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江上夫妻(散文)
見到孫紅艷女士,是在一艘白色的外國游輪上。她在入口處等我,我撐著傘在大堤上走,老遠就看到她的粉色護頸遮陽帽。走下石階,穿過吱吱呀呀的鐵皮甬道,她迎了上來,牽著我的手,上幾步小坡,便進入豪華的大廳。
愜意的空調,三三兩兩的外國人,精致的桌椅,金色旋梯,銀光閃閃的餐具酒杯。但這些與我們無關,她帶著我七拐八彎,推開一道暗門,來至后倉的一條走廊上。廊上有一排橢圓形小窗直通江面,像飛機的舷窗。
“哐啷”一聲,她熟練地拔下鐵插,打開一道鐵門。濤濤的江水就在外面,江上白霧茫茫,細小的雨滴砸起一小朵一小朵水花。遠處隱約著長江大橋優(yōu)美的輪廓和一艘孤船縹緲的背影。
孫姐今年51歲,和丈夫陳景旭均是下崗工人,十二年前買了艘小船,在荊州港收集運送垃圾。他們的船叫“荊長凈一號”——荊州長江凈化一號船的意思。在此之前,往來船只上的垃圾隨便扔,寬闊的江面漂浮著油污和各色垃圾袋屬常見之景。
2007年他們夫婦賣掉鄉(xiāng)下老屋,花40萬買了“荊長凈一號”和一輛皮卡車。老屋是三姊妹的,他們把另外兩姊妹的錢也借了過來。孫姐并不老,比想象的白和年輕。淡粉體恤,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白色輕便鞋,樣子干練。邊和我說話邊從包里拿出個水墨藍碎花頭套套在頭上,頭發(fā)嚴嚴地掖在里面。她說防灰,頭套是自己做的。然后搬個小凳,坐那開票,她的字很好看,瀟灑有力。
做完這些,她疾步走至走廊盡頭,打開一間小房,里面滿是黑色塑料包,一個碼著一個,堆滿了垃圾。
這時,她的先生開著小船從下游遙遙而來,老遠就能看見穿著橘黃色救生衣的身影。她指給我看,說那就是“荊長凈一號”,他們的水上之家。銹跡斑斑的鐵船,除一個狹小的駕駛臺,并無遮風擋雨,可以坐臥的地方,人得站著。幾個碩大的白色編織袋掛在鉤子上,孫姐說一只可以裝兩噸,外有幾個盛油污的桶立在那。駕駛艙正面的鐵皮上寫著“保護長江母親,共創(chuàng)美好家園”的字樣。
船慢慢靠近后,他的丈夫走出船艙,拿起纜繩向大船拋來。孫姐麻利撿起,套在游輪的纜樁上,然后反身去提垃圾。能拎的拎,拎不動的拖,一袋袋往小門處移。陳大哥調整好小船方向,讓其與大船平行,再把一袋袋垃圾提至凈江號的白色編織袋中。
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垃圾比我想象得要多,搬也搬不完。后倉的一位工作人員是位中國人,說這只是兩天的垃圾,游輪在荊州港??繋讉€小時,下一站是武漢,還要出一次。那些垃圾很臟,鼓鼓囊囊,看得出里面是些殘菜剩飯,有的在滴滴答答漏水。不一會,地面就浸了一片,一股難聞的腐臭味撲面而來。還有玻璃瓶的叮當聲,玻璃渣子的嘩啦聲,猜得出是喝空了的啤酒瓶與碎了的器皿。孫姐告訴我,垃圾太多,有時站在垃圾堆里,難免不被玻璃碎片劃傷。
我問她這些垃圾要不要分類,她說要的,運到岸上再仔細分。
她說每次都如此,先從別的船,把垃圾裝到自家船上,然后開到愿意讓他們停靠的碼頭,再把垃圾卸下來,倒上皮卡車,運至垃圾轉運站。出次垃圾一般兩三噸,皮卡車要拉幾次,水上收垃圾比陸上難。
今是端午,六月的天已有點燥熱,幸虧下了點雨,溫度并不高,但他們依舊汗流浹背。孫姐的白鞋踩在地上的漬水里,已變得很臟,淺粉的上衣濕漉漉裹在后背上,時不時抬腕擦著汗。她的丈夫也用迷彩服的袖子來回蹭著額頭。
孫姐能干,做事快,有時跳到小船上,幫丈夫系帶子掛鉤子抬垃圾。他的丈夫也跨上大船幫忙,夫妻倆配合默契。
陳大哥敦厚,長得魁梧,一表人才,顏值高,言語不多,只悶頭做事。迷彩服、迷彩帽、工裝褲,身手頗矯健,性格好。有時孫姐嫌他笨,嘟囔埋怨兩句,他也不作聲。
每袋垃圾提過來,孫姐都嚴格把關,免得第二次污染。有個袋子裝得太滿,快漾了出來,她重新打了打結,勒的時候,突然一股氣流,伴著垃圾沖了出來,噴了她一臉。那些骯臟的綠水順著她的眼睛直往下流,她緊閉雙目,摸索著脫下手套,用手抹了一把。然后用兩個指頭,慢慢在額頭上揩。那一刻有點悲壯,挺難過的,我連忙找出包里的紙巾想替她擦。她接到手里,說臟,自己來。
太臟太累了!多少錢都不干,打死也不干,那是我當時最真切的想法,氣味就受不了。
外面的江水依舊很美,汩汩流淌著,并不懂人間的哀愁,波紋漾開處,該藏有多少夢想。沒有孫姐這樣與骯臟為伍的人,這江水又怎能保持自身純潔。
陳大哥也從駕駛室拿出一卷白色圓筒紙,扯下一段,默默幫妻子揩著,目光里滿是疼愛。用臟的紙,小心翼翼掖在黑色垃圾袋里。他們對垃圾異常敏感,甚至珍愛,看不得一點裸露在外,是真正愛干凈的人!
余下的大半筒卷紙,被陳大哥放在小船的鐵柱上。那么白,襯著一船黑黑的垃圾,搶眼而哀傷。
近三個小時,才把垃圾全部出清,工作人員開始用水管沖地。陳大哥開著凈江一號,獨自離開,我和孫姐返回岸上。
出酒店時,正趕上一群學生模樣的游客上船,幾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站在大廳門口,有女的也有男的。孫姐立馬停住腳步,告訴我,個子最高,灰眼睛的男士是船長。等他們散后,才往外走,也許是怕身上的氣味熏人,也許是種職業(yè)自覺性。
她說皮卡車停在大堤上,他的丈夫找好停靠的碼頭,她趕到那下垃圾。我問中午休息嗎?她說休息不成,沒地方睡,得忙到下午三點多以后,一般五六點收工。
她說碼頭不好找,是機動的,需別人接納他們。
二
原本說好,第二天我隨船再次體驗生活,沒承想,回來后頭痛鼻塞,眼睛冒火,就倒了。估計是淋了點雨,想想孫姐真是鐵打的。
第四天,天氣晴好,風和日麗,我聯(lián)系了孫姐,他們在鹽卡碼頭等我。我膽小,恐高暈水,這樣的出行,無疑是個考驗。陳大哥把他的救生衣借給了我。太陽很好,柔和的江面閃著清光,兩岸的房屋樹木像剛皴的小畫,跳躍著清新之色。人于碧水之上,有種孤獨渺小感。白色的沙丘純如少女,清透的天空宛若鏡體。大自然的寬愛,一覽無余。
我不敢挪動一步,生怕掉進江里,沒坐的位置,只好站著。孫姐說她初上船也是如此,暈船暈的厲害,黃疸都要吐出來。遇到惡劣天氣,更不得了。大船擦身時,無法站立,只得死命抱住柱子?;丶液?,骨頭都散了。飯,不愿吃也不想做,睡在床上,如顛在海里。第二天實在怕上船?,F(xiàn)在好了,慢慢適應,鍛煉出來了。
他們夫妻倆帶了水、饅頭和咸菜。孫大姐說,船上沒電,做不成飯,將就著吃口,填飽肚子就行。我問他們一年四季是否都如此,她說習慣了,這個季節(jié)好點;冬天,飯菜是冷的,容易傷胃。
有對江鳥貼著船板掠過,白色的羽翼刮起浪花,沖入高空。我驚呼了聲,太美!孫姐說,還有比這更美的,他們碰到過兩只江豚在江上跳躍,優(yōu)美的舞姿宛若琴弦;還見過一隊隊潔白的大鳥于頭頂飛過,扇動的翅膀,像信使。天高云闊,那一刻,所有的疲乏都忘記了。
太陽慢慢大了起來,有點烤人。孫姐說這還好,不算最熱,七八月份時才受不了,腳下的鐵板燙人,不敢久站,得快步走。耳朵曬得疼,脫皮,脖子上起一溜溜小泡,需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兩只眼睛,但事還是要做的。我問節(jié)假日都不休息嗎?她說春節(jié)能歇幾天。
船從下游開上來,得一個多小時。他們的任務是收來往船只上的垃圾,有貨船也有游輪,大多外地船只。貨船比游輪垃圾少,收一次30元,不管停幾天。這個數(shù)字并不高,看著他們停船靠船,爬高上梯,開票交接,都覺不值得。即便這樣,有些人還是不愿交出垃圾,寧可扔在水里。才買船時,垃圾不好收,他們便免費,待養(yǎng)成積攢習慣后,再收錢。前些年,長江水質破壞嚴重,這兩年明顯好轉。
我算了一筆賬,端午那天他們的酬勞是270元錢,我看著孫姐開的票。270元,他們駕船駕車,倒運幾次,幾乎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即便下午還能做點小事,除去油錢,車船磨損費,所剩無幾,且水上作業(yè)危險。
孫姐說她的孩子尚未結婚,是獨子,她現(xiàn)在有了退休金,平日開銷節(jié)儉。起初,覺得丈夫會開船,做這事有意義,下崗也需要再就業(yè)。沒承想,做著做著就喜歡上了。我們說話時,有垃圾漂來,她連忙用網兜撈起。她說干這活特別有成就感,上癮,像收拾自家屋子,干凈了才舒心。哪怕有一點垃圾,再遠都想撈起來。
她說前兩天船靠岸時,有江魚在草里扳籽,跳躍著授精排卵。它們也擔心自家寶寶,沒好的環(huán)境,無法生存?,F(xiàn)在水質好了,瀕臨滅種的江豚回來了,中華鱘也多了起來。
她說時,一臉的幸福。有風輕輕撫摸著她的衣衫。
湖北是全國擁有長江岸線最長的省份,一千多公里,荊州自古甲天下,又是全省之最。光緒時便開埠,居民以江為生,長江喂養(yǎng)了兩岸生靈,是萬物之母。孫紅艷夫婦自小在江邊長大,深愛這一江清水,在他們意念里,長江不僅是維系生命的水源,更是祖祖輩輩的記憶和根。
作家方方曾說,江水于她是日常。那么對孫大姐夫婦更是日常,運垃圾是他們日常里的日常。
期間,他們遇到過不少刁難,一次一艘大型貨輪??吭谇G州港,把海底閥清出的淤泥當垃圾,讓他們一袋袋背走。他們一聲不吭照做;還有次一艘船的垃圾,明明已裝袋,看到他們來收,又倒在甲板上。他們借撮箕,說沒有。夫妻倆只好用手一捧捧,捧到袋中,再提走。
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久了,隨著環(huán)境意識的增強,船員形成了自覺的習慣,對她們也友好起來。
她說小時候的水真清,碧綠碧綠的,看得到江底的水草,現(xiàn)在還不夠好,但比前幾年強多了。
我們在途中,遇到不少船只,有千噸重的,也有小點的,孫姐的小船穿梭在這些船中,壓滿了垃圾。他們的船就是流動的垃圾場。
能把垃圾交出去無疑是幸福的。垃圾,人自身另外的一種排泄物,能妥善處理,是種體面。隨便丟棄,看似干凈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實則會更深地圍攏,甚至無形侵蝕。
往長江里丟垃圾,等同往自己的杯盞里丟垃圾。
曾幾何時,國外的洋垃圾涌入中國,不僅占用了土地,還使諸多人染上病毒。
孫姐說他們又賣了城里的房,買了艘大船,現(xiàn)在住在拆遷處。我聽后,并沒替他們感到欣慰,反而有絲悲哀。這不是人類的進步和榮耀,人類的榮耀是盡量減少自身垃圾,克制欲望,節(jié)制自身行為,而不是被動治理。億年的地球,萬年的人類史,到了今天,環(huán)境破壞到了極致。這一江水,至始至終都是清的,到了我們的手里才變濁。長江是母親不假,更是孩子,需要疼愛。我們得向無數(shù)孫姐夫婦們致敬!
三個多小時的行程,靠岸已近中午。我回家,孫姐夫婦繼續(xù)卸垃圾。很慚愧,沒幫上什么?;赝麜r,孫姐粉色的身影已然模糊,直至淹沒在藍天里。
發(fā)《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