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救災(小說·家園)
一
魏章寫了十四年材料,上個月被任命為縣宣傳部副部長。
對于他的升擢,同事們都感嘆說“十四年的媳婦總算熬成了婆。誰都知道,全縣歷年來重大會議的重要文件都是魏章一手起草,各位縣長的工作報告都由魏章捉刀代筆。有次開畜牧業(yè)發(fā)展會議,主持人頭天晚上找他,隔天早晨他就拿出厚厚一疊“總結報告”,母羊若干,母豬若干,飼料來源,草場面積,加工潛力,銷售渠道……一清二楚,井井有條,如同變魔術似的。魏章的通訊報道尤其出色,寫稿見報率達百分之七十,其中三分之一發(fā)在頭版;頭版中又有二分之一是頭題。這樣的神筆,誰還敢不服氣呢?
魏章正式上任的前一天,本縣部分地區(qū)暴雨傾盆,山洪洶涌,災情嚴重。從前寫材料,都是“轉(zhuǎn)手貨”,免不了添枝加葉潤潤色;如今既當了副部長,工作得扎實點。魏章決定親自到災區(qū)摸摸情況,然后趕寫一篇“災區(qū)人民立壯志,大災奪取大豐收”的專題報道。據(jù)他的經(jīng)驗,這類稿件幾乎百發(fā)百中,而且毫無疑問登在頭版。
碰巧,民政局李局長要到災區(qū)視察,魏章便搭車同往。
他們乘坐的一輛深黃色的面包車,恰如一塊焦香可口的面包。當它在山林間疾駛時,又像一只奔逐的野兔。
李局長與司機并排而坐,他五十左右,胡須刮得精光,寬闊豐滿的腮幫一覽無余??偸切呛堑爻蛑胺?,似乎隨時有喜事自天而降。
與紅光煥發(fā)的局長相比,魏章就顯得太缺乏豐采,他臉色蒼白,瘦骨嶙峋,戴著副眼睛,細細的膝蓋上擱著黑色公文夾。(而不是像局長那樣端著“牡丹”牌保溫杯。)因為身軀沒有重量,彈性極強的墊椅常常把他拋得老高,使他一只手始終抓牢前排靠背,不敢稍有松懈。
民政局秘書縮在車尾。他皮膚細嫩,胡須稀少,猜不出是三十歲還是五十歲,也看不出他對自己滿意還是不滿意。此刻他把臀部扭來挪去,想找個最佳姿態(tài)躺躺,養(yǎng)精蓄銳。因為一到目的地他就是個大忙人了?!袄罹珠L,聽說郭縣長也要來?”魏章探身搭訕道??跉馇忧拥模€不大習慣于新身份。
“是他管我,可不是我管他!”局長摸摸光滑的下巴,略為俏皮地回答,深沉的胸音在車內(nèi)嗡嗡作響,使人想起舞臺上包文拯的唱腔。
“抽煙么?”
“嗨,你還搞空氣污染哪!”
這話兼“科學性”“進攻性”于一身,叫遞煙的人好不尷尬。魏章的文章全是紙煙熏出來的,現(xiàn)在不專門寫材料了,煙癮卻沒有隨著離去。他捏捏飽滿的煙卷,咽了口涎水,只好收起非份之想。
面包車爬過幾道山脊,駛進災區(qū)。
道路上漸漸出現(xiàn)洪水沖過的痕跡:呈波浪形排列的草根樹葉,東一堆西一處的卵石淤泥。低洼地殘留著渾黃的漬水,稻田被深溝割裂得破碎不堪。
魏章盯住前方某一點,“啊”地叫了一聲。
李局長扭過脖項,投來詢問的目光。秘書也被驚醒,張惶四顧。
前方有片寬廣的平壩。壩邊出現(xiàn)一長溜倒塌的民房,遠遠望去,跟碎雞蛋殼一樣。
說也荒唐,魏章描寫了多少次農(nóng)村,卻從沒下過鄉(xiāng),最多到附近郊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并不是他懶于跋涉,而是無力飛出文山會海。在他的想象中,農(nóng)村應該是“朝氣蓬勃,日新月異,春暖花開,鶯歌燕舞”。猛一瞥見洪水劫后的慘景,不禁又驚訝又痛心。
公路轉(zhuǎn)個彎,緊貼著被毀壞的村莊插過。
“亂彈琴!”局長突然變得怒氣沖沖。
廢墟中,露出個簡陋的窩棚,四周堆著零星雜物。一對中年夫婦正“嗨喲嗨喲”抬著根濕漉漉的樹干。幾個小孩在空場上追逐嬉鬧。
魏章莫名其妙,不知說誰“亂彈琴”?
秘書湊上來解釋說:“縣委決定:低洼地一律不準重新蓋房,要蓋都只能在坡地上。”他指指那對夫婦,“他們又在舊址建房,真是亂彈琴!”
“下去勸阻勸阻吧!”魏章建議,“還可以慰問一下,表示政府的關懷?!?br />
“哦,哦!”秘書望望局長。一般的程序是:先由局長下命令給他,再由他通知司機停車。
“甭啦!”局長雙眼早已射向遠方,“離災區(qū)中心還遠哩!到公社再說?!?br />
面包車如野兔般輕盈而快活地奔馳而去,眨眼把平壩甩在老后面。魏章滿懷同情地注視著那些瓦礫磚堆消失在叢林中,內(nèi)疚地嘆了口氣。
二
公社機關在山坳里,是一座各部分都擴大了的四合院。兩株枝葉茂密的老槐樹俯瞰大門,擋住陽光,散發(fā)出植物的清香,對客人夾道歡迎。
順序有了改變。秘書最先跨出車門,昂然在前引路;副部長不早不遲,仍舊居中;局長則最后亮相,以示穩(wěn)重莊嚴。
院內(nèi)靜悄悄的。小鳥成群結隊,啁啾逗鬧。秘書一聲吆喝,鳥群“轟”地飛遁,猶如飄起一團煙霧。
不知哪兒鉆出個小伙子,殷勤地將貴賓迎入客廳。年輕人亮眸圓臉,兩腮紅潤,表情天真活潑,四肢修長矯健。魏章馬上想到:這家伙完全應該派到抗災自救第一線去。接待工作用個姑娘豈非更為合適?
“全部下去了,一個也不剩。”小伙子掏出高級香煙嫻熟地撒開,“本來金書記坐鎮(zhèn)指揮,可今兒天沒亮就到紅光大隊去了。臨走時交代:早飯給他留著。說不定就要回來?!?br />
局長見沒有相應級別的主人接待,掃興地朝沙發(fā)上一沉,對伸到鼻尖下的香煙擺擺手。魏章卻再也經(jīng)不住巨大的誘惑,迫不及待地把煙噙在嘴里,“噗”地點燃。
局長無事找事地拍拍沙發(fā)扶手:“這角度不對呀,坐久了脊梁骨會酸疼的?!?br />
“嘿嘿,本地產(chǎn)品,土法上馬?!蹦姓写ξ松喜璞P,“金書記又要趕時髦,又舍不得票子,請了幾個農(nóng)村木匠,扯了幾丈塑料布?!?br />
“你們金書記是吝嗇鬼,石頭縫里也巴望摳出錢角子來?!崩罹珠L笑道。
“窮人有窮法??!”門口出現(xiàn)一個壯漢,黑臉黑膀紅背心,正是公社金書記。
局長把二郎胯子彼此換了個位置,“他媽的,幸虧都沒說你壞話。下面——怎么樣?”
金書記不明白魏章的身份,朝他禮貌地點點頭,回答道:“田毀了,屋塌了,全給龍王爺交了稅。阿彌陀佛,總算沒死人?!彼恼Z調(diào)輕松愉快,跟內(nèi)容極不相稱。這是個窮公社,往常要救濟的,所以金書記和李局長是老熟人。
秘書起身為魏章作了介紹。一白一黑兩只手松松地握了握。副部長和公社書記年齡差不多,都三十七、八歲。不過一個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一個打著赤腳,粗魯灑脫。
“金書記,能詳細談談嗎?”魏章寒喧完畢,拘謹?shù)貑柕馈K麡O想模仿李局長,瀟灑隨便,卻無論如何做不到,一開口就是干巴巴的官腔。
“哪方面?”金書記挨著李局長坐下,胸有成竹。
“災情規(guī)模,損失程度,抗災救災措施,社員們情緒、要求……”魏章習慣地掏出筆記本,如數(shù)家珍。
金書記笑笑,不慌不忙正待開腔,李局長將手一擺,“這些雜七雜八開會時再扯吧,當務之急——”
金書記早瞅見局長的手絹兒正在額頭上來回運動,便把大手一拍,響亮地說:“送風解暑!”他跑到墻角——那兒有一臺落地式搖頭大電扇,用塑料薄膜罩著。
魏章的筆尖在筆記本上畫了兩個圓圈,怏怏地停下了。
室內(nèi)出現(xiàn)一股涼爽的風。它從左墻角開始,慢慢吹過沙發(fā)、茶幾、秘書、空沙發(fā)、魏章、茶幾、李局長。并且,它沒有照人們預料的那樣轉(zhuǎn)頭,卻一股勁兒對準李局長呼呼地猛吹。
金書記罵了一句,“連這家伙也曉得誰的官兒大,專泅上水。”一面去找鉗子搬手修理故障。
李局長在風葉中精神大振、興致勃勃地說道:“如今這電扇沒啥意思,在京戲里,扇子的學問可大著哩!”
魏章愁眉苦臉地聽著,又不便插話。
“扇子怎么拿,怎么搖,都有一定之規(guī)。得符合人物身份。例如老生,扇子一般在身后拍背,表示老謀深算;小生呢,則在胸前輕搖,顯得風流倜儻?;ǖ┠?,扇兒則離身總有一段距離,好比蝴蝶張著翅膀,襯托她的活潑可愛;至于媒婆,一把大蒲扇使勁在腿上拍打,突出她的滑稽可笑。哈哈哈哈!”
“唉呀呀!”一向自視才氣甚高的副部長魏章驚訝地睜大眼睛,“您真淵博吶!”
“局長對戲劇一向有研究?!泵貢鴾惾さ?。
“好了!”金書記在電扇背后叫了一聲。
清風徐來,果然一視同仁,毫無疏漏。
“看來諂上病也是治得好的!”李局長說,“小金你就是個馬屁精!”
魏章嚇了一跳,這太令人難堪了。誰知金書記伸出兩根粗指:“別看你是老革命,我也敢告您個誣陷罪!”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魏章松了口氣,很想插嘴講個笑話兒,絞盡腦汁也沒尋一個合適的。最后只好公事公辦地說:“金書記,到遭災最重的大隊去瞧瞧吧?”
金書記迅速掃了局長一眼,果斷地說:“不必了。我已經(jīng)通知紅光大隊幾個支委,過會兒他們就來了?!?br />
“那怎么行!”魏章發(fā)了急,“人家忙得不得了!”
“他們忙十天十夜,抵不上咱們局長嘴唇一動?!苯饡浺馕渡铋L地說,“魏部長,紅光大隊楊支書您們可得宣傳宣傳哪!”
“什么事跡?”魏章打開筆記本。
“警報一響,他組織全隊轉(zhuǎn)移、搬物什。為救人,腳踝子被砸傷,腫得像冬瓜,八成骨折。他還要拄個樹丫子四野跑,誰也勸不住。自個兒三間房子,除了搶出幾個人,連把洗鍋刷子也沒剩下?!?br />
“了不起!了不起!”魏章的筆尖在本子上龍飛鳳舞,總算盼到用武的時刻。
“這不,他們來了?!?br />
三
除了楊支書五十開外,其他幾位支委都很年輕。其中一個嘴唇周圍光光的,活像個中學生,大概是團支部書記。魏章心想:過會兒單獨找他談談。年輕人肯講,也敢講。
“紅光大隊共五個小隊,一百六十二戶人家,四百七十三口人。水田三百另六畝,旱田——”
“背書啦!”金書記打斷楊支書的開場白,“我們又不是查帳的,著重談談災情吧!”
楊支書抹抹布滿皺紋的臉,灰白腦袋一個勁兒晃,嘆息道:“還值得一講?眼看到手的莊稼,全沖到東海喂王八去了。您們待會兒瞧瞧,精光一片,就像——”他打了個很粗俗的比方,叫魏章聽了臉紅。他在本子上記著:黨支部書記,老帶頭人。眉毛濃黑,骨顴突出,雖然有些悲觀,但很關心群眾。注意:強調(diào)他在災難面前不低頭的革命英雄氣概。
“眼下最缺的是什么?”金書記提醒道。
“房子!房子!”幾個年輕支委同時叫起來,“整個大隊只剩下十六個好房,三十一戶危房,其余都塌了,一堆破瓦塊。蜷在窩棚里,上曬下蒸,熱得要死,恨不能扒層皮圖個涼快!”
“窩棚住久了,瘟疫會流傳。”楊支書慢吞吞地說,“支部的打算是:年關以前再怎么也得消滅無房戶,不留一個窩棚。當然,除了我們自個兒豁出老命,國家和公社也得舍幾個?!?br />
魏章將最后兩句話沒記,打了六個點點。
金書記厚唇嘴剛一“吧嗒”,又被楊支書搶過話頭:“你別怕,”我知道你是個算盤精!去年沒遇災,我紅光不找你討顆芝麻!眼下是過刀尖闖火海的關口;你夾屎夾尿的可不行!公社五金廠、糖果加工廠、面粉廠、磚瓦廠都得先墊上幾個。你不好啟齒,我憑這張厚臉求去!”
魏章的筆尖在空中劃來劃去,落不到紙面上,這老頭是個“伸手派”呀!
“啥陣勢我心里有數(shù),”楊支書瞅了瞅客人手中的筆,滿不在乎地站起來,從茶幾上抓起那包高級香煙給自己的部屬每人甩去一支。又朝魏章和李局長擲過兩支。也沒問對方抽不抽,大概他認為不抽煙的人不能稱為男人。“塌房戶分四種情況:一類是煤礦的家屬,得找他們工會聯(lián)系聯(lián)系。工會這時不出面,要它屁用!二類是國家職工家屬,得找他們的男人都能評上福利金的。三類是搶了不少物資出來的戶,這類大多數(shù)勞力強,恢復能力快。四類是被大水沖了個光打光,變成無產(chǎn)階級的戶。他們是救災中重點。若是平均去照顧,神仙也忙不過來。”
魏章唰唰記著,手腕都發(fā)酸了:黨支部發(fā)揮堅強堡壘作用,救災有譜,抗災有方。下面要引導他談談生產(chǎn)自救措施。
“蓋房子,是百年大計,”老支部書記仍是那平板沉穩(wěn)的語調(diào),“不能將就,不能湊合。我這幾夜思量,媽的,一不做二不休,蓋樓房!”
在座的都傻乎乎地你望我,我望你,以為耳朵聽錯了。魏章寫下四個字:豪言壯語!
“這話聽起來玄乎,”老頭兒揉揉眼,好像瞌睡得不得了,“扳著指頭一算計乖乖的,比蓋平房還節(jié)約。”
“節(jié)約什么呢?”魏章如獲至寶,喜滋滋問道;一面在本子上寫:重點!更新更美圖畫。
“省料,省錢,省地皮?!崩项^兒出人意料打了個大呵欠,“一間房子只要十二塊水泥預制板,加上油毛氈,也不過三百來塊錢。若樓上樓下面積一起算,就更便宜了。平房呢,三間房少說也得一千五六?!?br />
眾人轟動了,紛紛交頭接耳,計算一塊預制板到底要多少鋼筋多少水泥多少人工多少沙方石方。魏章記下:要落實,要準確。
“咱們上葛洲壩工地打臨工行不行?”團支部書記尖聲發(fā)問。他年輕,對蓋房不感興趣?!拔医惴蛏有艁?,那兒差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