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命的刻度(散文)
都說暑假是老師休息的時節(jié)。可是,我卻住院了。彼時,我才知道健康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內心的恐懼與醫(yī)生的那一筆豪墨,已經奠定了我下半生模糊而又艱難的走向。
一
我不會忘記醫(yī)生輕描淡寫地說“住院”二字時我的心境。
我是一個人抱著毫無癥狀的“病體”去“看病”的。醫(yī)生說,住院做個腎穿刺吧。
輕描淡寫,卻力道千鈞。我知道我逃不掉了。蛋白那兩個“+”把我從健康的天堂直接拽進了病人的行列。我眼角忽地熱了,黏糊的液體十分流暢地奪眶而出。我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極想把那已經跳到臉頰的淚水一并吸回去。醫(yī)生忙著幫我聯(lián)系住院部,輾轉幾許,終于聯(lián)絡到一處空床位。她說:“你去住院部六樓找鐘醫(yī)生,他會安排好一切,周四,也就是后天立刻穿刺。”
我說:“好的,好的!好……”這個“好”字,我給醫(yī)生,卻心底有著痛,好不起來。
杭州的天氣真熱啊,熱得能夠從衣服上擰出水來。從門診到住院部,不知院內通道,我從露天走過。我走得很慢很慢,我不想就這樣一兩分鐘走進那座住院大樓。我甚至想讓這通道能夠無限延長,延長到幾年、幾十年那么漫長……那樣,我就能逃避住院去見未知世界的命運的,對嗎?
的確,未知是最可怕的。那是混沌的深淵,也是不可抵達的黑暗。我覺得我的腳輕飄飄的。我心里發(fā)怵,跑出體外,就是那一陣陣的虛汗,跳蕩著往各個角落蹦達。我靜靜地感受著身體能夠感知到的生命之流,總覺得,會流汗,代表著健康。實際上,那個時候,還有潛藏在“病體”內的另一種說法:那就是體虛。我茫然無知,那些年,走幾步便汗流浹背,登臺裝扮幾分鐘教室便汗如雨下,我卻以會流汗為標志標榜自己是個極其健康的人兒。
我給老季打了個電話:“我要住院了?!?br />
老季在電話那頭說:“那住吧。”彼時,他一直忙亂在學校里。學?;ㄈ缁鹑巛保强倓仗庁撠熑?,暑假無一日休息。
我到六樓找到鐘醫(yī)生。醫(yī)生立刻帶我到住院部,量體溫,量血壓,稱體重,詢問家庭情況……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住喃喃道:“沒有癥狀,一點癥狀都沒有啊,我怎么會……護士,你說,怎么就沒有癥狀呢?”
“癥狀”二字,被我嚼碎了,一遍一遍地從我的嘴里說出來。護士微笑著對我說:“對的,這個病,早期就是沒有癥狀的,所以容易被忽略?!?br />
我坐在病床上,意味著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病人”。我好想找一個密閉的空間,封鎖所有的信息,靜悄悄地度過這一個星期的時光。
“一花,我們明天一起吃飯吧,為好友送行?!?br />
“一花,晚上一起走路吧,我到你家樓下等你?!?br />
“一花,你在哪里?找你有點事?!?br />
……
我說,我住院了。朋友們無不吃驚:“你怎么了?你不是好好的嗎?”
的確,那個做事雷厲風行的我,住院了,說出來誰信?
我拒絕任何人來看我。我需要安靜。
二
哥哥嫂子送侄女來杭州學習住在我家,終究是知道了我住在醫(yī)院。媽媽電話問哥哥,遇見妹妹了吧?哥哥說,妹妹住院了。
“住……住院了?”媽媽的電話,一開口便是淚如雨下,“你怎么住院了?你怎么不說?”
“誰告訴你我住院了?真是多嘴?!彪娫捘穷^,母親已經泣不成聲。媽媽那滿臉的褶皺里,一定布滿了肆意流淌的淚滴吧?“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住院了,別人以為我要……”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如何。這頭沒有撫慰好遙在四百公里以外的母親,自己早已墜落在某一個暗黑的角落里。
夜很漫長,我細數這幾年來的日子,不知自己在哪一個枝節(jié)出了故障。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無意中做了壞事,上蒼來懲罰我的。是的,人在脆弱的時候,便把命運交給了神明,交給了虛無縹緲空寂的存在,好像現實的一切都是蒼白的。但我多么想抓住那個叫“救命稻草”的東西啊,我要活,我要健康地有質量地活!
病房里,與我一樣病體的互道安慰,互說病情。沒有任何時刻像在病房里那般坦誠?!澳闶鞘裁窗Y狀?”“什么時候發(fā)現的?”“怎么治療比較好?”……我心里有無數個問號,也想要無數的答案。手機關于我病體的信息被我逐一翻看。我曾看過一位醫(yī)生說,最厭惡病人隨意上網查詢自己的病情。盡管如此,我依然忍不住去探尋那個未知世界的一切——因為,也許,未來的日子,那些常識,會與我無限接近。我甚至覺得,我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我站在窗前,看著天空發(fā)出藍茵茵的光,真想把這個藍色的世界裝進心里,我怕未來的生活里來不及去看這個美好的世界。偶爾看見夕陽西下,真是體味到“斷腸人在天涯”的那一份悲戚的傷感。
住院的日子是枯燥的。吃飯,睡覺,檢查,追劇……循環(huán)往復,成了我生活的全部。當然,還有祈禱。醫(yī)生說,住院目的是診斷,而不是治療。腎穿刺亦在幾分鐘內完成,靜臥休息也只需一日時間,其余的日子,偶爾走出房門,見到走廊里那些茫然木訥的目光,突然有一種熟悉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或許,他們見到我,也從我的臉上見到了這樣的木訥與茫然。
我的確非常茫然。我查閱了極多的資料。IGA腎病從一期查到五期,再從尿毒癥查到透析。那些黑色的文字,加上小段的視頻解說,都成為我透過生命去引見的微弱的光明。但實際上,光明不多見,反而常常有一種下墜難以自拔的感覺。這就是我的后半生了嗎?藥物幾乎要終生伴隨,哪怕不是終生,幾年也是常態(tài)?生活質量從何談起?世界那么大,我的感官卻依然留在方圓之地……
每次醫(yī)生查房,問我狀態(tài),我都恨不得把自己說成比住院前還健康十倍的樣子。然而,數據是不會騙人的。媽媽和姐姐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給我尋到了民間偏方。我對他們說:“我誰的話也不聽,我只聽這里醫(yī)生的。你們不要給我找藥了,我也不敢吃?!蔽覐奈从羞^的恐懼——我真的覺得,我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我曾無數次在好友家里見證過透析病人的艱難境地,也見過吃了十幾年藥變成“瘦人精”的萎靡樣子。
每次吃完晚餐,天空便黯淡了下去。我一個人站在窗前,病友們也不打攪我。他們的樣子,就是我未來的樣子——他們,到了四期,五期,面容枯槁,行走緩慢,色衰而憂戚,今日做腸透,明日做腹部的治療。我叫不出那些專業(yè)的診療手段,只知病友肌酐降不下來的那份焦灼心態(tài)。看起來并無疼痛,但那份心酸的苦累,卻早已將身體摧殘得千瘡百孔。未來的樣子,就是這樣的嗎?我茫茫然地望著天空,恍然覺得,原來當下的自己,是最健康的時刻。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出了醫(yī)院,也許,我的人生便進入黃昏,而后黑夜降臨……
我多么想健健康康地再多活幾年,我還未到四十啊!
三
醫(yī)生給我開了很多藥。很多,塞滿了我那個極大的背包。激素,抗生素,有的早上吃,有的飯前吃,有的一天兩次,有的一天三次。激素是根據體重下量的。白色的一小顆,吃五顆。談“素”色變的我,竟然成為激素的坐上賓。
醫(yī)生叮囑我:按時服藥,不要勞累,生活規(guī)律,定期復查。
我非常虔誠地點頭,把心中空凈成一個沒有污染的世界,生怕有一點點的人世雜塵之味,就能把我恢復健康的希望驅逐得一干二凈。醫(yī)生在我的眼里,成為最神圣的人。醫(yī)生手中的筆,似如有千鈞之力,可以將我的生命之門打開,合上,打開,合上……
背著那袋藥回家的時候,陽光西斜。走出醫(yī)院大門,炙熱,曬得我有點頭暈。我已經一周沒有在陽光底下走路了。汗珠立刻從頭皮冒出來,順流而下。很快,脖子上,背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我沒有了往常那般的興奮——會流汗是健康的表現,這樣幼稚的想法實在有些可笑。這一周,在醫(yī)院里,汗腺關閉了閥門,停留在體內的那些被過濾的水,又蠢蠢欲動起來。每走兩步,氣喘吁吁。站在地鐵里,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色彩,恍恍惚惚的。
回到家里,我靠在闊別一周的榻榻米上,打開窗戶,熱浪撲面而來。的確,杭州的七月,熱情似火,一點不假。只是,呆久了醫(yī)院,不知人間滋味了。我閉起眼睛,深深地呼吸這自由的空氣,又惆悵又茫然。
老公說,你看,那邊夕陽很美,要不要去看看?
我睜開眼睛,朝天空望去。夕陽的余輝正在天空肆意地涂抹,一片燦然。真美!然而,它多么像垂暮老人的回光返照啊。我有氣無力地說:“以后吧,來得及?!?br />
的確,來得及的。醫(yī)生說了,沒有生命危險。
四
按時服藥成為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數著日子等待復查成為我最期待的時刻。復查,在我眼里,就等于去驗證我生命的長度。
我把所有的藥物集中到一個收納盒里,特意買了一個紅色的包置放病例以及所有的單據。我希望紅色能夠帶給我好運。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把藥物背在身上,舍不得落下一頓。其實,我是怕這漏了的一頓,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知道,病情的發(fā)生,一定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長年累月的不在意,不知覺導致的。
老公常常在飯后用電瓶車載著我去湖邊兜風。每次出門,湖那邊的夕陽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抹殘留著色彩的霞光。我多久沒有見過夕陽了?不見也罷,因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進入夕陽的年歲。盡管我不到四十。大把的藥物是能在無意中帶給人恐懼的。這是一種很復雜的情感。吃,怕好了此處,壞了他處;不吃,那更無康復的可能??傊?,已經進入了不可輪回的狀態(tài)。然而,夕陽雖西垂,明日卻依然高高掛起,它如何與帶病體之人相提并論呢?老公說我太過于多愁善感。也許吧。深夜里,精神與經濟的雙重壓力蓋頂的時候,我真覺得荊棘叢生。這是實情。
第一次復查,半個月后,數據依然堅挺。我在醫(yī)生面前發(fā)誓:接下來一定要好好休息,好好保養(yǎng)……
第二次復查,又半個月后,數據減半。拿到單子,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我問醫(yī)生,這是不是好轉的跡象了?醫(yī)生說,是的。激素抗生素繼續(xù),中藥跟進,多管齊下。
以后,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無數次復查。
第四次復查后的這天傍晚,我特地去西湖邊看夕陽。細數日子,距離上一次到湖邊守候夕陽,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盡管,咫尺之遙,我卻無數次遙望且悻悻然離去。如今的它如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眼含柔波,微笑著,散發(fā)出淡淡的光。我勻速行走,進入茂林深處。我可以從背后感受到夕陽愛的余光,溫和地朝我看。也許,經歷了這一遭,我更懂得了生活的意味,與那睜眼便能看到光明的世界是一種多么詩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