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桃紅依舊(小說·家園)
一
這雨,來勢兇猛……
王小萱下了班,見天色不對,匆匆趕回宿舍,才進門,雨便鋪天蓋地而來。
對雨,王小萱說不上喜歡。雨聲、雨勢、雨的強人意愿,讓王小萱有種與世隔絕、孤寂無倚的感覺。多少次,她都怕伴隨著雨,會有什么突然的變故,讓她措手不及。
王小萱知道這種擔憂毫無根據(jù),但雨總讓她格外心神不寧。她翻著一本新到的畫冊,內(nèi)容飄飄浮浮,就是不往心里去。她從寫字臺的抽屜里,摸出幾塊口香糖,慢慢嚼著,周圍飄散著薄荷的余味。
江惟遲遲不來。
江惟是王小萱的男朋友。他說過,有雨一定來,有雨不能外出去寫生。
江惟就在城東頭一條很深、且窄、且臟、且永遠扔著廢舊包裝紙的小巷里,租著一間民房作畫室。
王小萱不去找江惟。不是怕雨淋,而是怕碰上更有緣的女人在江惟房間。王小萱太敏感。怕受傷害,只有等。等人是件心煩的事,王小萱等了好多年,慢慢習慣了,不再總覺得那么煩人。
王小萱上初中時,有男同學私下喊她非洲人。王小萱就照鏡子,鏡子中的女孩頭發(fā)枯黃、臉瘦且長、嘴巴出奇的大而缺乏血色……這種自照,讓王小萱感到無望。無望的王小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寂寞、落寞、無奈,假裝不以為然,種種都是作為一個單身女人無望又不甘的等待。
將近而立的王小萱等到她生命里的男人時,是一個秋日午后,在工人文化宮舉行畫展。因為背陽,因為掛滿鋪天蓋地的字畫,展廳顯得狹小、且擁擠。遠離指指點點的人流,在展廳一角,一幅油畫前,王小萱久久佇立……
這幅名為《零落紅情》的畫,以淺淡的灰蘭為底色,片片桃紅嬌艷欲滴、弱不禁風。肌理逼真得令人震驚,湊近點,仿佛就能聞得出淡淡的香來。
作者以細致入微的觀察,精練的筆墨,抒寫出桃花凋零時的依戀與凄情,動人心弦。王小萱癡癡盯著它,目不能移。好一陣,王小萱終于察覺到背后有人。背后的人在凝視《零落紅情》時,王小萱很隨意地說:“以這幅畫表現(xiàn)其熱情的方式看,作者將來該是個大手筆?!?br />
“你真這么認為,你是誰?”王小萱扭頭,觸到一雙年輕、熱情的眸子,
她迅即避開,矜持道:“我是王小萱?!?br />
時代廣告公司,用“‘明月共潮生’推出飛鳥牌啤酒,夕陽無限好”的創(chuàng)意打開中老年時裝銷路的就是你?”發(fā)長過耳、眉毛濃黑的男土用滿是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一身黑衣、帶有某種信徒式意義的王小萱。從她講究的麻編鞋,看到雞心領(lǐng)中央蛇般飄扭的黑絲帶,從她黑瘦的臉接觸到那雙銳利、神秘莫測的目光。
業(yè)余畫家江惟伸出手,說:“你還真是王小萱,謝謝。”并自報了家門。
看王小萱的眼神似在詢問。江惟咧嘴一笑,露出的牙齒白且耀目,接著說:“你從美院畢業(yè),分配到‘時代’,創(chuàng)意新的廣告一個接一個。客戶都擁到“時代’,冷落了我們這些業(yè)余的。我們幾個曾開玩笑咒你,讓汽車撞了呢,真對不起?!?br />
王小萱抱歉地說:“我喜愛這行,又靠它吃飯,不得不認真。其實,廣告業(yè)耍的是小聰明,瞬間靈感。你們才有可能名垂千史,成大氣候。”這番話字字真誠,江惟注意到王小萱臉上有層童孩般的光暈,神態(tài)自若。是胸有城府且自信的女人慣常的表情。王小萱并不是人們傳說的那么丑,還耐看。江惟想。
心有靈犀的兩人談到各種流派談到素描與色彩、繪畫中的理性直至這次畫展。江惟說,眼前的這幅“零落紅情”是他《天上人間情緒》系列中的一幅,整個系列都以他運用最到位的灰藍為主色調(diào),表現(xiàn)人類心靈深處的向往和追求。
說話間,王小萱發(fā)現(xiàn)江惟不知不覺靠近了她,還發(fā)現(xiàn)她的頭恰好同他的肩一般齊。到她頭一歪,就可倚在他肩上的距離時,王小萱臉一熱,心跳急促起來……惶然中一回頭,剛才還喧囂的展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還有,還有一縷漫不經(jīng)心的夕陽。
王小萱說要走,不然會錯過開飯時間。
江惟說改天去你那里。
王小萱點頭首肯。
王小萱喜歡江惟的直率,還看得上他長得有棱角,和他在一起,有種被理解的喜悅。最讓王小萱心動的是,江惟談到作畫時,超乎一般的敏銳和想象力。人們以為浪漫的是女人,從江惟身上,王小萱驚訝地發(fā)覺:較之于男人奇妙的想象,女人都是寫實主義。
江惟坦誠、熱情、頗具紳士風度,由衷地欣賞王小萱的才華。惺惺相惜的兩人很快攜手,同入愛河……當那么,那么溫熱的懷抱,和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擁緊一葉扁舟般嗖嗖發(fā)顫的王小萱時,有一種奇特的感受在她的體內(nèi)固定下來。有愛的日子,王小萱常靜靜地呆坐著,用全部的心去體味人生,癡迷地憧憬著她的未來。
那天,雨停后,天一直陰著,江惟一直沒來。
二
沿著螺旋形的階梯,走向琦天服裝廳時,遠遠的,王小萱便看到桂桂等在上面。漆黑閃亮的長卷發(fā)披散在玫紅的雪紗上,她背對著王小萱,從胳膊的擺度和一動也不動的頭部來看桂桂正描口紅,描得很慢且細。
桂桂美,美得令人心驚。城里的女人都對她虎視眈眈,視她為瘟疫。生怕桂桂會突然找上門去,向她們的丈夫、情人、父親、兒子,討一筆風流債。但王小萱相信桂桂不會。古語有言:“若將情字能滲透,喚作風流也不慚?!惫鸸鹪谑掷镒ゴ蟀训哪腥送?,就是不動情。
還是小女孩時,桂桂家拆了土炕,換炕板,母親讓她去叔伯祖父家借宿。這祖父五十出頭,笑時,瞇起眼,滿口黃牙,桂掛每次見他都說不出來的惡心。這回,他躺被窩里喝酒。在一個青瓷小盆里放整塊豆腐,用筷子夾成拳頭般大。泡上醋,讓桂桂吃,桂桂試了點,味道還鮮。
吹滅燈,這祖父的手伸進桂桂的被窩……桂桂恐慌地瞪著天花板,漆黑一片。
那時她太小,才八歲。
桂桂高中沒畢業(yè),就因為一樁風流韻事而懷孕,草草嫁人。桂桂的丈夫,一個脖子肥短,嘴角上長幾根黃棕色的胡子。在婚后幾年,因桂桂流產(chǎn),醫(yī)生說需要用藥保養(yǎng),可她丈夫稍不順心,就拿著健身彈力器沒頭沒腦摔向桂桂,逼問:“那個男人是誰?”
桂桂沒吭聲.神態(tài)輕蔑。任嘴角一縷鮮血殷紅。
后來,桂桂告訴她的同學王小萱才說:“哼,以為我桂桂是吃素的?!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別再指望我把他們當人?!?br />
當時,王小萱美院畢業(yè)分配到時代廣告公司不久,因獨特的思維模式,加上刻苦敬業(yè)的精神,給公司帶來滾滾利潤,于是她破例得到一間單身宿舍。王小萱聽桂桂說這話的語氣有點不寒而栗。她勸桂桂坐到新買的沙發(fā)上,拿個消毒棉球按在桂桂嘴邊。
桂桂離異,男人換得像走馬燈。
王小萱勸她好自為之。
桂桂說:“不,我要和男人的世界周旋到老,周旋到死!”
昨天,王小萱接到桂桂的電話,要她一大早來“琦天”。王小萱便知道,桂桂又換男人了。
王小萱輕手輕腳走近桂桂,時她正沖化妝鏡展開一臉媚笑,豐潤的唇涂抹得風情萬種。美貌如桂桂,方能這般旁若無人。王小萱邊想著這些。邊要嚇桂桂一嚇。誰知桂桂早從化妝鏡中窺見了黑衣黑裙,拾階而上的王小萱。桂桂旋好唇膏,拉著王小萱說:“進去了,幫我挑最貴最好的?!辈坏韧跣≥娣磻?yīng),桂桂又壓低聲音,“順便幫我挑套男人的,從襪子到襯衫,都要?!蓖跣≥婧茈S便地看一眼桂桂,意思是怎么會給男人買?桂桂解釋說:“我剛看上一個畫畫的,人年輕,沒成家,他一幅畫叫麻將,賣兩萬港幣。比以前那些人,都上檔次,還沒告你吧。先頭那家伙,真難纏尋死覓活。說我敢甩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擠出幾滴淚,騙他說:我是怕拖累你呀!我有病了。他驚恐萬狀:什么病?梅毒?艾滋?找個好醫(yī)生看。話沒完,人早走了?!?br />
說著話兩人已進入琳瑯滿目的正廳。修指甲的服務(wù)小姐見是大主顧,忙笑意盈盈移過來,花紅紫綠地往桂桂身上比劃。王小萱適才聽桂佳說到畫畫的,心下一緊:莫不是江惟。他說過要畫“麻將”。在中國,上至官吏,下至普通百姓,都熱衷麻將嘛!江惟就是要用大眾語言體現(xiàn)某種抽象的精神。王小萱極為贊同這觀點:作品的個性應(yīng)該是融會貫通后的標新立異,而不是眾叛親離,求生求澀。
就是那個雨天,江惟沒來,暮色中,電話打到門衛(wèi),說有朋友為他聯(lián)系好,去廣州參加畫展,不能過來了。這一去有半個多月了,他怎么會和桂桂…
當然,桂桂若要,沒有男入能逃過。王小萱固執(zhí)地認為:上帝造人的許多不公平中,唯貌美方面的不公猶甚。男人無一例外都喜歡漂亮的。江惟不是說:王小萱的才氣、靈氣超越他見過的任何女人嗎?這么快就……突然……移情別戀。
王小萱的腦子亂成一鍋粥。桂桂讓她看這件那件,王小萱心不在焉,應(yīng)著她。直到桂桂換上玄紅色、撒大朵金菊的旗袍,問王小萱怎么樣時,這才覺得王小萱有點不對頭。桂桂盯著她問:“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像瘦了,看你眼,瞪瞪的,腰剩下一把。別老加班加點,你要能胖點,肯定好看?!?br />
王小萱醒過神來,自嘲的一笑:“天生的丑八怪,哪能好看?!?br />
走出“琦天”,太陽的光刺得人瞇縫著眼,王小萱強作鎮(zhèn)靜問桂桂:你認識的畫家,叫什么?!?br />
“江惟!”桂桂語氣欣然,自得。
王小萱聽這答,頓時頭暈?zāi)垦!R环N難以言說的悲涼從心底襲來……她不敢去看桂桂那張勾魂攝魄的臉,有些恨。
三
業(yè)余畫家江惟鳥槍換炮。舊腳踏車送給揀破爛的,騎一輛川騎125,在塵土飛揚的街上游哉游哉,名曰:“撞景?!?br />
路過汽車站,正有班車進站,三三兩兩的行人魚貫而出,行色匆匆的……唯獨一對年青的男女悠哉悠哉地走著。男的穿白衫、灰褲;女的鮮綠套頭衫,江惟特別注意到兩人的個頭幾乎一般高,女的腦袋一扭一扭,男的是整個身子一偏一偏,兩人的節(jié)奏那么合拍,和諧中不知耳語什么。這景致令江惟怦然心動。正想畫張速寫,就有冰涼的東西“啪”的砸在額上。抬眼一看,天上烏云一片,銅錢般大的雨點噼噼啪啪摔了下來。路上的行人忙作鳥散狀,年青的一對相依著躲進售貨廳。
江惟換檔轉(zhuǎn)彎,去找王小萱。
從廣州參展回來快一個星期了。因為作品反響強烈,江惟一下火車,就被平日玩熟的哥們拽到“過把癮”歌廳。
江惟沒有立即去找王小萱,他不知該不該把在歌廳偶遇桂桂,還和她有了點“故事”的情況告訴王小萱……
敲開門,江惟見王小萱纖細的身影在一件寬得夸張、黑底白碎花的長衫中游蕩頗有風味。王小萱凝視著江惟,眼睛里掠過一道陌生的光,好一陣,才淺淺一笑,說:你回來了,坐。接著添茶、遞煙、客氣且彬彬有禮。
江惟一肚子的熱切,難以動作。望著王小萱凝在唇邊一絲淺淡的微笑疑惑:她怎么有些怪?
江惟只想告訴王小萱,他的畫如何轟動。關(guān)于桂桂的事,他不準備說,那是因為醉酒嘛!其實,那一刻,他心里清清楚楚,只是那媚、那柔、那水般飄動的身軀,加上,那雙能操縱出許多暗語,令人心悸神迷的雙手,那雙手巧妙地停留在江惟的胸部,柔溫至極的探索著。江惟實實難以自持,只裝糊涂,半推半就。
過后,他想要是王小萱的才華,加上桂桂的美貌,那才叫絕。上帝造的人不完美,就是叫人在遺憾,在想入非非中不停地去追求。
酒醒后的江惟清醒地懂得:桂桂只是偶遇,是插曲,只有王小萱,才能成為自己的紅顏知己,終身伴侶。
江惟有很多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為王小萱,站在寫字臺前,嘩嘩啦啦翻著什么,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江惟抿著茶,苦且澀。
起身走向王小萱時,體內(nèi)的熱流螞蟻般急速蠕動,癢癢的。他的手托在王小萱顫微微的肩上,一陣狂風烈雨般的欲望彌漫全身,王小萱回過頭來,掙脫江惟擁她的手,走到痰盂前,大口大口干吐……
江惟趕過來,一臉急切:“怎么,你怎么了,要不要上醫(yī)院?”
王小萱搖頭,拿塊干毛巾來來回回擦著嘴。好一會兒才說:“不要緊,是太累太忙,有好幾家做廣告的,都催,還沒完……”王小萱說著這話,坐回寫字臺前,背朝江惟,一只手慢慢卡上額頭,一副很是疲憊且怏怏不樂的模樣。
“我能不能幫你。剛出手幾幅畫,還想請你慶賀慶賀。”江惟語氣誠懇。
王小萱答:“不用了。忙過這幾天,我和你聯(lián)系。我還得去辦公室打幾個電話。”
王小萱又聚精會神翻著什么,再無言語。
空氣在這一刻僵住不動,悶悶的。江惟覺得沒趣,他不知道王小萱想些什么:王小萱會把自己的殷勤和對她的崇拜視為無能嗎?江惟心里有些別扭,遲疑片刻,告辭。
王小萱耳聽江惟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遠去,消失。輕輕掩好門,半躺在沙發(fā)上,呆望著墻,心里極度空曠,久久壓抑的淚珠,從瞪著的雙眼中悄無聲息滑下來,在沙發(fā)上緩緩地滾動……
四
桂桂進門就感覺異樣,脊梁骨無端的發(fā)緊,下意識中一回頭,靠門立著一個男人,雙手背剪。瞧他眼里陰森森的光,桂桂一怔,“你來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