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秋深,自有濃情(散文)
霜降過后的這些天,太陽懶散起來了,躲在厚厚的云層里打起了瞌睡。 白色的浮云在幾場雨之后變得更加的黯淡了,再沒有初秋那般的活潑與靈動,就象倦學(xué)的孩童在墨跡斑斑的宣紙上一筆一筆重復(fù)著淡鉛的顏料。灰蒙蒙的,毫無生氣地疊層。把天和地的距離拉得越來越近。
唯有,唯有風(fēng)沒有閑著,它不停地撲簌著路邊顯得光禿稀疏的銀杏。緊貼在梢杈上的那幾片墜墜欲落的葉子,干巴巴地張望這個蕭條的世界。縱有千般的不舍與不情愿,但終究也敵不過風(fēng)兒不斷的折騰,還是無奈地演繹著一個飄零的背影在半空中打個旋。來不及繪描著葉落歸根的完美絕唱,便被風(fēng)兒撕得凌凌亂亂,呼啦啦地同一個方向,落進了被凝重的季節(jié)打著皺紋的水里。水邊的垂柳瘦了,含羞地在干枯的的枝條上涂上一層厚厚的粉黛,以此回憶著曾經(jīng)在驕陽下的妖嬈婀娜。池塘里的荷葉已經(jīng)被風(fēng)干得殘缺全,憔悴不堪地倦躺在寂靜的水面上。寬廣的田野上,枯黃了的牛筋草、小葉蔥、老鴉酸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草兒,東倒西歪、亂蓬蓬的、無精打釆地遮蓋著彎彎曲曲橫縱交錯的田埂。滾滾金黃的稻浪在前些日子的黃昏時分,被人們用收割機齊刷刷地理個了平頭。守候在田野里上是千枝萬枝睡眼惺忪的稻茬,不聲不響地站立在茫茫的暮色中。田野的上空,不見燕子掠弛的剪影。就是令人看見便想起“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的大雁也沒了蹤影。更不用說聞見秋蟲唧唧的鳴叫了。
暮秋了,一切,一切都消瘦在這個暮秋里了,一切,一切是那么的清冷與寥寂。
難怪,過去的文人會在這個時候是那樣的悲秋——西風(fēng)亂葉溪橋樹。秋在黃花羞澀處。滿袖塵埃推不去。馬蹄濃露,雞聲淡月,寂歷荒村路。身名多被儒冠誤。十載重來漫如許。且盡清樽公莫舞。六朝舊事,一江流水,萬感天涯暮。
許是我多愁善感。一縷風(fēng),在眉梢掠過來了,又掠過去了,隱約還帶著一點的雨意。心中未免念起“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笔沁@樣一個深秋,是這樣的一縷風(fēng),蕭瑟,荒蕪,孤寂的一縷風(fēng),讓我這個一路來都喜歡田園風(fēng)光的農(nóng)家子弟也感覺落寂與疲倦,也徒生幾分惆悵。
惚然間,山坡上有一抹清秀的素綠映入眼簾。我的眼睛一亮, 走近小心一看,山坡上長著一小片的紅薯苗。紅薯葉面上雖然有了霜落過后的痕跡,但是依然茂盛得讓人暖心溫情。竟然想不到的是,在密葉掩蓋的枝節(jié)里,頂出幾枝我很長時間沒看見過紅薯花。颯然而至的風(fēng)到了土垅上,也就溫柔起來。它輕柔地撫摸著紅薯葉背上清晰的脈絡(luò)與淡雅白紫的花朵。綠葉輕輕地翻動,青綠的花柄托著紫色小喇叭般的花兒在土垅上跳躍?;ǘ渑c綠葉相互響應(yīng),發(fā)出了沙沙的響聲如同和弘韻律般的柔和,也似嬰兒的鼾聲那樣的安適與清遠。也似細雨落在竹葉上那樣的美妙動聽。 我蹲了下來,注視著在土垅上迎風(fēng)擺動的花兒。忍不住用手去觸摸著被花瓣呵護得嬌滴滴的花蕊。又是一陣風(fēng)吹來,一個熟悉的影子在眼前閃忽,在封了壟紅薯的藤蔓里慢慢移動,而且越來越清晰起來。
小時候,生產(chǎn)隊按勞動力分的自留地。父親在外,哥哥姐姐也在上學(xué),分到的自留地自然就很少很少。別說用來栽種糧食,就是用來栽種蔬菜也指望不上。母親就在后山腳偷偷割開毛草叢,悄悄地開出幾塊荒地。山坡干旱貧澀。母親不栽種蔬菜,在處暑過后,她一畦一畦地種上紅薯。我三四歲,也跟著母親來到山坡荒地里。也不怕被用鋤頭挖松敲碎了的新鮮土塊骯臟,就在上面跳躍打滾。母親不管我,揮著胳膊,用力地把松散的泥土盆起,打成一條條畦壟。然后把裁成尺來長的紅薯藤蔓擺上畦壟面,兩寸兩寸一個距離,有節(jié)奏地用手指頭把藤苗按壓進高起土壟里。不一會,聳起的土壟面上,一個跟著一個小小漆了綠色漂亮的小拱門均勻地排開來。
看著母親專心此致致地栽種,我突然想到隔壁三奶奶常教訓(xùn)小孩的話:“小孩子家家,不勤快學(xué)做農(nóng)活,長大了娶不到媳婦?!?br />
我害怕長大了娶不到媳婦?。∫蚨?,我也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擺上薯蔓,歪歪扭扭地拱種著。可是,把薯蔓這頭壓進土壤里,那頭又彈了起來,我生氣地握著小拳頭,捶打著地壟,急著哭。
母親微笑著說:“以后努力念書,就不用種番薯了?!?br />
我哭著鼻子說:“不,我要種番薯。”
不知道是母親為討我歡心或是懶理我這個討厭鬼?便弄個法子讓我不胡鬧,于是說:“小番薯,要不,你幫我踩薯壟吧!”
我不清楚栽種拱藤紅薯的形式上有沒有踩壟這道工序。但我還是欣然地接受母親交給我的任務(wù)。因為后來,后來我沒有努力念書,也太不懂種番薯的程序。只記得后來的我小名叫做小番薯。
當母親每拱好了一行紅薯藤苗,我就滿心歡喜的一腳一腳踩踏著拱種藤苗后行壟中留下的空隙。有時候,站得不穩(wěn)當。從紅薯壟行上打個例斜一個骨碌滾了下來。弄得身上的衣服頭發(fā)和臉都沾滿著臟臟泥巴。不過,這樣的摔跤我不會哭了。我在土壟溝里爬了起來擦了一把臉,繼續(xù)接著上一個腳窩,一個印一個印地踏著。因為我一直認為踩踏行壟就能幫上了母親栽種紅薯很多的忙。
夕陽染紅了山峰上的云朵,云朵映耀成緋紅的霞綃,像深淺不一的紅綢布,不停變換著色彩。歸巢的小鳥的鳴聲時高時低。到了這個時候,母親才從土壟間站了起來伸了伸躬了一下午的腰,拍拍了我身上被滾得變成土灰色的藍衣服,牽著我的手,走出壟行地頭。緊隨著母親腳步的那縷夕陽,輝映在栽上紅薯苗的行壟間?;仨{天白云之下,村莊,河流,小橋,人家,炊煙相互依存。還有行壟上無數(shù)個披著綠彩的小拱門整齊地羅列著,充滿著生機的氣息。我身飄渺,心卻沉醉。
時過霜降,紅薯甜如糖,這是我們鄉(xiāng)下的俗語。進入立冬,母親悉心照料的紅薯成熟了。穿著碧白衣裳的胖寶寶,還有披著紅裙子的俏姑娘再也耐不住寂寞,用矯健的身軀擁破壟行。探出頭來,瞭望著供給它們養(yǎng)分的人們。這個時候,母親擔上籮筐,來到地里,用鋤頭在紅薯壟背上使勁一揪,一窩笨頭呆腦的紅薯就被刨了出來,圓滾滾的紅薯兒,極令人喜歡。跟著母親身后的我,一條條收拾起來小心地放進籮筐里裝好。然后由母親用肩膀挑回家,放在鋪有干爽的沙子的屋子里。讓紅薯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著冬。挑著重重紅薯擔子的母親,嘴角笑彎過肩膀上的扁擔,眼角笑出了笑出了淚水。
在那個物質(zhì)貧缺的歲月,到了冬后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紅薯是多么稀罕的食物,洗干凈表面泥跡,刮去皮,和著一把碎米煮熟,不用菜肴,也能撐破肚皮。
多年后,母親還在炫耀,炫耀著山坡上那塊巴掌大的開荒紅薯坡,炫耀著那年栽種紅薯的成就。因為她栽種紅薯,在荒災(zāi)的歲月,別家的孩子餓得哇哇叫,她的兒女沒有挨餓。
多年后,母親還栽種紅薯。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樣說服她的那位整天奔忙在職場中的兒媳婦的。竟然讓她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又從鄉(xiāng)村運來好幾袋泥土。瞞著保安,悄悄地把泥土搬進了居住的小區(qū)。兩個人又折騰了好幾天,把那幾袋泥土搬上二三十層樓高的露臺上。母親就用那幾袋泥土在露臺上開了荒上種上了薯苗。但她再不看好薯寶寶了,而是精心呵護著薯苗的嫩葉。
秋末冬初,地里的大白菜還沒長成。芥菜,芹菜和那些主吃的疏菜都是從種植的大棚里搬出市場里來了的。母親極不滿意我從市場捎回來的疏菜。常呶呶噥噥地說著不知道從那學(xué)來的新名詞:“嘖嘖,小番薯,又從市場買回不合季節(jié)的東西。都是轉(zhuǎn)基因的物種?!闭f完,便駝著躬背,滴的滴的敲著扶手棍,爬上露臺。蹲在氤氳正綠的紅薯苗子前。掐上一把紅薯梗又滴的滴的走下來。小心地摘去了葉子,剝?nèi)ネ馄?。洗于凈放進沸騰的開火鍋中燙上兩三分鐘,撈起撒上些許蒜末和少許油鹽蠔漿。一盆質(zhì)嫩爽脆、垂涎欲滴的紅薯菜就擺上了餐桌。
那也是母親愉悅的時光,餐桌前,平時挑食的媳婦兒夾上母親的紅薯菜時也贊不絕口。這也是母親炫耀她紅薯苗的資本。
可是后來,后來沒有了母親炫耀著她開荒栽種紅薯的日子了!母親在鄉(xiāng)下山坡上、小區(qū)露臺上開墾出來的荒地,在母親走后,再度荒廢了。也沒人叫我小番薯了。只有妻子在飯菜不合品味的時候常說,在市場購買的蔬菜真的沒以前家婆種的紅薯苗吃得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