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殘月(小說·家園)
五月份,院子里槐花開得正盛。梅姑身邊躺著個胖乎乎的小生命。鄉(xiāng)下人沒那么多講究,五月這名兒挺好,總比阿貓阿狗好聽,謝謝奶奶,給我們五月起了這么個好名兒。梅姑微笑著接過奶奶的蛋花湯,輕輕地喝了一口……
一
五月問奶奶,自己到底是生的還是撿的?奶奶抹著眼淚,乖寶寶當(dāng)然是媽媽生的。
“媽媽為啥只要妹妹,不要我呢?”奶奶嘆口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那年,喏,就是這顆老槐樹,花呀開得可歡實了,整個院子里香氣撲鼻,我們的小五月剛生出來,躺在媽媽的身邊,粉嫩粉嫩的,老可愛了。”
枕在奶奶的臂彎,聽著奶奶絮絮叨叨,這句話奶奶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
五月木然地看著灰蒙蒙的天,屋檐下,幾只瘦弱的麻雀,來回跳動。
“奶奶老了,真老了。也不知你爸啥時候能回來,帶你去新疆,我們的五月該上學(xué)嘍?!蹦棠讨绷酥毖?。
“真的嗎,哦,哦,可以和爸爸、媽媽還有妹妹在一起啦。”五月一個鯉魚打挺,興奮地直叫喚。
“要聽媽媽的話,別惹媽媽生氣?!蹦棠贪褘寢寖蓚€字的音調(diào)提得老高,五月早已撒開了腳步,像只脫韁的小馬駒滿院子瘋跑,哪里聽到奶奶在說什么。
暮秋的風(fēng)“沙沙”地刮過殘破的院墻,枯萎的藤蔓下,幾只干癟的絲瓜,搖搖晃晃。
夕陽柔弱的光,愛憐地照著老槐樹枝頭上還在苦苦掙扎的幾片黃葉。
“可憐的孩子,奶奶無能啊?!弊载?zé)的奶奶一只手摁著腫大的膝蓋,另一只手吃力地?fù)沃孛?,彎曲的腰慢慢往上挪?!耙悄銧敔斶€在,奶奶舍不得你走啊?!?br />
紅薯已經(jīng)沒了熱氣,奶奶拿起一塊扒了皮,吹了吹,遞給五月。
昏暗的燈光下,一老一小,不緊不慢地喝著糊糊,誰也沒說話。
食不言,寢不語。奶奶說,這話已傳了好幾輩。
五月乖巧懂事,不敢惹奶奶不高興,不說話就不說話。
一絲絲清冷的月光穿過屋頂?shù)目p隙,慘淡地落在床頭的空地上,斑斑點點。
五月蜷縮在奶奶懷里,做著暖暖的夢。
夜貓的哭聲,時隱時現(xiàn)。
二
崖溝村,冀北龍泉山的溝溝里,幾十戶沾親帶故的人家,世世代代散居在一起。
李根生是村長也是族長,不到五十的人,硬是被光禿禿的石頭和凌厲的野風(fēng)打磨成了六十歲的模樣。
“二嬸子在家嗎?”根生扯著嗓門,老遠(yuǎn)就叫開了。
“在,在,根生啊,來了,門沒關(guān),你進(jìn)來吧?!?br />
五月奶奶顫巍巍地直起身子,往門邊挪去。
“那天在鄉(xiāng)里開會,給根來打過電話了,他說最近生意不好,今年就不打算回了。就這兩天,等我忙完手頭的事,找?guī)讉€人把你這屋頂修修,換上新瓦,就不會漏風(fēng)了?!?br />
“讓您費心了,孩他伯,這買瓦還有工錢,要不緩緩吧,等黑蛋打了錢再說。告訴黑蛋,別掛念我們,我和五月都好著呢,生意不好慢慢來,讓他多讓著點鳳妮?!?br />
一直黏著五月的大黃,見到根生后,興奮地圍著他的腳脖,一個勁地嗅來嗅去。
“去,去,你以為我是城里干部啊,腿腳上都是油水?!备蛉さ貋砹艘痪洹4簏S似乎聽懂了,乖乖地趴在五月的身邊,盯著根生,不停地晃著干枯的尾巴。
“二嬸,不用您費心,鄉(xiāng)里補助了扶貧金,我給您老申請了。干活的都是自家的兄弟,不要工錢,到時候我讓小芬給大家伙炒幾個菜弄點小酒喝喝?!?br />
根生摸出煙點上,煙霧圍著他黢黑的臉龐,久久盤旋。
“要是梅姑還在,五月早該上幼兒園了,咱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哎。這么大個崖溝村,年輕的能走的都走了,這天天見的百十號人,老的老小的小,還有這些房子,也是破的破,倒的倒?!?br />
根生猛猛地吸口煙,酸酸地瞅了一眼一前一后跑出門去的五月和大黃。
“這一算起來,梅姑離開快四年了,那場山洪來得太突然了,多好的個人,說沒就沒了?!?br />
根生扔掉煙屁股,重重地嘆了口氣。
奶奶早已紅了眼睛,“怪只怪那根樹枝太細(xì)了,梅姑這孩子實誠,撒手前,鳳妮說過,她會待五月好,會像親生的一樣,那時候的五月才八個月大?!蹦棠屉p手比劃著,淚水簌簌地往下掉。
“不提了,二嬸,你自己加小心啊,過幾天來看你,我先走了?!蹦棠桃兄T框,看著根生深一腳淺一腳地遠(yuǎn)去。
山壁上斑駁的大石裸露著,風(fēng)一吹“嗚嗚”地響。草屑攜著黃濁的細(xì)沙,不停地打著圈圈。
幾個和五月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坡下的平地上瘋跑,大黃也在后頭,一圈圈地跑著。
“五月槐花香,乖娃沒了娘,表姨不是媽,親爹太窩囊?!?br />
大福甩了甩鼻涕,拍著手,其他的小鬼頭都跟著一遍又一遍的圍著五月唱起來。
“我有媽,奶奶說了,我是我媽生的?!蔽逶麓舐曓q解著,急得眼淚汪汪。大黃覺得小主人受了欺負(fù),沖著大福幾個一通狂吠。
奶奶渾濁的雙眼看不清孩子們在玩啥,幾個模糊的影子來來回回玩得正歡,溝壑縱橫的臉上,笑容像極了墻角盛開的秋菊。
三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老娘背到山溝溝,媳婦背到床前頭。給媳婦,烙油餅,搟酸湯,媳婦兒媳婦兒你先嘗,我到山后瞧咱娘,咱娘變成了屎殼郎,嗡嗡嗡嗡撞南墻!"
五月躺在奶奶懷里,瞇著眼聽奶奶哼著童謠。
房頂換了新瓦,窗戶上的塑料布也換成了嶄新的玻璃。
躺在床上,再也看不到慘淡的星光,連夜貓的叫聲也小了許多。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四,家家戶戶都忙著殺年豬,備年貨。
雪,白茫茫的,把村莊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村頭,幾棵孤寂的老榆樹,耷拉著光禿禿的枝丫,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根生和小芬兩口子送過來一大塊五花肉,兩條大白鰱,一袋白面,一桶菜油。大黃興奮地圍著他倆轉(zhuǎn)圈,“嗚嗚嗚”地哼哼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肉上突出的骨頭。
“二嬸,快過年了,給您和娃拿點年貨,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毙》铱煅钥煺Z,開始收拾廚房,殺魚。大黃張著嘴,直勾勾地盯著菜板,哈喇子掛了老長。
“芬啊,總叫你們費心,我怎么過意得去?!蹦棠棠ㄖ蹨I,五月圍著小火爐,津津有味地啃著烤地瓜。
“喂,喂,喂,根來,我是你根生哥,喂……山里信號不好,二嬸不急,我再打?!备e著手機,滿房子找信號。
“通了,通了,喂,根來,我和你嫂子在你媽這,快過年了,過來看看五月,聽不清,啊,村里信號不太好,你等等,我讓二嬸和你說話。”根生從板凳上跳下地,奶奶顫顫地接過了手機。
“黑蛋啊,我是娘,喂,喂,喂……”奶奶失落極了。
“這差勁的信號,二嬸,等會,黑蛋會打過來的?!备鷩@口氣掏出煙,點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根生撥過兩次,忙音。兩個小時中,除了一個推銷保險的來電,手機靜默得如熟睡的老人。
三格信號,應(yīng)該可以啊,難道是離得太遠(yuǎn)的緣故?
根生腳下的煙頭,也一個一個地多了起來。
“就知道抽,抽,抽不死你。也不知道過來打個下手。”小芬白了根生一眼。
“嬸啊,說不定黑蛋兄弟正忙呢,你老別往心里去,有我們大家在,您就踏踏實實地過好年?!?br />
小芬叮叮咣咣一頓收拾,魚肉都切成了塊,碼得整整齊齊。暗黑的灶臺也亮堂了不少。
臨走,小芬摸摸五月紅彤彤的臉蛋,掏出二百塊錢,趁奶奶沒注意,放在飯桌上,根生順勢把喝水的大彩碗往上一擱。
五月挨著奶奶,舞動著兩只黑乎乎的小手。大黃抖抖毛,跟著根生一直到坡下的拐彎處,輕輕地叫喚了幾聲,算是作別。
根生倆口子誰都沒吭氣,只有積雪上“咔嚓,咔嚓”凌亂的腳步聲和遠(yuǎn)處傳過來的零星的鞭炮聲。
“不對啊,媳婦,你說推銷保險的電話一接就通,怎么根來的一通就斷?剛我沒敢說,電話接通后,我是聽到他說,誰啊,信號不好,然后就是吵人的嘩啦啦,好像麻將牌的聲音,難道說,這小子是故意掛我電話?”根生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他奶奶的,我就知道,這個黑蛋不是什么好鳥!放著可憐的老娘兒子不聞不問,這么多年見不著人,錢也沒有,當(dāng)初梅姑咋就嫁了這么個混帳東西,還有那個鳳妮也不是個善茬!”小芬忿忿地罵出了臟話。
雪花開始飄飄零零,根生兩口子不再說話,“咔嚓,咔嚓……”凌亂的腳步聲一點點消融在寒冷的夜幕中。
四
初春的陽光懶洋洋地游蕩在崖溝的山間小巷,院子里的老槐樹一身輕松,花喜鵲還有黑老鴰為了爭地盤,似乎鬧得不可開交。
屋頂?shù)姆e雪一點點地融化,水順著檐下的冰凌,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浸透了剛剛從石縫間探出頭來的嫩黃的草芽。
五月托著腮,端坐在門前的大石上,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村口的路。坡下,一只倒霉的大耗子,才出了洞口,剛動了動腿腳,還沒弄到吃的,便被大黃逮了個正著。
根生伯伯告訴他,天暖了爸爸就會回來接他,到城里上學(xué)。為這,大福幾個羨慕了好久,也不再圍著他唱“五月槐花香,乖娃沒了娘,表姨不是媽,親爹太窩囊?!?br />
奶奶的風(fēng)濕越來越重,村衛(wèi)生所開的去痛片已經(jīng)不管用。
根生也已懶得再撥那個遙遠(yuǎn)的不太能接通的電話。他把從縣上捎回來的幾盒英太青和雷公藤放在奶奶的床邊,“二嬸,黑蛋他們好著呢,知道你腿疼,這不給您寄了藥?!?br />
“生啊,凈給你添麻煩啊,我這一把老骨頭不要緊,就是五月,我放心不下呀。”根生抓著奶奶骨瘦如柴的雙手,別過臉去,忍著眼淚。
天氣一點點暖起來,五月幼小的心里充滿希望,他渴望見到朦朦朧朧的爸爸媽媽和那個素未謀面的妹妹。他甚至幻想著某天早晨醒來,爸爸媽媽就站在他的床前,給他買了許多新衣服,許多新玩具,然后他抱著妹妹一直瘋啊瘋啊……
自從奶奶臥床后,五月更加地懂事了。城里人習(xí)慣性地稱作四歲半,或者四歲,而過完年后五月知道自己六歲了。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雖然他還沒井轱轆和灶臺高,命運卻讓他學(xué)會了怎么生活。他的小手紅一塊紫一塊,不知是燙傷的還是凍傷的。
他不懂什么是祈禱,只是希望奶奶能快快地好起來,哪天爸爸回來,可以一起走,一起去城里。
天漸漸暖了,陽光慢慢刺眼起來。老槐樹的葉子開始瘋長,郁郁蔥蔥,像個偌大的傘蓋。
奶奶還是不能下床,她拉著五月的小手,久久地盯著他幼小的臉蛋,欲言又止。五月總是默默地給奶奶擦去眼淚,頭挨著奶奶,就像大黃挨著他一樣。
五月趴在奶奶身邊,看著鹽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奶奶已經(jīng)好幾天不吃飯了。根生和同族的幾個兄弟,一直忙忙碌碌,晚上也安排了人守夜。
五月被幸福地包圍著,吃到了從沒吃過的零食,他知道奶奶也沒吃過,便藏起了好多,等奶奶好了一起吃。
根生實在是搞不明白,二嬸快四十歲生出來的黑蛋,竟是這么個混蛋!根生扔掉煙屁股,狠狠地踩著,又重重地轉(zhuǎn)了幾圈。
小芬在濟南讀研的兒子和老娘一個脾氣,聽說了這事,很是生氣,當(dāng)場就把電話打了過去。
“你別喂喂喂,我是根生家的欣月,我鄭重地告訴你來叔,你媽我二奶奶她快不行了!你要是還有點人味,現(xiàn)在回去興許還能和她老人家見上一面!”
村口,唯一的路燈,散發(fā)著慘白的光,老榆樹濃密的葉間,晚歸的鳥雀漸漸地歸于平靜。
遠(yuǎn)處,幾聲零星的狗吠傳來,大黃像個懂事的孩子,臥在門外,偶爾“嗚嗚”地低鳴著。
五
奶奶躺在冰棺中,安詳?shù)厮?。五月沒有哭,他幼小的心里在想啥,沒人知道。
五月跪著給奶奶燒紙,一張又一張,輕輕地?zé)o比虔誠地放進(jìn)火盆,火苗一閃一閃,像是弱小的希望在點點升騰。
小芬大媽告訴他,奶奶有了錢,在那邊就能買到好多好多的東西。
那邊是哪,他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奶奶到了那邊,腿就不會疼了,就能見到爺爺。
火焰把他的小臉烤得通紅。他拆開薯片,拿出一片慢慢放進(jìn)火盆,“奶奶,你慢慢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走路?!?br />
小芬哭了,邊上的本家親人都跟著啜泣起來。
大黃也“嗚嗚”地悲鳴,它哀憐地看看五月,舔舔小主人的腿。
起風(fēng)了,老槐樹濃密的葉子“嘩嘩”亂響。院墻上,干癟的絲瓜在枯瘦的藤蔓上無助地?fù)u擺,仿佛在喋喋不休講述著曾經(jīng)的輝煌。
“回來了,黑蛋一個人回來了,已經(jīng)到村口了。”不知是誰在嚷嚷。
三天了,再不到家根生就做主把老太太入土為安了。
本家的女人們準(zhǔn)備好了若干的討閥或罵人的語句,“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崩献婺棠贪l(fā)了話,大家都緘了口。
黑蛋掏出煙瀟灑地給大家伙依次遞上,斜瞅了一眼棺材里的老娘和跪著的兒子,二郎腿一翹,“大家都知道啊,生意人就是窮忙,這不正和老貓子談個兩百萬的買賣,誰知道老太太出事了,你說這好好的個人,咋說沒就沒了呢?”
小芬接過話,“別沒皮沒臊,說沒就沒,你都幾年沒見你娘了,她腿腳不好,又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你難道一點不知情?都說養(yǎng)兒防老,你光顧著自己吃喝,你知道你娘和五月在漏風(fēng)的房子里,過的是什么日子?”
一個活生生的五月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