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長花哩，窗上長花哩……”
　　 早晨剛從被窩鉆出來，就發(fā)現(xiàn)窗戶的玻璃上長滿了各式各樣的銀色的花朵和大樹，異常稀奇興奮，我高喊著告訴在外屋生火做飯的母親。
　　 玻璃上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還有一棵棵的大樹，都很清晰逼真，不知冬日的夜晚是哪位神仙下凡在高懸的月光下繪畫的作品，我每天躲在屋子的炕上，趴著窗臺觀賞它們，飛揚著遐想，孕育著文學的細胞。
　　 我家住的是坐東朝西的廂房，窗上的花朵和樹木每天都在變幻著姿勢，它們在早晨開始出現(xiàn)，一直呆到晌午，等太陽完全照射到它們，它們才會像蠟燭那樣，流著眼淚，一點點變軟，然后融化自己的身體，直至消失。
　　 鄉(xiāng)下是我的搖籃，我目睹了土地給予人們的那種大愛，那種無私的奉獻。春天一望無際的蔥綠，夏天大地開始變黃，麥子就熟了。人們收割完小麥，把糧食裝進垛倉，就又種上了玉米、高粱、谷子和豆子。不出一個星期，又一茬綠色鋪滿大地。到了秋天，這些個作物也開始變黃，也成熟了，人們把它們收割起來，裝進垛倉，又開始播種越冬的小麥。各種蔬菜更是換著茬，換著品種不停地生長。好似人們有所需要，都可以向大地索要，種啥收啥，索取什么大地都會給予你，不知疲倦。
　　 冬天，進入了冰封的世界，大地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就像勞累一天的母親睡熟了一樣。讓她老人家多睡一會兒吧，我們都不忍去打擾她。
　　 長到四五歲，可以出去跑著玩了，我穿著一身棉衣，戴上棉帽子，扎起圍脖，跟院子里的小伙伴們出了北門，跑到河溝里的北坡上去，趴在那兒聽風聲。西北風是帶著聲音呼嘯而來的，像波浪那樣，一陣兒一陣兒的，有時刮得猛些，聲音很大，稍后停頓的時間就會長些。有時刮得急促，猶如鼓點般的密集，讓人緊張得蜷縮一團。風刮得大樹嗚嗚響，不時出現(xiàn)咔的一聲，一只干樹杈被大風折斷了，然后掉下來，掉下來的聲響幾乎被風聲湮沒了。我最愛聽野地里電線桿子上的瓷壺（絕緣子）響兒，風吹過來就會發(fā)出“啾兒——啾兒——”地哨聲。
　　 河里的水也凍冰了，走在上面，有時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聲響，好像冰要塌了，嚇得我們不敢邁步。等一會兒不出響了，剛一邁步就又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聲響。有個大一點的孩子，說：“快跑啊——小鬼兒炸冰啦——小鬼兒炸冰啦——”，一聽“小鬼兒”倆字，嚇得我們也不管炸不炸了，撒腿就跑，過了河，跑回家，慌慌張張向母親和奶奶說：“小鬼兒炸冰了、小鬼兒炸冰了?！薄吧督行」韮赫ūO？”
　　 母親和奶奶都嚴肅地說：“可了不得，閻王爺派小鬼兒來，在冰上扒個口子，把小孩子漏下去淹死，可不能再去了，??？”嚇得我好幾天沒敢出屋。
　　 天頭變得陰冷，手上、胳膊上、臉上、脖子上出了一片片的“飯疙瘩”，紅腫刺癢，母親和奶奶輪流給我用臭襪子擦拭，邊擦邊往上吐唾沫。到了晌午，飯疙瘩消失了，我就又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下小冷子了，小冷子如小米粒般大小的冰渣渣鉆進頭發(fā)里，灌進脖頸子里，麻涼麻涼的。很快，地上也鋪了一層，像灑了一地的白糖，讓我們異常興奮。黃昏前小冷子變成了大雪片子，猶如棉花套子那般的雪片子，沒有風聲，雪片子無聲無息，靜悄悄地飄下來，我伸出小手接住它，一點也不冰手。
　　 大雪整下了一宿，第二天早起，把門都堵住了，推不開門，勉強在門檻處推出一道縫隙，用擓爐灰的勺子一點一點地把雪舀到臉盆里，才慢慢打開了門。好家伙，雪深得有我的腿長，邁不動步。家家房頂上、小棚子上就像頂了個大蘑菇云。人們陸續(xù)出來鏟雪道，大地也如同蓋上了厚厚的軟軟的棉花被。野兔從雪里鉆出來刨食吃，家狗的嗅覺和視覺都很靈敏，它老遠看到一個雪堆上不斷地攘雪，一點點長高，好奇地跑去查看。兔子長著長長的耳朵，聽覺非常靈敏，沒等狗到跟前，它就警覺出異樣，支棱起耳朵，仰起頭傾聽了片刻，然后撒腿就跑，可是兔子的腿短，在厚厚的雪地里跑不動，被趕來的家狗撲倒，叼回家去，搖著尾巴向主人炫耀。主人好生驚喜，立即安撫它、鼓勵它，跟它一起出門，繼續(xù)搜索野兔，一天能抓七八只回來。
　　 太陽出來了，鏟出雪道后，喜歡捕魚的人家，就扛著鍬、扛著撈網(wǎng)，抱著冰镩到河里捕魚去。大雪把河給埋了，魚在大雪和冰層下面喘不上氣來，正難受著呢，捕魚人把冰上的雪鏟出一個窩子，用冰镩镩個窟窿，魚兒們就來到窟窿處呼呼地喘氣，舒坦地也不怕人了，捕魚人用撈網(wǎng)一抄，就是一網(wǎng)兜魚。有瓜子、黃瓜條、拐子等等各種雜魚，往冰上一倒，魚兒們歡蹦幾下就挺直了身子，變成了“冰棍”。捕魚人把大一點的放在籠框里，吊在外屋的房梁上，提前備上了年貨。外屋沒有火炕，只是做飯時生把火，冬天冷得很，是天然的冰庫。小一點的熬大白菜吃。這時節(jié)的魚不吃食物，腸胃非常干凈，又長了厚厚的用于抵御寒冷的肥膘，特別好吃。一頓吃不了就自然凝成了魚凍兒，以后再吃更好吃。
　　 我的父親在縣委工作，經(jīng)常忙碌不回家，哥哥當兵在外，我家沒有捕魚的人，總是當看客。有一次，父親在家，他起早遛彎，從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場旁邊經(jīng)過，飼養(yǎng)場挨著一個大坑，早起飲牲口的人鑿了一個冰窟窿，父親看到許多魚都在那里仰著嘴喘氣，他趕緊跑回家，拿著篩子和水桶，唰唰抄了幾篩子魚。這是他像笑話一樣常掛在嘴邊的回憶，是還沒有我的時候發(fā)生的事，一遍遍聽著他的講述并沒有感到過厭煩，卻總有種美滋滋的感覺和甜蜜。
　　 大雪封門，冰封住了井與河，有人拿繩子拴上一塊大石頭，朝井里扔下去，一下砸不開，就倒著繩子抻上來再扔下去，哐啷一聲，終于把冰層砸漏了，再砸?guī)紫?，就可以拿著扁擔，掛著水桶擺水了。井臺周圍的板石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層，擺水人站在上面吃力地往上提水，真讓人膽戰(zhàn)心驚，生怕腳底一滑，人跟水桶一起掉下去。這個時候，母親和姐姐不敢去井臺上挑水，就到河里刨幾塊冰端回家，在爐子上化水熬飯，熬出來的渣粥，就咸菜纓熬豆腐，滋啦滋啦連喝兩碗，味道不比井水的差呢！
　　 冬日里老天也不總是刮著大風、陰沉著臉，也經(jīng)常會有暖融融的陽光撒向人間。村里的老人們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來到一處背風向陽的墻根兒下，他們揣著襖袖，縮著脖子，張嘴扯大懸。有做過小買賣的，有給地主富農(nóng)砍過活的，有闖過關(guān)東當做盲流被遣返的，各個都揣著一身的故事，說起來神乎其神，引人入勝。尤其闖過關(guān)東逛過窯子的，最是見過大世面，那些男女之間的野事兒，最讓人警覺興奮，即便述說了多少遍了，聽者仍津津有趣。再加上講述者每次都添油加醋、繪聲繪色，聽得人們心里癢癢，樂此不疲。當然，也有說著說著抬起杠來的，甲說地球是圓的，美國就在中國的背面。乙說，快拉倒吧，咱們在地球的上頭，他們在地球的下頭，還不掉下去？甲說，地球有磁場，吸著呢，掉不下去。乙一聽，不干了，連忙說，盡扯淡，人又不是鐵，咋吸？是吸腦瓜子還是吸腳丫子？甲說，當然是吸腳丫子了，吸腦瓜子的話，腿腳懸著還能走路嗎？乙說，盡胡說，吸腳丫子，人的腦瓜子就得沖下，倒掛金鐘兒，跟蝙蝠似的，誰能受得了？爭論來爭論去，爭得面紅耳赤，直到太陽落山，家人招呼吃飯，還耍小孩子的脾氣呢，憤憤而去?；厝ズ蟾髯猿灾埛此?，誰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發(fā)現(xiàn)對方說的也不無道理，于是第二天曬陽干兒的時候，也不再計較，各自主動繞開這一話題，又和好如初了。
　　 連續(xù)幾天西伯利亞的寒流沒有過來，太陽烘烤得房頂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順著房檐上的瓦片往下滴答，還沒有滴答到地上，夜晚就來了，把它們凍在了半路，形成一個個一尺多長的冰錐子。白天雪水還會融化，冰錐子越長越長，不時聽到嘩啦一聲，一個冰錐子掉下來摔得粉碎。奶奶會囑咐我們，過門口加小心，別讓冰錐子穿了腦袋。
　　 冬季是農(nóng)閑的日子，人們無事可做，年輕人就敲鑼打鼓扭秧歌，有時外村的秧歌隊也會前來表演切磋，街上好不熱鬧。小孩子們最是歡喜的，尤其到了年根兒，來村里賣東西的人也多了起來，供銷社的人背簍下鄉(xiāng)，賣布料和針頭線腦。食品公司的人騎著三輪車，賣魚賣肉。商業(yè)公司的人推著大水管自行車，托著兩個大筐，賣糖疙瘩跟瓜籽。也有賣炮竹的，不時挑一掛鞭，噼里啪啦地一響，小孩子們呼啦一下都跑過去瞧熱鬧，摸著褲兜里的毛票躍躍欲試。
　　 過年不但吃得好，穿新衣裳，全家人還能團聚、還能走親訪友，天天好吃好喝好待敬。農(nóng)村比較講究，春節(jié)那天實行全村拜年，一家一家地串，老人們坐在炕上等著，晚輩給長輩拜年。小孩子們不懂事，到哪一家抓把糖塊、瓜籽就走，主人們都會笑臉相迎，有的還主動端出糖塊和瓜籽發(fā)給大家。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一直持續(xù)到出了正月為止。
　　 出了正月，生產(chǎn)隊就開始組織社員們積肥、搗糞、往地里拉肥料。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這個時候，地溫明顯上升，大地蘇醒了，僵硬的身體開始酥軟、返漿。她又將敞開胸懷，向人們無私奉獻所有的愛，大愛！寒冷卻還溫暖的冬日就這么依依不舍地度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