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月夜綺夢(散文)
“文學(xué)不是別的,就是引導(dǎo)一個夢?!薄柡账?br />
我本來是一只可伶可俐的小狗。生于七十年代初,一個初夏的傍晚,一張老式木欄床上。我是母親的第四個女兒,是母親的第一只小狗。母親自己從身體里拉出小狗的胳膊腿兒,自己接的生(當晚父親看電影去了)。我聽母親講起的時候,感覺到生產(chǎn)是那么一件輕松和愉快的事。狗在夜里是醒著的。我從此成為黑夜里的守望者。我見識過一只好狗的行為習(xí)慣,我也像它一樣,喜歡默默地觀察和冥想,睜著眼睛做夢。
后來的生活也脫不了這樣一個隱喻。白天我過集體生活,就像狗總要看好門戶,或者出賣勞力,在冰天雪地里拉雪橇。在嚴酷的環(huán)境里討生活,獲得的只是工分和食物的獎賞。當然還有同伴相處的溫暖和集體生活的智慧。但我不留戀這溫情,我渴望夜幕降臨,渴望自主的寧靜時刻。有一天我忽然起了這樣一種靈感:月亮下的淘金者,就是給夜里的我的命名,或是給寫作者的寫意。只有晚上屬于自己。我便夜以繼日地讀書。但月亮使我出神,忘記了忙活,在靜夜開始靈魂生活。文學(xué)的神靈悄悄附體,對話或者獨白汩汩滔滔地涌出。我不只有一只狗的智慧。
借閱一批2011年的文學(xué)雜志,讀到一位理工出身而投身文學(xué)的年輕編輯的散文《線索》《文字篦青絲》。前者現(xiàn)代,后者古典。文風特別,語言有《紅樓夢》意味。一個有出息的人,終會形成他自己的語言體系,找到他自己的力氣出口。怎么會困惑于這個世界的風雨呢?拿好手上的泥,捏成一個藝術(shù)的自己:你就是寫作的原因。
我是一塊無材補天的石頭。我初時十分投入地熱愛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不動聲色地微笑著,堅決地婉拒了我的熱情。我只好背過身,最后是側(cè)了身,別無選擇,踏上一條鮮有人走的路。殊不知“性本愛丘山”,我喜歡這樣的幽寂之路,它讓我想起鄉(xiāng)間老屋,想起我生長其中的一座氣派的鄉(xiāng)村祠堂。朱紅的鏤花木格窗將我的記憶點亮。木格窗下,深夜被窩里詭異的耳語,那是收音機里的人聲擾攘。夏日早晨,鳥兒清脆的歌聲,淹沒在姐姐們的朗誦和歌唱里。我曾在八仙桌前的沼氣燈下寫作業(yè)。天光明亮起來的時候,被母親叫起來讀書。在菜園子邊上走著,不用擔心被一棵青菜碰倒,濃霧之中的遠方,除了被鳥兒從酣睡中喚醒的梨樹葉子,絕不再有窺視的眼睛。
敏感者的神經(jīng)總是繃得很緊。那些人在一起說什么,我哪里會猜不到呢,哪里還需要說出來呢。可是這個世界已經(jīng)容忍了我。我有資格站在他們面前說話,除非我自己失去熱情。我努力使我的工作不遜色于寫作,如果可能的話??赡苄詠碜杂谠竿乾F(xiàn)實。心靈的高貴即在于愿望。我盡力選擇自己的生活,盡管我實際上根本沒有得到過選擇的權(quán)利。然而囚徒也還有他可憐的自由。即使被規(guī)定了人生的跑道,我也總要跑跑彎道,或者繞道。我是在消耗自己,這樣消耗使我活得有感覺一些。
一個卑微的女人,空余一腹詩書,不配說什么事功。如果我要證明自己,我是能夠拼命的,但我不想為無謂的人事拼命。我寧愿為那些虛無的東西,文字或者美感,保留自己的激情與向往。我是月亮下的綺夢人,淘金者只是我所賴以生存的身份。我仰望著明月,盡量把心也放得遠一點,那會兒,至少是那一會兒,在那種迷糊中,我可以情不自禁地走神,我的心不在淘金的手上。
人無完人。我就是個偏才。當理想與現(xiàn)實無法完美結(jié)合時,我自甘淪落,淪為一枚沉淵之珠。我這點文字上的靈性,人們不以為然。我對于名譽已經(jīng)很超脫了,不在乎遇見的是熱情的眼光,還是冷漠的揣度,無情的打擊。人們更愛現(xiàn)世事功。我不愛人事,我愛務(wù)虛。我的英雄情結(jié)早已死掉了,我只想閑下來做一朵白云。
我一直想達到一只狗的境界。忠誠,務(wù)實。我追求什么,那是可以為之獻身的。如果這樣的獻身能夠稍微得到尊重。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出喜劇。我前半生所追求的,無非是一個飯碗,那個飯碗剝奪了我的獨立性,假如沒有那個飯碗我還是可能失去獨立性。獨立是一種精神。那些求飯碗的人,容易得到經(jīng)濟上的獨立;不求飯碗的人,容易得到精神上的獨立。但是如果一個人飯碗尚且沒有著落,那么他的精神也便立即湮滅了。因此我前半生的作為無可厚非。人類要學(xué)習(xí)的首先是生存?!蹲x者》上有一篇文章說到都靈大學(xué)的兩座雕像:一是餓死的鷹,一是被剝皮的馬。前者告訴我們理想在遠方,你首先需要活下來而后才能抵達;后者告訴我們?nèi)松且撝氐模业桨惨輹r離死亡就不遠了。
文字是很難賴以謀生的。我需要一種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我應(yīng)當感到慶幸。我的謀生本領(lǐng)固然沒有帶給我更多的金錢收益,使我更滿足和快樂,但是謀生的艱難和文字的追求,卻磨礪了我的意志,使我深刻地領(lǐng)悟到了生命的艱辛。我似乎落到了土地的底層。我不是那一苗修長的麥子的話,就是那一只在土壤深處勞作的蚯蚓。我不求生命的長度(生命不是我所求,生命是上帝所賜)。我想我交還生命的時候,我不需要獎賞,我希望上帝會微笑地說:你是個勞動者,你沒有辜負生命。
敲打鍵盤到此,關(guān)于寫作的一番獨白,忽然都像江上的霧氣一樣散開了。太陽升起來時,溫暖自會到達你的脊背。無路可走也好,苦心孤詣也好,這些都不是我寫作的初衷?!澳悴皇撬麄儭保麄儾恢牢业母星?。我說過文學(xué)是拿來愛的,不是拿來談的。在文學(xué)中我感覺到的并非絕望。即使絕望也只是緣于愛,就像我在散文《三角梅》里面打過的一個比方:因為它太美了,而它不屬于我,所以它越是美我越是憂郁。我一直生活在這種企望里,這種企望使我不安,也使我永遠存著希望。也許終有一天,我會再度走到這一株三角梅面前,向它表達我年復(fù)一年的思慮:一朵花瓣上就有絕望和希望。那希望就是:在寫作上,也許有一天我會到達理想境界。
我以為我愛的是文學(xué)。寫到這里我忽然如醍醐灌頂,淚如雨下:這個世界上之所以還有文學(xué),不是因為孤獨,不是因為避世,而是因為愛,因為交流,因為懂。
要感謝這位雙二年紀的年輕人,他沒有出場,卻使我領(lǐng)悟。這位編輯早在聊天時跟我說,他覺得我們的文字很相像??吹剿囊粡堈掌?,我想起自己一張短頭發(fā)的照片,找出來一看,不覺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