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同一個老屋同一個家(散文)
我從一個長夢中被震醒,是一種巨大的,床晃屋搖的轟鳴聲,房子成了一個共鳴箱,通身感受到聲音地沖擊、包裹和重壓。家里沒別人,陽光斜斜地從窗戶射進來,清亮透明,塵埃輕悠。我害怕地閉上眼??墒且粫耗莻€恐怖聲又來了,我哭喊著奔出房間。外面光明通透,花紅柳綠,一派歡樂的氣氛。哥哥姐姐們在向著天空歡呼蹦跳,一架雙翼飛機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
我的記憶是一架飛機喚醒的。
我們從洪澤湖農場搬家的第一站是鹽城響水黃海農場的新蕩,在這里,我從三歲長到五歲。
農場太大,土地太多,人口太少,機械化程度高,飛機撒農藥是常有的事。有線喇叭頭一天就反復播放通知,電話從場部的總機室密密麻麻鏈接到每個營、連、排,像迎接一個偉大的客人。各家各戶便關好門窗,收好衣服被子,特別是吃的東西,醬缸、蘿卜干、冬瓜豆子……飛機飛得很低,看得見飛行員的皮帽子,還有螞蚱眼睛一樣的風鏡。排山倒海的氣浪和聲音嚇得雞亂飛,狗哀哀地叫,夾著尾巴亂竄,不知要躲哪里去。我們興奮地追趕,向天上扔帽子、鞋子……農場專門播出了制止通知,絲毫不減我們的激情。我們蹦著大喊大叫追到田野,看它飛過樹梢,看它游弋滑翔,看它抖動翅膀噴出水霧,每塊條田撒一遍。哥哥姐姐抱著背著我們,坐在田頭碉堡上,有的是時間。天空瓦藍,陽光燦爛,云飄飄,風輕輕,柳漫漫,看飛機像只勤勞的大蜜蜂,來來回回地忙,直到它真的只有蜜蜂大小融進云彩里飛走了。
我有清晰記憶的第一個家,是一棟帶著走廊的房子,在新蕩獨此一排,我要很努力才能爬上臺階回家。那時的雨水特別多,有一次雨太大,漫過了臺階和走廊,我們退縮到凳子和床上,家里的盆和涼鞋搖搖擺擺地漂。我家的幾只雞卻在二十米外的樹底下縮著脖子,怎么喚也不回家,眼看著洪水打著旋漲上來。母親卷卷褲腳管,打著傘去施救。剛到樹底下,“咔嚓”一個響雷,母親應聲倒下,我們嚇得大哭。哥哥姐姐們蹚水去救,我們小的在走廊里哭著喊叫。不一會,卻看到母親抱著雞,笑瞇瞇的帶著哥哥姐姐回來了。原來,雷聲炸響,母親嚇一大跳,腳一滑,摔倒了。也許是這次生離死別地驚嚇,就有了我們迄今為止最早最全的一張全家福。外奶和父母一排坐著,堂哥站后,我們姊妹六個前排坐著。大姐抱著小妹,小妹低頭兀自玩著手指。我一刻不停,曝光的一瞬間還在動,頭就有點模糊……背景就是新蕩那幢帶走廊的房子。
父親比母親大十八歲。父親打過鬼子的資歷,就是現代的寶馬和別墅。那個年代,穿著列寧裝的、扎著紅綢腰帶扭著秧歌的少女們,追求就是那么至高至純至真。但無休無止的政治運動和年齡差距還是讓家庭充滿了錯落和不安。從記事起,就常??吹礁改赋臣苌踔链蚣?,每次我們都大氣不敢出,小心地走動,聚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什么干什么。有一回,我傍在母親枕邊睡午覺,他們不知為什么吵打起來,還有人來勸?;鞈?zhàn)中半塊飛磚砸過來,勸架人煙桿一擋,落在我腦袋上……我左腦門上留下了永遠的印記。
我的人生磨礪是從半塊磚頭開始的。
他們?yōu)槭裁蠢鲜恰皯?zhàn)爭”?多年后聽大姐講了一些事。母親家是個大家族,在娘家排行最小,有外爹外奶父母五個哥哥姐姐寵著,就很任性和霸道,也不怎么會做家務。有一年母親懷孕時,就想吃蘿卜,看到連隊的大場上有,就叫二哥去拿了幾個。父親回來知道后,狠狠地批評并吵了起來,母親大哭。二哥拿著母親納鞋底的錐針,一下扎到了父親的大腿上……
“文革”期間,父親被關在學習班,有一段時間有自殺的念頭。母親知道后,帶上我們姊妹六個趕到濱海樊集,大小一溜排地站著,大聲向父親宣告,你要是自殺,我馬上改嫁,孩子都是姓呂的,我一個都不要。我們抱著父親哭成一團,父親在母親的激將法下終于活了下來。
父親走了許多年后,與母親閑談,她不經意地講過,父親最喜歡母親的一張帶著大蓋帽的照片。父親上河工,懷揣一張中午發(fā)的死面餅,到了晚上回來帶給她們吃……
父輩們一輩子吵吵打打,恩恩怨怨,同甘苦,共患難。他們的歡喜和幸福、苦痛和矛盾更多的來源于感情生活之外,更多地隨著政治波濤和社會風云起伏。他們的人生比我更多了負載和考驗。他們能從頭到尾圓滿地走下來,給我們一個安穩(wěn)的家,這是我們一生都感到慶幸的事。
新蕩的家前面有很大的空地,我們挖地做小坑,玩青楝棗的走羊窩子。舉著大掃把,在陽光下追趕夢一樣飛翔的紅蜻蜓。家后面有樹林,開著甜香味的槐樹花。再后面有孩子眼里的一片“湖”。春天拔了“湖”邊蘆葦的芯,抿在嘴里吹,蒙蒙地顫響。卷了葦葉并用刺槐的針定住,很粗狂響亮地亂吹。疊了葦葉船,放上一個小蝌蚪做艄公,鼓勵它順風順水游世界……
風是農場的???,隨便一個普通的日子,只要走到田邊,就能感覺到風的殷勤,拽你的衣服揪你的小辮子。小女孩的辮子在風中像兩根平行的小棍子,虛空的敲著風的節(jié)奏。遇上臺風,更是不得了的事。厚重立體成千上萬噸的烏云黑壓壓的從黃海上開來,攜帶著暴雨和隆隆雷聲,莊稼和蘆葦被一路碾壓,叩頭作揖,降服在大地上。野草在無遮無攔的曠野中是同向的驚蛇,一波一波地竄向遠方。曾有躲避不及的農工就地臥在大田里,雙腳鉤地,手攥玉米,身體隨風起伏,像一只被激烈拍打的籃球。我家房上的瓦片片竟然被揭起,摔在了十米開外……大風所過一片狼藉,損失慘重。每年防臺風,年年被打敗,屢敗屢戰(zhàn)。父輩們在黃海大地上戰(zhàn)天斗地還斗人,豪情萬丈,書寫著別樣人生。
那時候農場的家,四周草木叢生,莊稼遍野,人是入侵者,草木才是主人。凌空俯視,新蕩十幾棟房子掩埋在蘇北大平原浩蕩的草莽中,黃海灘涂上鹽蒿子一棵成堆,堆堆成片,無邊無際的蘆葦叢中,一家一家,一窩一窩,孵育著我們綠色的童年……
有一年,新蕩同學家孩子結婚,我們應邀前往。一路上同學相逢,歡聲笑語,敘舊拉家常,就有一女同學幽幽地說,要回新蕩帶走廊的老家看看。我一聽驚奇萬分,這怎么成了你的老家?細細敘來,我家前,她家后,我們竟然共住過一間房,共有一個老家呵。我們打著傘共同回家。老宅已然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幾十年的負重和磨難,臺階已與大地平行,房前又蓋了許多屋,感覺插腳的地方都沒有,那么破敗逼仄,暮氣沉沉。進了老宅現主人的家,說明來意,立即被濃濃親情包圍,端茶倒水敘舊事。幾十年間,老屋竟然換過十多家主人,也就是說,我與十幾戶家庭共有一個老屋,幾十個孩子共有一段老家的記憶。
農場國有,部隊編制,住房共用,調動頻繁,特別是干部家庭。我們隨父母轉業(yè),屯墾戍邊,很早就感受到軍號下的令行禁止和開拔出發(fā),國家的意義和戍邊的天職。在農場長大的人,誰都能說出幾個家來。
站在我家曾經的堂屋,一根老木梁依是堅韌地橫著。啞木無言,但它的肚子里有一圈一圈地刻錄,也一定珍藏著我家的那段喧囂和凡響。站在我家曾經的廚房間,一抬頭就好像能碰到屋頂,看上面的煙熏斑駁塵垢,剝去上面的層層歲月,一定能找到屬于我家的那段煙火日子……
在夢里,我們從不同的方向,乘著月色和星光,以不同的身份和姿態(tài)翩然而至,再回“母腹”,重尋溫暖。我們在同一間房里吃飯、睡覺、做夢和成長,但絕不會打擾別人的歡愉。時間把我們隔成不同的空間段,前后截取著老屋地記憶,接受著老屋給我們地滋育,同“母”卻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同一間屋子,卻開著不同的夢想之花,愚的愚來賢的賢,一晃就是幾十年。
在黃海農場,我們曾經有許多家,一夢醒來,卻沒有一處能安身。
若是能有一天,舉辦一場“同一個老屋,同一個家”活動,我得要分身多處,我該有多少兄弟姊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