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搬家(散文)
在鹽城響水黃海農(nóng)場生活的那些年里,我們搬了九次家。
父親屬于“救火型”干部,一會調(diào)到總場,一會下派到分場、連隊,平均二、三年搬一次家。剛與同學(xué)熟悉就要告別,戀戀地做一些總結(jié)和了斷,急急地來,匆匆地去,竟沒時間在心田里長熟一棵青澀浪漫的故事。
場部設(shè)在大有鎮(zhèn)上,有學(xué)校、醫(yī)院、自來水,還有一條老街。這街南到中山河,北到老場部,約二里路。北有部隊院子和禮堂,南有一座老水塔,因這些地方經(jīng)常演戲放電影,是我無比向往的地方。在這條街上,我用一分錢買過糖豆,二分錢買過火柴,五分錢買過雞蛋。也在這條街上,看過父親他們一群人帶著高帽,掛著牌子,被更多的一群人游街,喊“打到”和“鏟除”,還有“山胖”、“矮老頭”、“老癡子”加上場部的“禍害”并稱四大怪,各有傳奇故事。
從場部搬到連隊,就像從城里搬到了鄉(xiāng)下。
連隊里鹽堿地多,土黃色上白跡斑駁,像老天夜遺曬羞的破床單。河水咸澀,挑一缸水要打一塊明礬,我一直懷疑,我后來的笨拙是跟喝了太多的明礬水有關(guān)??匆粓鲭娪跋襁^年,上學(xué)要跑到十里外。莊稼長不好,蘆葦卻很茂盛。蘆葦家前屋后見縫插針,擠擠挨挨,田頭地尾大路邊,密密麻麻。甚至幾百畝地上啥也不長,只長蘆葦。那陣勢,那場面,好像蘆葦才是真正的主人。以致多年后總想起這樣的畫面:連綿的蘆花淹著房的一半,屋就浮在灰白的絮海中。煙囪冒著斜斜的炊煙,連隊五、六排房像甲午海戰(zhàn)中一艘艘急駛的艦船。我斜挎著黃書包,在漫天蘆花地混沌中,劈開一條回家的路,狠拍一下屁股,小馬駒一樣顛顛地跑。
家好像很遠,追也追不上……
我記得最早的家,屋有走廊,下雨的時候,我們也能走羊窩、抓石子、打花牌……更多的時候我們喜歡在走廊上伸出光腳丫,體味雨的舌舔和清涼酥麻的新奇,卻不潮濕身上的衣服,也不會被父母責罵。屋后有成片高大的洋槐樹,上有尖刺無數(shù),白花萬朵,香飄飄,甜津津,我們是小心翼翼飛也飛不動的饞嘴蜜蜂。還有一片孩子眼里的湖,望不到邊……搬家的時候,母親蓬亂著頭發(fā),大聲指揮,跑前跑后,什么都想帶走,一把條笤,一個空油瓶,甚至一塊腌咸菜的壓缸石。小姐抱著她代步的小板凳,一步一挪一回頭。我只管我的貍花貓,母親說,它年齡比我還大,冬天它給我暖被窩,平時四肢一抓套在脖子上當圍脖,或是當機槍、當玩具使。我用麻袋裝了它,扎緊口,吊在車梁上。一路上它驚嚇得尿失禁,叫聲尖銳、凄厲、綿長。我們都默默不作聲。突然大姐帶著哭腔講,還有一只蘆花雞昨晚沒上宿,沒帶走。我們安慰她一陣,又都不說話。我們都扒著車尾向同一個地方看。望我們熟悉的老屋、樹、湖急速地搖晃著遠離,漸漸變小變無。
天黑時,我們到了新家,我放了貓,它卻箭一樣地跑走了。我學(xué)齡前那段美好懵懂的日子,隨著老貍貓地走失,也就再也沒回來。
這是我有記憶地第一次搬家,它讓我早早地體會到了分離分別的失落和不舍,好像什么東西丟了,再也找不回來。還有對新家新生活地向往和些許期盼,失望和向往,隱痛傷感和未知不安絞纏混生難以訴說。這種感覺如影隨身長肉長骨地長在了我的一生里。
上二年級的初夏,天像是被捅破了,一連漏了六天。莊稼全隱身做了水草,麥子在田里就發(fā)了芽苗,麥粒原地站著就匆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大人們在田頭站成一群憂郁的樹。孩子們不管這些,新奇興奮地像群初試暖水的鴨子,逮魚撈蝦偷游泳,忙的不亦樂乎。我們拎著魚叉,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追獵艦隊一樣逃跑的魚群。在泥滑的平地上,一個沖刺,滑出十幾米遠,尋找滑雪地快感。我們憑記憶沿蘆葦標識蹚水去上學(xué),教室里也全是水,竟有同學(xué)在課桌底下捉泥鰍。中午放學(xué),我們一群玩水到半路。忽見小哥迎面急急趕來,說是不要回家了,我家房子快塌了,我們家已搬到連隊的牛棚里啦。我拽著小哥蹚水去牛棚,遠遠地就看見母親和幾個哥姐扛著、背著、抱著被褥……我們像個牧民一樣伴著青草和畜棚的特有氣味與牛馬住了十多天。
那年,由于水澇成災(zāi),麥子發(fā)芽,我們吃了一年咖啡色的面餅,那餅竟然有點甜。
那時我就很奇怪,父親是分場里最大的官,我們卻住不上一所好房子;分魚每次都是最后拿,僅剩下小的;過年擠不上去鎮(zhèn)里的車,就只能到牛棚燒大鍋水洗澡……當我看盡世相、滿載生活閱歷,漸漸走近父親那個年齡時,才慢慢地感覺到,父輩們在主義和思想的光輝照耀下,是那樣的純凈純粹、光芒四射。
我親歷的最后一次搬家,是在一個秋末。
站在疾駛的拖拉機上,我陡地增高兩米,便看到一幅奇異的景象:在北風地勁吹下,蘆葦夾道歡舞,鞠躬揮手,歡擁欲前,喧囂而熱烈,殷勤而執(zhí)著。我則縱馬前行,君臨天下,檢視“草民”的忠誠?;野椎奶J花一直鋪陳到天邊,起伏波涌,海海漫漫,滾滾向前。一隊南飛的大雁緩緩從頭頂滑過,啼叫出天地的高遠。太陽西墜,呈橘黃色,圓溜溜的。那一定是我早年間推丟的一個鐵環(huán),正一漾一漾地向下,走進蘆花深處的家園。那里也許就是我的新家了。若干年后,我乘飛機在千米高空,透過舷窗平視遠方的云層,連綿無際,波涌慢行,似曾相識。天上人間便有了靈光一閃地契合,原來我農(nóng)場的家一直不在凡間,有家便是天堂。
原先,只要一家八口在一起,也不覺得什么,漸漸地,搬一次家,丟一個姐,再搬一次家,掉了一個哥,父母像個刀耕火種的先人,很隨意地把我們種在了農(nóng)場各個角落,沒為子女謀一個進城的指標。到了父親離休,再搬回總場,僅剩二老了。他們守著偌大一個院落,盼著下一次的親情團聚。
父親離休搬回總場不到兩年突然腦溢血去世。大哥跑前跑后,終未能隨了心愿。父親是生死都不能由己的公家人。大哥執(zhí)意要靈車從總場到分場再到連隊繞一圈。兄弟姐妹再次聚齊了,再送父親最后一程,我們都默不作聲,像每次搬家一樣。大哥依偎在父親身旁,一路提醒:我爺,過橋了、到分場了、到連隊了……在父親推進爐膛的那一刻,大哥撕心裂肺地爆了一聲:我爺,對不起啊,我沒能送你回老家啊……
我未出生前,家還搬過四次。如此說來,父親平均不到三年調(diào)動一個單位。農(nóng)場初創(chuàng),百廢待興,換一個地方,就象調(diào)訓(xùn)一匹生馬,開墾一塊新土地。父親勞神費力,駕馭熟了,侍弄順手了,再交給下一任。他始終面臨著不可預(yù)測的新挑戰(zhàn),一如戰(zhàn)場上沖鋒號吹起,接受命令不遲疑,生死度外沖在前。父親三十多年的和平生活,調(diào)動十三次,“文革”關(guān)押學(xué)習(xí)二年,加上上半生時局地動蕩,連年地戰(zhàn)亂,父輩們命里注定不得消停。如今,母親也去世了,我們把二老并葬在一起,守在連隊的蘆花深處,沐浴著冬日的暖陽,他們再也不用搬家了。
進城和結(jié)婚幾十年了,我總覺得家還在農(nóng)場,每年過年回農(nóng)場就像候鳥飛回溫暖的本能?,F(xiàn)在我回農(nóng)場,總覺的住得不踏實,父母走了,老屋沒了,我成了農(nóng)場的客人,客氣之余生了幾分落寞和凄清。但只要一回到城里,隔了距離,又熱烈向往,書本又翻回前頁。農(nóng)場和連隊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父親母親和家還在,我家喂過的雞、鴨、狗、貓,還有兔子,一大家不慌不忙,悠然進出,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