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快活非凡的珍大大(小說·家園)
一
夜色像巨鳥的翅膀,悄然掠過田野,把大地變得一片模糊。渠水在靜謐中潺潺流過,怡然自得。紡織娘和蛐蛐干勁十足地開始奏樂,迎接黑暗的來臨。月亮懶洋洋地滑出云層,使大地更顯得撲朔迷離。
侯家村口,道路和長渠交叉處的土橋上,煙火一閃一閃。遠瞧好似個老漢,走近了才顯露出一個農(nóng)婦的身影,又高又胖。她狠狠拔了幾口煙,朝橋頭站定,突然放開細尖清亮的嗓子嚷道:“看電影的快點!再遲就不等啦!”
音波在坦蕩的大平原上急速地擴展,從門縫、窗口涌進各家各戶的堂屋、廚房,撩得那些女性電影迷們心焦火辣、手忙腳亂。姑娘媳婦們或是端著飯碗,或是擰著毛巾,或是懷揣著吃奶的伢兒,慌不迭跑到籬笆邊應(yīng)道:“珍大大,千萬別走!就來就來羅!”
古板的家長們在一旁氣得鼓腮瞪眼,卻不便阻攔。因為珍大大排行大,輩份高,幾乎半個侯家都是她的侄輩、侄孫輩;加上珍大大火氣足,口舌厲害,幾句話不對碴兒她就會劈頭蓋腦攻了上來:“咋啦?把女娃們當(dāng)牛馬使?想發(fā)財不是這么個發(fā)法!早先沒電影你也不過秸秫桿兒扎墻草當(dāng)瓦;如今我天天看電影也沒窮得去當(dāng)褲子。自個兒土拔鼠似的,還不準孩子們樂樂!都不去,人家放電影的吃不吃飯?你說呀!你安的什么心?!”直嚎得對方連連后退,諾諾應(yīng)聲,把暗暗得意的娃娃們打發(fā)出門完事。
珍大大瞧瞧隊伍到齊,把三尺長的煙竿兒一揮,威風(fēng)凜凜地前面開路??措娪暗膵D女大軍嘰嘰喳喳、歡天喜地地出發(fā)了。行列中最小的妞妞才八個月,趴在媽媽的背簍里東張西望,好不精神!他媽媽秀秀在娘家就是有名的影迷,至今本性難改。公婆無奈,只能拿出這一手來鉗掣:“屋里屋外事兒堆成山,要去你帶上妞妞!”最大的成員要數(shù)司令官珍大大本人,今年足足四十八歲。她十來歲到男家做童養(yǎng)媳,為偷偷聽戲不知挨了多少打罵,后來成家立業(yè)作了主人,才光明正大地把看戲當(dāng)作家規(guī)之一。什么京戲、楚戲、漢劇、皮影劇,來啥看啥,從不挑剔。但文化革命中那些“叉腰跺腳”戲她不愛看,嫌踢起的灰塵嗆人。近年來戲班子漸漸絕了跡,她又愛上了電影。什么驚險片、科教片、“男扮女”、“女扮男”,她一視同仁,樣樣喜歡。她永世難忘的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公社電影隊竟在她家門口放了一場電影。雖說煨茶燒掉半捆棉柴,頑皮的娃兒們踐踏壞一垅茄子秧兒,散場后三把椅子失蹤,五把椅子斷了腿,珍大大卻樂得整夜睡不著覺,認為這是她生命史上最值得自豪的一件大事。
朦朧夜色中,哪個“噯呀!”一聲,咕咚跌進了土坑。不要緊,這一帶是長江舊道,掘地數(shù)丈仍是細沙,摔下去不疼也不臟,只是虛驚一場。同伴探身用力一拽,嘻嘻哈哈就上來了。
路途中,真正的危險是那些歪心眼的小伙子們。他們乘著黑暗鉆進女人們的隊伍,推推攘攘,動手動腳,企圖占點便宜。只要求援聲傳進珍大大的耳朵,她立刻止步轉(zhuǎn)身,舉起長煙竿,猛喝一聲“誰?”單單這一個字兒,足以使不規(guī)矩的家伙膽顫心驚,倉皇逃遁。——被珍大大訓(xùn)斥過的人,還能指望順順當(dāng)當(dāng)找個好對象嗎?
這一帶是荊、楚故地,風(fēng)俗古淳。女婚男嫁,習(xí)以為常,姑、叔、姨、舅,統(tǒng)稱“大大”。大大雖多,誰也沒有珍大大深孚眾望。她豪爽,她大度,更主要的是她快活。她能把沉悶變?yōu)榛钴S,活躍變?yōu)闊狒[,熱鬧變得鑼鼓喧天!她簡直就是一臺戲:人稱“快活非凡的珍大大”。
到了??諘绲脑吧蟼鱽砑尤诵牡囊魳罚黄岷诘奶爝叧霈F(xiàn)雪亮誘人的燈光。隊伍騷亂起來,人們紛紛加快腳步。珍大大晃動著煙竿兒匆匆交代道:“散了場還在那棵樹下聚堆,誰犯了自由,往后別再想和我一塊兒出門!”這種警告威脅力量很大,沒有了珍大大,就沒有了保護神。心懷不滿的家長會馬上加以利用:“啊?你不是和珍大大一道?!好大的膽子!快給我挑水澆園子。敢邁出門檻一步,看我不敲斷你的狗腿!”所以,珍大大的部下,個個都是“一心一意跟她走,千難萬險不回頭”的。
就像渠水漫過田垅,滲進土地一樣,到達放映場地的小股隊伍眨眼匯入了黑壓壓的人群、各自尋找著合適的位置。四周樹杈上、麥垛上全是光腦殼的男孩子;銀幕背后,蹲著一排排文靜的女孩子,她們早就曉得:除了幕上的字兒,反看正看,其實都是一個樣。一個大隊包電影,東南西北四個大隊都要來,再寬闊的稻場也容不下呀!勇敢些的姑娘們在人海里拚命朝前擠,知道大多數(shù)男人都樂意為她們挪出一個空檔來;害羞的姑娘們只能站在后面,從前排人肩頭、耳根間的空隙瞅著,可憐巴巴地欣賞著銀幕上的半邊臉龐或一團莫名其妙的色彩。腳尖踮酸了,一落下來,眼前只剩下陌生人充滿汗氣的后脊梁;還沒緩過氣兒,聽著音樂叮里咣當(dāng)怪嚇人,不知銀幕上有啥大變動,鼓鼓勁兒又使勁把腳尖兒踮起來。怎么?腳后跟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把體重移了上去,全身頓時輕松多了!回頭一瞧,原來珍大大不知從哪個旮旯摸來了一塊墊腳磚頭,就這幾寸厚的廢磚塊,使姑娘崛起于黑暗,沐浴在光明之中。
二
至于珍大大,不用操心。她個頭高、力氣大,針插不進的人堆里她也能拱出個位置,還可以捎帶撈上背孩子的秀秀。珍大大那紅火閃亮的煙鍋頭猶如開路先鋒就鋼鐵漢子也得退避三舍。珍大大的煙葉厚墩墩、黃澄澄,是她親手栽培,收、曬,又用米漿熬制過的。她抽得津津有味,旁人聞著也余香撲鼻。若有哪個楞頭青不識深淺說她:“看電影吸煙,罰款伍角”,她不一煙筒扣過來才怪!
也有些倒霉透頂?shù)耐?,影片里主人公都快結(jié)婚了,他們還沒找著個正經(jīng)位置,在人縫間汗漉漉地竄來竄去。聽那樂曲悠揚婉轉(zhuǎn),急得她們心焦如焚,無奈何只得高聲求救于珍大大,好比羊羔呼喚著母羊。珍大大二話不說,高高擎起煙竿,招呼他們過去,自己側(cè)身讓了出來,再雄心勃勃地去開辟新天地。過后如果有誰道謝,珍大大瞪起雙眼:“咋?我?guī)銈內(nèi)ナ墙心銈兛慈思液箢i項的?你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灰溜溜的,我能安心安意看?快樂本是大家伙兒的事!”
有時放映地點太遠,隊伍氣喘吁吁剛剛趕到,銀幕上便映出斗大的“再見”二字。人們只好怏怏轉(zhuǎn)身,稀里糊涂朝回撤。嬌嫩一點的開始抱怨,背孩子的秀秀發(fā)誓有人用轎子來接她也不再看電影了。可是第二天晚間珍大大宏亮的聲音一響,她們照舊迫不及待地跟了出來。好像雙腿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到是在珍大大嘴上。
為了什么呢?僅僅是為了瞧瞧那淡寡如水的、放了十遍甚至二十遍的電影嗎?還是為了聽聽沿途的流水潺潺、道旁的蟲叫蛙鳴?還是為了想看看白天勞動過的田野在晚上變成啥模樣?或者,竟只是為了去感受那萬人聚會的宏大熱烈的氣氛?去見見某張深藏內(nèi)心的難以忘懷的臉蛋?
誰也說不清楚。反正那些姑娘們、媳婦們、半大的孩子們愛跟著珍大大走,愛在平坦柔軟的沙質(zhì)路上絮絮細語,愛在遼闊的夜空下奔跑追逐。大自然為了報答人們辛勤的耕耘,利用地球的陰影和月球的反射,把自己裝扮得比白晝更加妖嬈,讓人們?nèi)ケM情歡樂享受。
就在開卷描寫的那個夜晚,電影結(jié)束回家的路上,侯家的女人們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珍大大要離開農(nóng)村進城啦!她的有出息的女兒,中專畢業(yè)后留在省城,如今已成家有了孩子,要把母親接去料理家務(wù)。
背著小妞妞的秀秀氣咻咻地追上來:“珍大大,當(dāng)真嗎?”
“又是電報又是信?!闭浯蟠蟮靡庋笱?。
“那,咱們往后看電影……”秀秀眼眶涌出了淚花花,想像著婆母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
“我說清楚了:好,住半年;不好,打個盹兒就回來?!?br />
“您還愿回來呀?人家城里三步一個劇場,五步一個電影院,您……唉!還能回來呀?”秀秀激烈地反駁說。
旁邊有人插嘴:“看你個傻秀秀,是人家閨女親,還是你親?”
這話有理,誰也不好再開口挽留。
從珍大大離開的那天起。侯家的土橋失去了魅力和權(quán)威。往昔浩蕩的看電影大軍如今成了散兵游勇,各自為戰(zhàn),家長們把憋著的氣舒舒服服噓了出來,心滿意足:“死妮子們,可得老老實實給我呆在家里?!?br />
珍大大一走,仿佛把自由、歡樂、電影一古腦兒全帶走了。
女兒柳柳偕同丈夫一起到車站迎接母親。女婿戴著眼鏡,說話輕言慢語,是個文弱書生模樣。只是喊“媽”的時候,舌頭像是短了半截,聲音剛冒出來就吞回去了。珍大大并不在乎,朗聲應(yīng)了個“唉!”反把年輕人唬了一跳。
女兒家住六樓,樓梯狹窄,珍大大身胖體寬,勉強通過。后來只要她一走動,整個單元都得開放紅燈,暫禁通行。珍大大好不納悶:“這班泥瓦匠們八成是些比搓衣板還干癟的人。”
吃過豐盛的接風(fēng)晚餐,珍大大興致勃勃,問起小外孫,說還在奶奶那邊,明天接回來。珍大大便掏出塑料包兒,抖開幾片肥大的煙葉,細心卷成筒兒,然后“嚓”地點燃,小小的房間里馬上飄蕩起幾縷清煙。女婿伸出食指朝上推推眼鏡,不覺皺了皺眉。女兒笑著問:“媽,您還抽煙?”
“混時辰唄!”珍大大說著噴了口濃霧。女婿忙屏息讓霧散去——他知道這叫“強制抽煙”。
“報上說,抽煙得……病呢!”女兒仍笑著。
“胡說!”珍大大伸出樹干一般的胳膊,“我抽了一輩子煙,來,比比看!”
女婿實在忍不住了:“我們小娜娜才三個月,恐怕受不住這嗆?”
“越嗆越壯,清嗓鎮(zhèn)涼?!闭浯蟠蟪畠阂恢福骸拔伊r候從不興害病,我那時就抽煙哩!”她朝女婿瞟了一眼,意思是:不然的話,你哪來這么個好媳婦!
女兒女婿相視一個苦笑,只得暫且作罷。
三
晚上,珍大大在窄溜溜的床上剛剛躺下,忽聽得遠遠傳來陣陣音樂聲,便向內(nèi)室高聲問道:“柳柳,哪兒在放廣播?”
“隔壁劇院?!绷砂桶突卮?。母親不受“開導(dǎo)”,她有些沮喪,又擔(dān)心丈夫瞧不起。
珍大大卻極端興奮起來:多近的戲院哪,簡直跟那次在我家大門口放電影一樣,可人家這是朝朝每日如此呀!今兒來不及了趕明天,無論如何要過去瞧一瞧。可是第二天親家母送孫女兒來,聒聒噪噪忙了一整天,插不進這個話題。到了第三日,吃午飯的時候,小倆口正議論給娜娜買件啥式樣的連衣裙,珍大大打斷他們的話:“柳柳,這兩天唱的啥戲?給我弄一張票。”
女婿驚愕地張開嘴巴,眼鏡差點從鼻尖上滑下來,好像岳母說的是“太陽掉到咱房頂上啦!”一樣。柳柳瞅一眼丈夫,臉驀地紅了,忙說:“媽,這戲……有啥看頭?”
“沒看頭人家咋會演?”珍大大理直氣壯。
女婿急忙參戰(zhàn):“這是下面縣城小劇團的,沒什么水平,包您一進去就打瞌睡?!?br />
柳柳順勢道:“媽,過幾天天津歌舞團要來演出,我們一定給你買張票?!?br />
小娜娜無意中和父母結(jié)成了同盟,她猛然在外祖母懷中大哭起來,四肢亂蹬。于是這場談話便不了了之。
過了些日子,有天吃過晚飯,女兒女婿說有要事出門。珍大大見他倆打扮得漂漂亮亮,說話又吞吞吐吐,心生疑團;掐指一算,那個什么天津的大劇團也該來了,莫非……珍大大心生一計,抱著小娜娜站在陽臺上,死死盯住通過劇院的通道。果然不多會兒,便見女兒女婿勾肩搭背,親親熱熱走過去了。珍大大頓時怒從心頭起,沒良心的東西們!只顧你們快樂。來了這么多天,沒說請我看回戲。不過幾步路,到像隔著高山大河一般!還設(shè)法兒哄騙我!
珍大大可不是好惹的,她把小外孫女哄睡,在搖籃里放好,三下五除二拾綴了衣裳卷兒,然后搬把椅子,橫眉豎眼坐在客廳中央,嚴陣以待。好便罷,不好當(dāng)夜就走!
小倆口談笑風(fēng)生上得樓來,把門一開,便曉得事情不妙。柳柳搶上一步:“媽!”
“媽死了。這里只有老傭人丫頭片子!”
柳柳知道母親的脾氣,怕鬧出難堪,忙賠笑說:“媽,您別這樣!哪曉得票這么難搞!費了九牛二虎的勁,才弄了兩張。都是獨唱獨奏的,以為您不愛看——”
“我沒長眼睛沒長耳朵,聽不到看不見!”
柳柳噎住了,悄悄捅捅丈夫。小伙子先伸出食指正正鏡架,清清嗓子,然后小心翼翼喊了一聲“媽!”——
只這一個字眼,便把珍大大心中的怒火澆熄了一半,因為女婿自打車站上吐了含糊不清的半個“媽”字外,再沒用過這個稱呼。
“您們年紀大的人,喜歡的是古裝戲曲片。后天上映‘三上轎’保證給你買個好座位?!?br />
珍大大是個鞭炮脾氣,炸得響也退得快。見女兒女婿窘成這樣,早就暗暗心疼,何況又有“三上轎”的指望,便回嗔轉(zhuǎn)喜道:“看不看事小,何必瞞著我?當(dāng)娘的在侯家也是一呼百應(yīng)的人物哩!”
搖籃里突然哭聲大作,于是事件圓滿解決。
到了那天,小倆口再不敢怠慢,早早便買了張五排五號送來。珍大大眉開眼笑,做晚飯時盡量施展手藝,煎的豆腐黃中透亮,炒的菠菜根甜葉香;湯燉得不咸不淡,飯蒸得松軟清爽。
一家三口正歡歡喜喜吃著,突然大門“篤篤”作響,來了兩位氣度不凡的客人。文質(zhì)彬彬的女婿一反常態(tài),毛手慌腳地找瓶子打酒;女兒也春風(fēng)滿面地篩茶裝煙。珍大大在廚房扯住女兒一問,才知道是兩位了不起的貴賓,據(jù)說女婿的提薪晉級定職稱,關(guān)鍵全在他倆身上。這是件大事,珍大大只好把“三上轎”擱在一邊,重新掏爐升火,趕燴佳肴,為女婿的前程加鹽添油。
感謝老師賜稿八一社團,感謝支持八一社團,期待老師更多佳作,問好老師。遙祝冬祺,并祝創(chuàng)作愉快。
小說把珍大大的形象特點塑造得很活,
同時也讓子女們思考,快活的老年人生活應(yīng)該是什么。
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