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據(jù)說，福白菊是從“湖北菊”演繹過來的。立論的根據(jù)，方音“湖北”與“福白”同音，況且，湖北菊主產(chǎn)地在福田河一帶。這說法十有八九是可信的。在菊的大家族中，杭菊主產(chǎn)于浙江桐鄉(xiāng)，也叫“浙江花”，鹽城菊主產(chǎn)江蘇鹽城，也叫“江蘇花”或“蘇北花”，福田河白菊叫“湖北菊”有什么奇怪呢？
　　 菊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抖Y記·月令》：“季秋之月，鞠有黃華”，季秋是農(nóng)歷九月，對“鞠”的釋義，古人說，鞠，窮也。又說，菊本作“蘜”，從“鞠”。鞠還真有窮盡的意思，比如鞠躬盡瘁。分解這段話是說，菊通“蘜”，蘜有“鞠”（窮盡）的含義，到了農(nóng)歷九月，菊就開花了，菊花開后，一年的花事就開完了（宋人說，開到荼蘼花事了，是多么睜眼瞎）?！抖Y記·月令》是研究物候?qū)W的，先秦時真正的科學(xué)技術(shù)還沒有萌芽，先民只能依靠眼睛看、鼻子嗅，耳朵聽來觀察自然界的變化，到了某個時節(jié)，該做什么事、不該做什么事，只能借助大自然告訴自己?？梢韵胍?，光是這八個字的總結(jié)，包含了多少代先人的心血和智慧。
　　 有人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植物135種（潘富俊《詩經(jīng)植物圖鑒》），光是可以用作藥物的就有車前子、葛根、木瓜、益母草、菟絲子、茯苓、蒺藜、枸杞等，多達(dá)幾十種，不可思議的是，《詩經(jīng)》提到的植物并沒有菊，是先秦時還沒有認(rèn)識這種植物嗎？從《禮記·月令》記載的情況顯然不是，推測可能，菊是野生馴化過來的，《詩經(jīng)》提到的植物多半可以食用，早期菊因為開著黃色的小花并不起眼，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食用性，所以于文化上并沒賦予特別意義。將菊賦予文化上的意義最早是屈原，屈原《楚辭》中有三個地方提到了菊，最有影響的一句是：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峨x騷》
　　 拋開《楚辭》香草美人所比擬的意象，單是“早上飲的是木蘭花上的露水，黃昏食的是飄落的菊花瓣”這種生活情趣，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可遇不可求?！冻o》是病態(tài)時代的產(chǎn)物，寫的非常沉郁，讀也悶結(jié)，遠(yuǎn)不如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來的痛快，“朝飲”一句的明麗算是《楚辭》中的另類。另外，我還喜歡《湘夫人》中的“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雖說也是愁緒無邊，但靈動得欲陷其中不能自拔。至于屈原最有名的那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說實話，我可能因為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底層中，缺少他那種情懷，很難說有真正共鳴。
　　 陶淵明的“隱士”形象，全然在一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仿某人牙慧一句：陶淵明成就了菊的隱逸特性，菊也成就了陶淵明隱士風(fēng)格。在陶淵明時代，什么都是一個亂，國家亂，政事亂，世道、人心也亂，用梁衡先生的話說，“世亂如傾，政亂如粥，心亂如麻”，陶淵明歸隱有其歷史必然。表面說的是“不為五斗米折腰”，實際上那五斗米并非容易下肚。陶淵明作為一個士人，最初的愿望一定有幾分“出人頭地”的意思，中年半載，好好的縣令非要辭去，必定有辭官的道理和隱情。在陶淵明的前輩，有一個叫張季鷹的，在洛陽丞相府做個秘書之類的幫閑，見秋風(fēng)起就說思念家鄉(xiāng)的莼菜和鱸魚，連夜脫下官衣回家。不久他的主子因“八王之亂”死在亂箭中不說，還連帶一干下屬殺頭的殺頭，逃難的逃難。在東晉末的政權(quán)亂象中，陶淵明辭官難道就沒有這樣的一個因素在其中？歷史印證了一點，陶淵明辭官前的三年，即公元402年，大將軍恒玄叛亂，東晉被短暫滅國，在陶淵明辭官十五年，即公元420年，大將劉裕篡奪帝位，東晉被徹底滅亡。
　　 陶淵明采菊不經(jīng)意間抬頭，成就了他的隱士形象。我一直沒有思考過：當(dāng)年，陶淵明在南山下采菊，究竟為何？
　　
　　 二
　　 大約到了兩漢的時候，菊不再僅僅是物候?qū)W的意義了，除了《楚辭》的菊瓣可以餐食以外，菊花的藥用性、保健性被突出出來。
　　 先是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菊花可以治療諸風(fēng)引起的眩暈，頭痛，祛風(fēng)濕，美皮膚，長久服用還可以讓氣血流暢，身體變得輕捷，卻病延年?！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是藥物學(xué)的祖宗，成書于秦漢時期，托名神農(nóng)是讓這本書變得更權(quán)威，其所論藥物，用今天的眼光看來，多半還說的是那回事，當(dāng)然虛妄、錯謬的地方也不少?；蛟S正是《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說菊花可以“輕身耐老延年”，衍生出服用菊花禳災(zāi)、長壽成仙的故事。
　　 葛洪《西京雜記》：戚夫人侍兒賈佩蘭后出為扶風(fēng)人段儒妻，說在宮內(nèi)時……九月九日佩茱萸，食篷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
　　 葛洪是東晉著名道士，煉丹家，也可以說是最早的“化學(xué)家”，當(dāng)葛洪垂垂老矣，陶淵明剛好出生?！段骶╇s記》記的是西漢時的事，西京就是西漢首都長安。九月九佩茱萸，食篷餌，飲菊花酒的民俗大約就是這樣從皇宮里傳開來的。
　　 陶淵明采菊，在后人心中是一種隱士的高邁情懷，宋人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就認(rèn)為菊“花之隱逸者也”，實際上陶淵明種菊、采菊的目的很單純，以菊為藥，助其長壽。陶在《九日閑居》詩序中說：“余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敝鼐湃?，菊花滿園，本意是想用菊花泡酒，可惜囊中無酒，只好空服。醪（láo），“濁酒”的意思，九華，菊的別稱。那么服菊的目的是什么呢？詩中道：“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原來是卻病延年。在《飲酒》（其七）也有“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掇，采摘的意思，泛，泡的意思，忘憂物代指菊花。趁著早上菊花瓣露水還沒有干，采來泡酒。“遠(yuǎn)我遺世”有仙風(fēng)道骨貌，道家認(rèn)為，露是天地之精，服露可以長壽，服菊花露更能得道成仙。
　　 所以，陶淵明的采菊，絲毫沒有賞的意思，至少賞在其次，但他采菊的美毋庸置疑，后世說他的曠達(dá)、隱逸情懷只是后人的演繹。在陶淵明“采菊”之前，《詩經(jīng)》有“采薇”，《漢樂府》有“采蓮”，《古詩十九首》有“采?！?，采薇、采蓮、采桑、采菊，說到底無一不是為了“口”?？鬃诱f，食色，性也。將“食”排在“色”之前，中國人對于吃，總是耿耿不忘。陶淵明采菊也是。
　　 與飲菊花酒的習(xí)俗還有九月九登高。
　　 吳均《續(xù)齊諧記·九日登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學(xué)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dāng)有災(zāi)，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本叭缪裕R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苯袷廊司湃盏歉唢嬀疲瑡D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
　　 吳均是南朝梁人，《齊諧》是一部記載先秦時期的志怪故事，《續(xù)齊諧記》同樣也是志怪神話。恒景是東漢時期的一個小人物，因為《續(xù)齊諧記》而幸運(yùn)地被歷史所記住。這段話大意是：恒景跟仙人費長房學(xué)道經(jīng)年，一日費長房說，你那個村子里九月九日有瘟疫，趕快回家告訴村里人佩戴吳茱萸，跑到村子外最高的地方，并且還要飲菊花酒，可禳災(zāi)。景如費言。到了傍晚時，村人們回家，見村里雞犬牛羊暴斃一地。找到費長房，費說，沒事了。菊花祛瘟疫、辟邪、禳災(zāi)就是通過這種神話故事傳播開的。重陽節(jié)登高賞菊也成為民間習(xí)俗。
　　 從文化角度看，陶淵明的“東籬菊”遠(yuǎn)遠(yuǎn)超過菊本身，特別是在失意、落泊時，成為士人的精神自慰。蘇東坡中年以后的貶謫生涯，就是靠這種精神力量，遷徙輾轉(zhuǎn)“黃州、惠州、儋州”。他把陶詩全部和了一遍。很難想象，在萬里投荒的天涯，沒有陶淵明的“東籬菊”，蘇東坡還能生還歸來。
　　
　　 三
　　 陶弘景說：“菊有兩種。一種莖紫氣香而味甘，葉可作羹食者，為真菊。一種青莖而大，作艾蒿氣，味苦不堪食者，名苦薏，非真菊也。華正相似，惟以甘苦別之?！碧蘸刖耙埠透鸷橐粯?，道士、煉丹家，但他比葛洪過得瀟灑，游走在出世與入世之間，頗受梁武帝蕭衍青睞，朝廷有大事常向他求教，譽(yù)為“山中宰相”。陶弘景說的味甘可食可飲的真菊就是甘菊，苦不堪食的非真菊就是苦菊。苦菊也叫苦薏，實際上就是今天的野菊。
　　 和人類一樣，植物也在不斷進(jìn)化。在漫長的進(jìn)化過程中，菊的物種也發(fā)生變化，有甘菊，有苦菊。福白菊是甘菊中的一種。歷代關(guān)于服食菊花長壽成仙的故事，多半也是甘菊。福白菊也有之類的傳奇：
　　 呂洞賓道號純陽子，是八仙中故事最多的一個，大約與他放浪形骸，不拘小節(jié)，好酒能詩又愛女色的形象有關(guān)。（一個男人如果過上這樣日子，算是極品生活。）仙人世俗化后，更接地氣和有人情味。我記得岳陽樓旁有三醉亭，內(nèi)有“洞賓醉酒”的畫像，說的是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的傳說故事。
　　 相傳福田河原來叫“哭天河”，哭天的來歷是這里山洪泛濫，河道十年九災(zāi)，人們缸中無糧，繳不起賦稅，哭天不應(yīng)。一日呂洞賓與他的師傅漢鐘離出游到此，見山清水秀之地而人人面有菜色，問清根由，叫眾人挑來石頭，施展法術(shù)，點石成金，補(bǔ)足了農(nóng)民拖欠的賦稅，又在哭天河上建成一座石拱橋，方便兩岸人們交流。后來，為紀(jì)念呂洞賓“點石成金”的故事，將“哭天河”改名“福田河”，意思是福田永駐，又把河對面一座奇峰改名“純陽山”，在山上建道觀純陽寺，紀(jì)念兩位仙人。道觀建成后，人們在道觀周圍發(fā)現(xiàn)一種奇草，花色純白，花蕊金黃透紅，稱之“紅心白菊”。以花入茶，味甘甜，故又稱“甘菊”。年移代革，當(dāng)?shù)匦磐讲粩嘁N下山，在福田河周邊廣為種植。
　　 傳說歸傳說，以福田河白菊為湖北菊之主產(chǎn)地說法來看，福田河白菊有悠久歷史也不奇怪。有資料說，福白菊種植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宋太宗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可惜我一直沒有查到這說法的來歷，但翻開康熙九年的《麻城縣志》（最早版麻城縣志），在地道產(chǎn)品“物產(chǎn)·藥草之屬”中“甘菊”赫然在列，這或許是最早關(guān)于福白菊的記載。康熙九年是公元1670年，距今350年。能夠成為一個地方的道地之物，沒有百幾十年的傳承是不可能的。
　　 近代以來，習(xí)慣把杭菊、亳菊、滁菊、懷菊謂之“四大名菊“，實際上杭菊的歷史只有三百多年，滁菊的歷史也不長，兩百多年，亳菊更短，百幾十年。懷菊主產(chǎn)河南，假如與“南陽菊”有點關(guān)聯(lián)的話，歷史可能悠久一些。但懷菊主產(chǎn)地在河南北部，山之南水之北謂之陽，南陽因地處漢水之北、伏牛山之南而得名，論地域更接近湖北，并且麻城舊時還隸屬過汝南郡。福白菊與南陽菊說不定還真有點關(guān)聯(lián)。
　　 ?歷史上關(guān)于菊的典故多半跟“南陽”扯得上關(guān)系，如菊水，菊潭，說是南陽酈縣，有一處甘谷，谷上有菊，水從菊流過，極甘美，谷中人飲此水，上壽一百二三十，一般也活到百來歲，只活到七八十的，算是夭折。典出東漢末年應(yīng)劭的《風(fēng)俗通義》，“南陽之壽”也是這樣來的。
　　 麻城福白菊“朵大肥厚、花瓣玉白、花蕊深黃、湯液清澈、金黃帶綠、氣清香、味甘醇美”的特性，正可以與方書記載的“南陽菊”媲美。雖說四大名菊沒有提到“福白菊”，實際上現(xiàn)如今，論產(chǎn)業(yè)規(guī)模，四大名菊中亳菊、滁菊、懷菊已經(jīng)追不上福白菊，杭菊的品質(zhì)也不一定比福白菊勝過多少。多年來，我一直以為福白菊是從杭菊引種馴化過來的，現(xiàn)在通過研讀文獻(xiàn)，原來福白菊有自己的淵源，并且我還問過研究福白菊的專家，專家也向我證實：福白菊主要作用成分綠原酸和總黃酮居同類產(chǎn)品之首。專家說，福白菊就是福白菊。
　　 在菊的世界，福白菊算是個中翹楚，豈可輕視哉？！
　　
　　 四
　　 季秋到福田河看菊。看菊在其次，一群人混吃混喝混玩倒是真的。太平時代，閑心加上閑情，總還是能碰撞出火花的。
　　 過了長嶺崗，菊的影子便濃密起來。一片連一片，如鋪如蓋。我記得杜詩用“叢菊”謂菊的聚集，當(dāng)如鋪如蓋的菊花開在眼前的時候，“叢菊”顯然限制了想象。啊對了，杜甫作《秋興》八首時正寄居在夔州，夔州的深山大嶺無論如何比不上溝坡縱橫、阡陌相連的黃土崗、福田河。這地方正好是北緯30度，北緯30度有好多奇絕的事說不出所以然。
　　 到了看菊的目的地，在福田河河堤一側(cè)，至于叫什么地方并不關(guān)心。一群人從龜殼車興致勃勃下來，走在一垅垅菊花地中，搔首弄姿，擺著各樣PS?，F(xiàn)今的節(jié)會太多，節(jié)會太多容易造成審美疲勞。特別是對著福白菊這種單看并不起眼的花。但當(dāng)一望無際的黃白與遠(yuǎn)處山脈、村落、云梢相連時，震撼還是免不了的。我想起北魏時期那首著名民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當(dāng)你置身在一片黃白黃白的世界中，思緒偶爾走神，想到另一個類似場景，是可堪原諒的。
　　 其實在我看來，這一蓬蓬黃中帶白，白里透青的生靈是討厭我們這些自以為是散漫輕侮的家伙的，當(dāng)人如潮涌用喧囂和嘈雜侵?jǐn)_它們清修時，我仿佛看到它們鄙視而又無奈的目光。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可忍還是要忍。植物和人一樣，處在低處時，要學(xué)會排解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