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愛酒。昨晚的夢似乎還沒有醒。晨風(fēng)溫柔的臂膀從窗簾里探了過來，微醺中透著醉意。我笑了，自己都感到古怪。為什么笑？笑這無情流逝的時光，笑這顛沛流離的人生。
　　 一公里外的早市隱約傳來喧囂，那是紅塵的聲音。紅塵亦遠(yuǎn)，紅塵亦近。紅塵如同漫天的風(fēng)霜，刻劃出我眼角細(xì)細(xì)的皺紋。我又笑了，還是在笑這無情流逝的時光？
　　 房門外傳來敲門聲，一股野獸的氣息。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打開了房門，女房東順勢斜倚在門上，胸前欲蓋彌彰地耀眼出一片雪白。她嬌媚地眨眨眼，鶯歌般地說：“瞧你慌張的，我不是來問你要房租的。剛才你那朋友崔剛打來電話，讓你下午去一家雜志社面試。對了，房租不急，找到工作發(fā)薪水了再給我。趕緊的！給崔剛回個電話！”她又嬌媚地笑了，伸出手在我的身上輕輕擰了一把。
　　 手機呢？輕拍著腦袋，我在房間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周圍仿佛旋轉(zhuǎn)了起來。音樂——爵士和搖滾；色彩——霓虹和妖媚的臉；酒——遙遠(yuǎn)而熱烈的白蘭地或者二鍋頭；新聞——融資平臺和非法集資；冰冷的好像金屬的光澤從字紙簍里泛了出來，手機應(yīng)該有生命，在你需要它的時候，它張開了血盆大口。
　　
　　 二
　　 艷陽高照的天空飄著雪花，不對吧？我摸了摸頭發(fā)稀疏的腦袋。汽車在紅綠燈的指示下，從街頭排到巷尾。讓它們穿上一條長長的鎖鏈吧！蒸汽機車牽引著一列列車廂在原野上奔馳，風(fēng)含情，雨含笑，杜鵑妖嬈。
　　 我快步走過馬路，烈日把柏油曬得軟軟的。誰在樹梢上叫？一只鳴蟬飛快地射向村頭的柏樹上，莊稼地硬硬的被蒸起了汗。精靈在夜里唱歌，我聽到了成熟的西瓜擺脫枝蔓的聲音。
　　 崔剛在那邊的過街天橋上沖我揮手，他是一面指引我的旗幟。我飛快地跑到天橋腳下，三步兩步跨上天橋。崔剛扯住我，急急向天橋另一側(cè)的樓梯跑?！翱禳c啊！快點?。∶嬖囻R上就要開始了！”說話的語速像一挺重機槍在噴著火舌掃射。
　　 跑過了三道街，一個不顯眼的雜志社的門楣橫立在眼前。跑相當(dāng)于攀登。少年時，我攀過幾座山，來到鎮(zhèn)中學(xué)。我的背簍里是一星期的伙食，鎮(zhèn)中學(xué)閃亮的門楣。雜志社的一層，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盡量修飾得嫵媚動人，都躊躇滿志地拿著個人簡歷。我排到“隊伍”的最后邊。市場——離我租住地一公里的早市，叫買叫賣，都想賣個好價錢，都想買個便宜貨。物價、廋肉精、馬航的飛機失事……崔剛拍拍我的肩膀，沖我擠擠眼睛，向側(cè)邊的樓梯間走去?！瓣犖椤毕駰l冬眠剛剛過去懶于運動的蛇類，微微地伸展一下，又僵在了那里，似乎眷戀著嚴(yán)冬里的酣眠。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崔剛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拉起我，悄聲說：“快，跟緊我！”我們這次乘了電梯，來到七層。崔剛拽著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一間標(biāo)寫“701”的辦公室外，輕輕地敲響了門，門里傳來清脆的女聲：“請進(jìn)！”
　　 辦公室里老板桌后坐著一位中年女子，白皙的鵝蛋臉上，一副金絲眼鏡，襯托出一種由內(nèi)而外洋溢出的書卷氣。崔剛滿臉堆起了笑：“這是雜志社的金社長！”他殷勤地介紹著，我趕緊禮貌地沖金社長點點頭。崔剛又趕緊忙不迭地推銷起我來：“祁峰，我們縣的大才子，名牌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十幾年廠報主編。您看……要不……你們聊聊……”看到金社長微微皺了一下眉，崔剛趕緊偏了一下話題，隨后退出了辦公室。經(jīng)過我身邊時，捅了捅我。
　　 “請坐！”崔剛走出辦公室后，金社長很有涵養(yǎng)地示意我在側(cè)面的長沙發(fā)上坐下，我坐下之前，把簡歷遞了過去。
　　 金社長蔥白一樣的手指蜻蜓點水般翻看了一下我的簡歷，抬起頭來，問道：“你炒股嗎？”
　　 我愣了一下，隨口答：“以前炒過，現(xiàn)在不敢了！”
　　 金社長輕笑了一下，又開口說：“崔剛介紹來的，水平我放心。做編輯也應(yīng)該有商業(yè)頭腦，不是嗎？現(xiàn)在，雜志社幾乎都是企業(yè)化運作了。我的話你明白嗎？”她盯著我的臉，眨了一下眼睛。
　　 勞倫斯、蘭陵笑笑生、曹雪芹；車間、吊車、勞動競賽的號子；寫稿、校對、清樣；優(yōu)化組合，自由市場，CEO。
　　 我看著金社長。
　　 金社長靠在了座椅上，嘆了一口氣，說到：“堂吉訶德的夢早就該醒了。是這樣的，在我們這里做編輯，都有任務(wù)的，挖挖商機嘛。比如內(nèi)頁廣告，拉拉贊助……你的履歷不錯，下周一來報到吧，我們具體談。多挑戰(zhàn)自己，生活才能異彩紛呈?！?br />　　 走出雜志社大門的時候，崔剛正焦急地等我。第一句話就是：“情況咋樣？”我緩緩地比了一個“OK”的手勢。
　　 “晚上到‘冰點’酒吧喝酒去，慶祝一下！我請客！”崔剛笑瞇瞇地建議。
　　
　　 三
　　 都市夜晚輕柔的風(fēng)麻酥酥地撞擊著我的腰眼，如同姑娘的柔荑輕撫。五顏六色在鋼筋混凝土間不斷地暴漲，車的海，車的洋……亮晶晶繁星閃爍的“銀河”。家鄉(xiāng)的垂柳，小哥兒牽著晚歸的黃牛，劉老頭吃罷晚飯一袋水煙；張大娘噗嗤一聲笑，悄悄說村后司寡婦家跑進(jìn)了光棍“杠子頭”！
　　 “冰點”酒吧的窗戶外貼著宣傳海報，一群身著短裙的美女在上面展示著妖冶。C位是一位身著豹紋、腳穿長靴的美女，眼睛里帶著高壓電，微笑里帶著原始的味道——可惡的風(fēng)騷的要殺了人的C位。
　　 酒吧也是個市場，人聲鼎沸。貝斯手、吉他手、落魄的也許正在走穴的歌手。燈光繚亂，桌子間變換著美人的身影。眼影、爵士、搖滾、陪酒。C位甩脫了高跟鞋，腳劃著弧線，天使的腳？魔鬼的腳？一根直立的鋼管，騰挪翩然的身影，雪白的大腿，欲望?？谏诼暎壳榈恼坡?。酒，烈性的酒，從我的食管滑向腸胃；笑，虛浮的笑，曖昧的笑，假笑。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將湖面的霧靄驅(qū)散，母親便敲響了房間的門?！皯邢x！起床了！”母親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責(zé)備。母親是個勤勞的農(nóng)家婦人，院子里養(yǎng)了一窩雞，每次市場交易，我們家的雞屁股上都是能割下一大碗肥油來。
　　 “伢子，給你阿爸送飯去！”我提著吃食向地里跑去。
　　 鞭炮聲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鄉(xiāng)長送來了獎金。他握著我母親的手，朗聲道：“教子有方啊！培養(yǎng)了全縣的狀元！”父母的臉龐在陽光下紅艷艷的。
　　 廠報、主編、妻子、生財要有道、離婚、一人孤身都市闖天下……崔剛瞪著微紅的雙眼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仰臉一看，原來不知什么時候，C位走到我們兩個身邊了，她那濃重的脂粉掩不住疲憊。優(yōu)美的片腿一坐，她坐在崔剛的身邊。輕聲慢語，她嬌聲說：“二位先生，拿瓶軒尼詩吧？我陪你們喝。”崔剛的眼睛在C位的臉上胸前挖著，有種猥褻。C位的眼神迷離了，似乎汪著一潭水。過了半晌，崔剛突然大聲說：“咱哥們兒不敢喝了，再喝得抬著出去了?！盋位立刻觸了電般起身離座，正好鄰座叫，她逃也似地走跑去了。
　　 崔剛哈哈笑了起來，他對我說：“祁峰，看到了吧？好笑！好笑！”接著，又低聲神秘兮兮地說：“你那個女房東對你不錯，哥們兒，傍了她，至少住的以后不要錢了……”這時，酒吧另一側(cè)傳來陣陣喧鬧聲，崔剛的最后幾句話我沒聽清楚。
　　
　　 四
　　 夜風(fēng)寒涼！
　　 崔剛醉醺醺地被出租車?yán)吡?，他天南海北地說了幾個地址，最后才確定了家的位置。我獨自一人向著兩站地外的租住地走去。頭有些暈，但不甚厲害，腳步錯落里卻穩(wěn)定而有規(guī)律。我笑了，酒量不錯，我暗自夸著自己。
　　 大街上沒有幾個行人。一位女子從我身邊幽靈般飄了過去，一錯身的當(dāng)兒，我看清了，竟然是C位。她的背影顯得老態(tài)，隔著幾米遠(yuǎn)，我感覺她好像滿頭白發(fā)。她在前邊突然停了下來，旋即快步走向馬路邊的墻角，哇哇地吐了起來。我動了惻隱之心，想去扶扶她。夜風(fēng)吹過，我的腦袋更暈了，只好作罷。
　　 離我租住地城中村村口半站地的光景，是一條鐵路專用線。剛走近這條鋼軌的身軀，警報聲突起，柵門徐徐合攏，要過火車了。我歪靠在路邊的電線桿上。不大一會兒，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亟?jīng)過了，震天動地。我的腦袋更疼了，心口有一種翻騰的酒意。
　　 村口近在咫尺，門楣上大字隸書寫著：“稻花香”！“稻花香里說豐年，驚起蛙聲一片”——辛棄疾來了嗎？真好像是我家鄉(xiāng)的情景，我們是唱著歌歡慶豐收。青春校園里的詩會、琴劍江湖、未來的愿景、社會和生活的重壓、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存在。
　　 蹣跚地走進(jìn)村子，家家門前都有小石獅子，辟邪。
　　 虛無折疊成直線飛速地回溯。那是誰？白衣飄飄，神仙風(fēng)骨。是李白。我匍匐在地，抱住了他的雙腿。高山仰止，我輕聲地問：“你不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嗎？那么為什么又在夸獎那個紅顏禍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呢？取悅皇帝？社會、經(jīng)濟(jì)的壓力？理想遭遇現(xiàn)實？”
　　 李白笑而不答。
　　 “哇”的一口酒從我嘴中噴出。
　　 第二天，早起的人們才發(fā)現(xiàn)我抱著被我想象成李白的小石獅子，依舊在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