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幻想家(散文)
許多年前,我的身邊隱匿著一群幻想家,看起來,他們并沒有比我更聰明,或者更好看,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比我更勇敢,更篤定,好像自降生于世,便懂得在怎樣的場合,把握瞬間稍縱即逝的靈感之焰,讓幻想的翅膀飛得更高。小翠,就是其中的一個。她是個沉默的女孩子,從不跟我們交頭接耳,勾肩搭背。她孤單得像個嘆號。她背著一個打補丁的藍花書包,低著頭,垂著眼,有點羞赫地跨過門檻,腳步緩慢,身體僵硬地進入鋪滿青草的磚地上。這些草,是我們利用課余時間為學校的兔子們準備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被老師鋪在了教室地上。人年少時,不懂得躲讓,也不懂得拿捏,于是,每個進教室的人,都會不自覺地用腳將門口的草勾到里面一些。放置了一夜的青草,已失去原有味道,演變成一種略帶嗆人的土腥味。每個進入教室的人,不久就變成了一只兔子,兩眼發(fā)亮,鼻翼翕動,口舌生津,身上氤氳著濃郁的腥味。小翠被老師叫起來的時候,頭就要縮回到胸腔里去了,這樣,她的兩個刷子般的小辮,很盡職地充當了兔子的耳朵。那時,她的頭頂之上,正漂浮著無數(shù)我們看不見的光圈,形狀各異,大小不同,但沒有人認出,那是小翠作為幻想家所要具備的神力。所以,我們聽不到她呢喃般的語氣,我們像一群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青草中的饑餓的兔子,正發(fā)出貪婪的咀嚼聲。
直到老師拍響了黑板擦,梆梆梆,一塊白色的粉筆頭準確地敲在一個男生的腦殼上,小翠被驚醒的同時,我們也被驚醒了。于是,我們極不情愿地親耳聆聽到幻想家小翠,怎樣從一只帶著腥味的兔子,變成一個頭戴昭君套、身穿花綢衫、腳蹬三寸繡花鞋的地主婆。但那分明不是小翠,而更像故事里的人物,她為萬惡的地主出謀劃策,并協(xié)助其欺壓長工。我們親眼目睹面前臉色彤紅的小翠,在瞬間極其莊嚴、虔誠的樣子,作為對幻想家的見面禮,我們用哄堂大笑來烘托這種飄飄欲仙的氣氛,仿佛未來已經(jīng)扯到眼前,而小翠并未站在青草里面,她的頭,慢慢地抬起來,耳朵消失,然后,前蹄變成雙手,她扭過頭來,她說,她是幻想家地主婆。
如果不是吉祥碰掉了我的鋼筆,我會依舊迷茫地觀望一只兔子進化成人類的過程,可惜,我不得不從青草里扒拉出銀色鋼筆,并無比悲傷地盯著歪斜的筆尖。在確認它徹底失去寫字功能后,我用冒著仇恨怒火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吉祥疊加在一起的門牙。那一刻,我像被小翠傳染了一般,很快就成為另一個沒有被戳穿的幻想家,在那里,我已經(jīng)將吉祥打翻在地,而他變成了一只縮頭縮尾的兔子,蜷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所有正在生發(fā)的秘密事件,老師并不知曉,或者懶得知曉。他快速踏著青草跨出門檻,鞋邊沾滿了綠色的汁液。我們剛剛在小翠的美夢中徜徉,且留戀著那陳朽的舊時光味道,都張著嘴,大笑。而另一個事件,突如其來,于是,所有人都看見了那支壞掉的鋼筆。我的怒火從嘴里噴出,淚水順勢而下,水火無情,或許就是這個樣子?沒有答案,我只是像一個燃燒的火球,朝著瘦弱的吉祥滾過去。顯然,吉祥是懼怕了的。班長說,你要賠。吉祥咬了好幾口唾沫,然后,脖子一挺,頭一歪,不賠!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怕母親的訓斥、父親的責怪,要知道,那支鋼筆,用一塊多買的呀。后來他們安慰說,等小翠成了地主婆,賠你一支吧。
小翠一天天長大,十四歲初潮,十五歲初中畢業(yè)。
夏天,溫河清喧喧的流水,像一雙潔凈透明的雙手,輕輕撫摸過遼闊大地。因為突然有了大把的時間,她便每天到河邊洗衣。所謂女大十八變,雖然尚未十八,她已變得極其靈動。她將鞋襪脫去,白皙的雙腳踩在水里,于是許多人都知道,小翠有一雙好看的腳啊。乃至有的婆婆用無比羨慕的語氣說,這要是擱在從前,將會被裹成一雙多么如意的小腳啊。這時候,小翠的幻想,已不再是地主婆了。她又經(jīng)歷了成為一個工人、女軍人、唱戲者的幻想過程,每一次,都毫無保留、毫無羞愧地公諸于眾,且不管不顧人們的嘲笑。她說她已經(jīng)看到自己戴著無檐帽的光輝形象,她穿著藍色的勞動布工作服,或者綠色的軍裝,更多時候,她的臉上撲滿厚厚的白粉,畫出眉眼和嘴唇,拖著長長的水袖,咿咿呀呀地練聲,那時,她的眼睛之中流光溢彩。她極其享受這樣的幻想時刻,她虛構(gòu)描摹著一幅絢爛的畫面,并深陷其中,沾沾自喜。一切皆有可能。
十六歲的小翠,作為保姆的身份,而不是幻想家的身份,去了北京。沒有人知道她在北京的真實樣子,她用信件維護并發(fā)揚著她幻想家的身份。在信里,她極其詳細地描述了天安門前的情形。我們知道了世界上真的是有金水橋的,而天安門廣場大,比所有的操場都要大十倍。信里,夾了一張穿著軍裝的照片,她的臉上掛著不自然的嫣紅,跟帽檐和領上的五星發(fā)出同樣耀眼的光芒。
幾年后,她從京城歸來,臉色白皙,目光流蕩,穿水紅的西服,直筒褲,豬皮皮鞋,最另類的是,將一根馬尾辮梳在了右耳的上方。但這些并不足以被羨慕和效仿,令人青眼有加的,依然是她身上源源不斷的幻想特質(zhì),那種異于常人的大膽和勇敢。在她的屋子里,貼滿了《小花》的劇照,她指著那個笑成月牙般雙眼的明星說,在北京,有人曾說她長得像畫報上這個演員。那種少年時期曾被我們忽略的隱隱綽綽的光圈,再一次降臨小翠頭頂之上,仿佛一頂皇冠,我們依舊看不見。在那里,小翠成為曉翠,或者翠姑,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翠說她要考電影學院,成為一個明星,演遍所有的中國電影,成為比那個演員更有名的明星。她會演革命者,參加極其危險的地下工作,當她被叛徒出賣,在監(jiān)獄受盡凌辱時,依舊堅強不屈,閉口不言。她演淳樸的村姑,在勞動中,被英俊的青年愛上。而她說的更多的是,要演北京青年,得遇華僑,穿金戴銀,走遍祖國山河,然后在海外定居。其時,我們?yōu)樯顐涫芗灏?,工廠的工作極其枯燥,有些人已過早地成家,成為別人的父母。而更多的人,正趕往相親的路上。小翠的心儀對象,是電影里的趙永生,他要跟翠姑在一起,這是所有人的愿望。而小翠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在幻想中與趙永生相遇,即便最終她嫁給了一個不止名字跟趙永生南轅北轍,長相更是慘不忍睹的男人,她對趙永生的幻想并沒有熄滅。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于遠處的人物并不在意,所以小翠的老公,也并無嫉妒或者猜忌,乃至縱容小翠將趙永生的劇照貼在床頭,或者在夜晚的燈下,跟小翠一起看那個長得沒有任何一點挑剔的男人。小翠閉上眼,用手一點一點地摸著老公的臉,說她感覺就是在摸著趙永生的臉。直到孩子降生,小翠才暫時截止了當演員和嫁給趙永生的愿望。
真實的生活,更像一個巴掌,左臉右臉,輪番轟炸。但所有這些,都不足以讓小翠的幻想破滅。她在北京當保姆,伺候老人,打掃衛(wèi)生,吃過很多沒有見過的菜。據(jù)說,雞鴨魚肉,天上飛的,地下竄的,水里游的,只要你拿到她眼前,她都會將它們做成鍋中美食。她縱容老公去開一家飯店,自己去當大廚,他們要做出色香味俱佳的美味佳肴,做川菜、粵菜,魯菜,不止要做到縣宴省宴,還要做到國宴的地步,聞名于世,不可替代。她說她要穿質(zhì)地最好的工作服,要世上最高級的廚具和灶臺。老公盯著她紅彤彤的臉說,給我做口飯吧,我要出車了。小翠就懷著這樣美妙的心情,給老公烙了一張黑乎乎的玉米餅,并對老公說,簡單的飯從來都不值得用心做,等咱開了飯店,每天給你吃香的喝辣的。老公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爬到租來的柴油車上,車上已經(jīng)裝滿了煤炭,他要用一天一夜時間,將貨送到陜西。車下冒起了黑煙,小翠透過黑色的煙霧,恍然看見了窗明幾凈的高樓大廈——首都北京。
幻想像一棵樹,在年月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如果我是小翠,或者我也會過她那樣的生活,住在搖搖欲墜的房子里,幻想高樓大廈。吃著泡面,而幻想佳肴。幻想仿佛她的真身,或者是慰藉,令小翠深陷紅塵,又極其清高。她幻想的頻率越來越多,如果看一下午電視劇,她會設身處地將自己置于其中留戀不舍,她成為任何一個與自己不同的女人,過著電視里的生活,并落下旁人的淚。每當此時,小翠總是看見自己身上,平添了許多來自他人的陌生動作,比如,咬嘴唇,或者噘著嘴笑,甩頭發(fā),或者扭屁股。
在她的三十歲上,她幻想一個男孩的到來。她已經(jīng)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主婆生活,但并無察覺。她只是看見一個活蹦亂跳的孩童,他稚氣的聲音從某個角落里發(fā)出。她在夜里,對老公說起他們未來的生活,兒女雙全,生活富足。更重要的是,老年時,兒孫繞膝,極盡天倫。他們那時垂垂老矣,卻精神矍鑠。他們一直在喝一種長生的藥丸,那是他們祖?zhèn)鞯拿胤?,沒有人知曉他們長壽的秘方,他們會看著他們的后代,無窮盡地降生,長大;他們也會看著外人,無窮盡地生老病死。
她就在日日的盼念中生下二女兒,但小翠的失望并不比老公多,當這個身體發(fā)福的男人,在煙霧中嘆氣的時候,小翠已經(jīng)生出了新的幻想,她看著面前的兩個女兒,說要培養(yǎng)她們成才,當演員、明星,跳舞、彈鋼琴,上天終究會垂憐愛幻想的人,當然也會成全,她已經(jīng)極其詳盡地描繪出一副未來圖景,堪比梵高的向日葵,比星空更燦爛。
她的老公依舊縮在角落里,一個聽慣幻想的人,耳濡目染,最終也會相信幻想,但不知道為什么,盡管他越來越相信小翠的幻想,但依舊沒有被訓練成一個標準的幻想家,或許是他天資愚鈍,慧根太淺?也或許,男人身處社會的壓力,讓他永遠也無法耽于幻想。這就使得他的人生充滿遺憾,他就在這樣的遺憾中,結(jié)束了生命。那是一個意外,也或許是必然,對于死亡來說,它永遠不會選擇錯誤的時間。那幾年,小翠也越來越富態(tài),大女兒勉強考上職高,二女兒剛剛小學畢業(yè),她們并沒有契合小翠的幻想,而是極其隨眾地長成。有一天,小翠在電視里看到了宋慶齡,她在鏡子里,將自己的頭發(fā)綰起,閉嘴一笑,走到門外,問鄰居,你說我像不像宋慶齡?
宋慶齡三十二歲守寡,小翠四十歲也守寡。似乎一夜之間,幻想的翅膀便要折掉了,她強撐著自己,看到死去的丈夫的模樣,幻想中,她站在奈何橋邊,腳下是洶涌的黑水。孟婆是一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太,她不慈祥,但也不冷峻,她尋常得就像世間任何一個老太太。但小翠終究不敢走上前去搭話,更莫說打聽,越是平凡,看起來沒有殺傷力的事物,越是危險。小翠幾十年的生存經(jīng)驗,讓她無比灰心地回到現(xiàn)實中來。
鳳凰落架不如雞。從此小翠的生活步入另一個軌道。她找到去小飯店洗菜、洗碗的活計,蹲在地上,大冬天,雙手皴裂。偶爾,需要她幫忙做包子,她才知道,一個包子需要18個折,她突然就對自己生出羞愧之心。后來她又去做蝴蝶,玉米芯剪成小段,將雞毛用膠水一點一點地沾到上面,膠水嗆人的味道讓她不停地打噴嚏。人們說,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但很快,她的女兒們就長大了,她們當然沒有成為小翠幻想中的任何一種社會人,她們只是到處打工,商場導購,或者去美容院做技工。生活讓小翠的靈感之焰漸漸熄滅。
五十歲的小翠,消瘦,頭發(fā)花白,走路輕飄,當她失去了幻想家的帽子,突然變得很輕,很小,像地上的草和灰塵。她漸漸發(fā)覺,所有自己曾經(jīng)幻想過的未來年月,跟過去經(jīng)歷竟然是重疊的,嚴絲合縫,沒有一點違和感。這一發(fā)現(xiàn),讓她大吃一驚。
每當深夜,消失了幻想的小翠,都會焚香沐浴,點燃蠟燭,端坐桌前,閉目冥想,她看見了所有年月里的自己,作為地主婆的,作為劉曉慶的,作為宋慶齡的,但她從此再沒有說出任何一種未來的幻想,一來無人傾聽,二來也無勇氣。與其奢望未來,莫若重溫記憶;與其幻想,莫若睜眼看清當下。小翠落下了混濁的淚水,她的表情極為復雜,既有對自己神力消失的惋惜,也有對終于不用使用幻想法術(shù)的釋懷。窗外,一輪搖搖晃晃的月,照著顛蕩不止的歲月,和她面前的一切。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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