瓶，送到食堂后只能放在地上。于是，水一燒開，盧老先是分期分批地把它們轉(zhuǎn)上灶臺，灌滿開水后，再一瓶瓶地還原。一百瓶開水得彎兩百次腰，一天燒兩回就有四百次，奇怪的是他竟然從來沒有失手打破過一個暖瓶。若有人表示同情，他就笑著說：“我是娶媳婦那當(dāng)兒給丈母娘少磕了頭，如今加補哩！”待人“嘻嘻”樂過一陣后，他又自我安慰道：“鍋爐來了就好了?！?br />　　 買鍋爐是單位黨支部討論通過的，可鍋爐至今遲遲不見蹤影，仍是那褐色大鐵鍋獨擋一面。于是盧老每天按時磕四百次頭，念叨兩遍“鍋爐來了就好了?！本枚弥?，這話便成了他的口頭禪，跟著又變成了我們小兒子的口頭禪。有時小濤抱著瓷壺咕嘟咕嘟灌了一陣后，把臉蛋一抹，冷不丁冒出一句：“鍋爐來了就好了?！蹦钦Z氣，那神態(tài)，真像盧老頭嫡親孫子似的，氣得他媽媽白眼珠直翻。
　　 有天中午，妻子不知從哪兒聽到一個關(guān)于盧老的傳說，吃飯時當(dāng)新聞訴了我。當(dāng)時，我覺得她說的事兒年代久遠(yuǎn)，并沒放在心上，誰知小兒子在旁邊卻一字不漏地全裝進(jìn)了腦袋。
　　 下午上廚房灌開水時，小濤從我身后嗵嗵地跑到盧老面前：“盧爺爺，您……坐過牢？”
　　 所有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老頭兒手中的一個暖瓶不覺掉到地上，“呼”地一聲炸開，濺了滿褲腿。闖禍的小家伙嚇得哇哇直哭，扭頭向我奔來。我趕忙察看兒子燙傷沒有，又趕忙向老人解釋道歉。眾人裝著若無其事，一邊收拾瓶渣，一邊繼續(xù)談笑風(fēng)生，只當(dāng)沒聽到小孩子的話。盧老頭這時卻臉色慘白，癡癡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第二天，盧老請了病假，躲在飯廳角落那間用篾席隔開的小屋里，整日沒有露面。我十分內(nèi)疚。我要揍小濤屁股，被妻子攔??；我又埋怨妻子，她振振有詞：“這事兒又沒摻假，童言無忌嘛……”
　　 我啞口無言，只好一個人買了兜蘋果去看望老人。
　　 小屋和開水房雖說僅幾步之隔，我從來還沒進(jìn)去過。想不到里面十分整齊：家織布縫的帳子洗得干干凈凈，一張用木板釘?shù)膯螚l桌兒擦得亮亮堂堂，地面一塵不染，墻上還貼著紅紅綠綠的風(fēng)俗畫兒。老頭兒懨懨地半躺在床上，一夜之間消瘦了不少。見我進(jìn)來，他忙起身讓坐。
　　 “盧老，您屋里好干凈！”
　　 “在食堂里干活，全是進(jìn)嘴的東西，若臟兮兮的，誰看得慣！”
　　 我把蘋果放到桌上，安慰了幾句，訕訕地正打算離開，老頭兒一把抓住我：“李同志，我，我那坐牢是冤枉呀！”我一驚。料不到老頭兒主動提出了這話頭。
　　 “那是五八年冬，縣里修水庫。我是公社水利技術(shù)員，也是吃國家糧的。筑攔河大壩，按規(guī)定每層要夯三遍，可是后來上面催得急，我們社長慌了，叫民工只夯一遍。我當(dāng)然不同意。社長火了，說我保守，老牛拉破車要插白旗的。您看我怎么拗得過他呢？結(jié)果，壘到四丈高時，突然坍了方，壓死了兩個人?？h里來人調(diào)查，社長跟我說，只要我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寫份檢討就完事。我想領(lǐng)導(dǎo)不會坑我的，就照他的話辦了。哪料到半個月后，公安局來了兩個人，趕到我家銬住我就走。……”
　　 “這個社長瞎指揮要負(fù)主要責(zé)任！”我忙插言。
　　 “不敢這樣講呀！社長跟著又捎信來，說最多蹲個一年半載；若是亂咬別人，那就難說了……”
　　 “您這是冤假錯案，應(yīng)該上法院申訴復(fù)審，至少應(yīng)該恢復(fù)名譽?！蔽覒嵖卣f。
　　 “行嗎？”老頭兒眼睛亮起來，“我證人都有哇！您是寫文章的，就拜托您啦！”
　　 “沒問題！”我爽快應(yīng)道。也不掂掂自己的筆有多大威力。
　　 當(dāng)晚我就替老人起了個草稿，準(zhǔn)備第二天再去和他核對一些人名、地名、數(shù)字。我又把小濤叫到跟前，盡最大努力使他懂得：坐過牢的不一定全是壞人，沒坐過牢的也不一定全是好人。小家伙興致勃勃，怪問題一個接一個，比排炮還厲害，只轟得我熱汗淋漓，詞窮理盡。最后，好歹總算使他明白了：盧爺爺還是昨天那個盧爺爺，沒有突然變成一個老壞蛋。解放軍叔叔不會去抓他，他照樣會每天給我們燒開水。
　　 接連兩天沒事，第三天晚上我抽空又到小屋里去。盧老劈面就說：“李同志，那狀子就甭寫啦！”
　　 “怕報復(fù)？那社長還在臺上？不要緊！如今有憲法保護(hù)呢！”我給他鼓氣。
　　 他搖搖頭。
　　 “沒時間，我抽空來辦?？h法院我有老同學(xué)?！蔽易愿鎶^勇。
　　 老人還是搖搖頭。
　　 “那……我草稿都寫好了?！蔽姨统鰞蓮埣?，惋惜地朝老人抖了抖。
　　 “真麻煩了！”老頭兒歉然一笑，“今兒小濤他們又上我這兒玩了，還是喊我‘盧爺爺’……”
　　 我恍然大悟：他只是怕孩子們瞧不起他！既然他照常是盧爺爺，還乞求什么呢？但是我仍然舍不得丟掉那張“狀子”，便又把它疊好，裝進(jìn)了衣兜。
　　 風(fēng)波總算過去了。小濤犟著不上幼兒班，仍是天天和他的盧爺爺玩，并隔幾天就來炫耀一支新歌。有天晚飯后，他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三頭黃牛呀哈一呀么一匹馬呀，
　　 不由得我趕車的人兒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那車呀……
　　 “住嘴！”妻子暴躁地吼了一聲，“人家小孩都會唱‘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啦，你在哪兒學(xué)的這些老掉牙的喪氣歌？”
　　 這一嗓子嚇得小濤張口結(jié)舌，灰溜溜的。
　　 鍋爐終于運來了。豎在那兒，黑漆閃亮，像個巨人，十分威風(fēng)。單位專門為它修了個鍋爐房。盧老忙里忙外，把鍋爐房粉刷得雪白閃亮。房頂上鐵煙囪高高指向藍(lán)天，尖端還有個圓錐體蓋兒，十分精巧好看。
　　 這時候我出差離家一星期。第八天回來一進(jìn)門，就見妻子攥著雞毛撣子怒發(fā)沖冠地站在堂屋中央。小濤趴在沙發(fā)上嗚嗚地哭。
　　 “氣死我了！”妻子訴苦道，“三歲不成驢，到老是個驢駒子！人家的孩子從小懂事，個個想讀書，上大學(xué)，出國留洋當(dāng)博士；只這個沒出息的小東西竟要朝鄉(xiāng)下跑！”
　　 我忙問到底咋回事。
　　 “我要我盧爺爺！”小濤原來并沒屈服，帶著哭腔嚷道。
　　 “盧爺爺哪兒去了？”我一個怔愣，怕有什么不幸。
　　 “辭退了?！逼拮诱f，“他人老眼花，看不清水位，燒不好鍋爐，單位換了個年輕人?！?br />　　 ?。∥也挥X想起盧老的口頭禪：“鍋爐來了就好了?！蔽掖藭r的模樣一定有些異樣，因為妻子瞪著我鄙夷地一撇嘴：“瞧你，哼，到真像那老頭兒親兒子似的！”
　　 小濤一下子撲過來：“爸爸，食堂不要盧爺爺，請盧爺爺?shù)轿覀兗襾戆?！您把他?dāng)親爸爸，他不就成我親爺爺了嗎？爸爸！”
　　 我苦笑著。妻子在一旁橫眉豎眼。
　　 唉，但愿我的壽命比自己的父親長，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孫子長大，免得他和別家的老人糾纏不清。不過，誰曉得那個遙遠(yuǎn)的尚不知在何方的小生命又會提出什么無法解答的問題來呢？
　　 第二天，我找出了替盧老寫的那張“狀子”，謄清了，套上一個寫著法院地址的信封，把它丟進(jìn)了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