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丁香】老人和貓(小說)
一
等待黎明,幾乎是方清泉老人每個后半夜都要為之焦慮的事。
方清泉記不清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睡眠問題的。也許,是老伴不在后的第二年吧。
每天晚上,方清泉差不多七點(diǎn)半就上床了,這是他多年來的習(xí)慣。老伴在世時,他的睡眠一直挺好,一般都在天蒙蒙亮的時候醒來,白天的精神頭十足。這兩年老伴不在了,他感覺對自己的影響很大,晚上經(jīng)常睡不踏實(shí),常常起夜。有時候即便是睡著了,還會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夢里啥事都有,夢見最多的還是老伴和家人。他通常在凌晨三點(diǎn)鐘左右醒來。醒來后,就怎么也睡不著了。為這事,他專門去市醫(yī)院的睡眠科看過,專家說,這是睡眠障礙,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們的常見問題。這睡眠障礙,的確讓人不安,連吃四片安眠藥都無法克服。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既然睡不著,就索性起床來活動活動。因?yàn)樗麑?shí)在起的太早,小區(qū)里一團(tuán)漆黑,他又沒事可做,便只得坐在床沿上,不是呆呆地看著躺在床腳下的那只花貓打呼嚕,就是從床頭柜里拿出那本老相冊來翻看。
方清泉常常想,幸好有老伴撿回來的那只花貓給自己作伴,若不是有它,家里總是死氣沉沉的,似乎沒了一點(diǎn)生氣。
今晚,方清泉又做了相同的夢,夢見老伴和花貓坐在沙發(fā)上看報(bào),夢到這,他就醒了。這夢他不知做了多少回了,開頭的部分很模糊,只有這個場景最清晰,顯得也最真實(shí)。夢里是在白天,方清泉和以前一樣,又把時間搞混了,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黑夜,等到他把窗簾拉開,往窗外的小區(qū)里看時,只見小區(qū)里依舊是黑乎乎的,才確認(rèn)這時依然還是夜晚。
方清泉總在想,自己是不是患了老年癡呆了?!記得有一次在電話里跟女兒春梅說過這感覺,春梅安慰他道:“爸,您是上了歲數(shù)了,這上了歲數(shù)的,做夢、搞不清時間是常有的事……甭說你了,就連我現(xiàn)在也會做夢搞錯時間呢。我們沒時間去看你,你自己可要注意保重身體……”電話那頭,女兒的聲音有些哽咽。
是啊,女兒也50多了,更何況是自己呢。
二
花貓也醒了,爬起來,先是翹著尾巴伸了個懶腰,又在主人的腳踝上蹭了蹭身子,才依偎在方清泉的腳邊蹲坐了下來,歪著腦袋呆呆地看著方清泉。它的瞳孔圓圓的,黑得像深不可測的兩個泉眼。
花貓是那年老伴從燕山公園撿回來的,在方清泉家已經(jīng)生活了好多年了。記得那天,花貓還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渾身濕漉漉的,躲在公園的一處灌木叢里,已是命懸一線。剛好老伴和鄰居黃太太一起在公園散步,聽見它在小樹林里發(fā)出的凄慘哀鳴聲,便把它帶了回來。黃太太說,從外頭撿回來的貓,養(yǎng)著不吉利,可老伴沒聽黃太太的話,說:“那是迷信?!惫粵]一年,老伴在去黃山旅游回來后不久,便查出了癌癥。
方清泉情不自禁地踢了花貓一腳,心里罵道:“就是你個小東西!”花貓被他踢得并不重,驚得“喵”的一聲,來了個側(cè)身翻滾,轉(zhuǎn)身便迅速逃到床頭柜后與墻角旮旯里隱藏了大半個身體,卻又驚恐地從柜子后的縫隙里探出頭來,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年老主人,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它顯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主人。
方清泉看著它,想起鄰居黃太太當(dāng)初警告老伴的話,又搖著頭自言自語道:“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喉管里跟著也有些哽咽了。
老伴在時,她有和花貓坐在小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起看電視的習(xí)慣,她除了愛看電視劇,最喜歡的就是央視上的《健康生活》欄目了。她經(jīng)常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和花貓說悄悄話。電視上說,老人的生活起居要有規(guī)律,飲食宜清淡,運(yùn)動要適當(dāng),最重要的是要有良好的心態(tài),這樣才能健康長壽。老伴很聽電視里那些所謂的專家的話,堅(jiān)決按照專家的指示去執(zhí)行,可最后還是提前離開了自己。
老伴不在后,方清泉每天晚上還是會照樣開著電視,和花貓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常??吹剿X前才關(guān)上,有時甚至忘了關(guān)電視,可他卻總是不記得電視里演的是啥,就連《健康生活》欄目也沒了興趣。沒了老伴,他的心里總是空落落的,腦子里也一時糊涂又一時清醒的。
有一次,春梅在電話里勸他道:“爸,沒事,你就是太想我媽了……”
他聽了,沒做聲,心想,也許是自己太老了吧。
三
方清泉又拿出那本老舊的相冊。
第一張照片是一張全家福,是他和老伴做七十大壽那天照的。
照片上,他和老伴坐在前排,老伴抱著她的花貓。女兒一家三口站在后邊一排。外孫個子最高,站在他爸、他媽的中間,笑嘻嘻的,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
外孫海伢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工作很忙,又在談戀愛,常常加班加點(diǎn),即使一家人都住在上海,也很少回家見他爸媽,更別說自己相距數(shù)百公里以外的外公、外婆了。
海伢那天把“準(zhǔn)妻子”的照片也帶了回來,老伴看得喜歡得不得了,追著問這問那,搞得孩子很不耐煩。酒席上,老伴撫摸著花貓的脊背,問外孫道:“海伢,你剛才說,你媳婦她爸是干嘛的?”
海伢笑著道:“外婆,不是說了嗎,她爸是個街道干部?!?br />
“是了是了,外婆這記性也不好……她爸媽對你是個啥態(tài)度?”
志剛搭話道:“爸,媽,咱雙方大人都談好了,兩人的結(jié)婚證都已經(jīng)領(lǐng)了?!?br />
老伴驚喜著埋怨道:“這么大的事,你們還瞞著我和你爸?”
春梅笑道:“媽,孩子們的事,您和我爸就別操心了,到時候接你們過去吃喜酒就是了。”
老伴責(zé)怪道:“咋不操心,我和你爸就等著抱重外孫呢!”
志剛苦笑道:“媽,現(xiàn)在即便是領(lǐng)了證,沒房,沒經(jīng)歷儀式,還不能算他們正式結(jié)婚。而且,你未來的外孫媳婦說了,即使有了房子,結(jié)了婚,也不能急著要孩子,還得忙事業(yè),要還貸款,等幾年后有了點(diǎn)積蓄,再要孩子呢!現(xiàn)在養(yǎng)孩子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呢?!?br />
春梅憂慮著補(bǔ)充道:“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房子的貸款?,F(xiàn)在大城市的房子太貴了,一平米得好幾萬,買一套六七十平的房子至少也得兩三百萬的!前一段時間,我和他爸剛給他倆訂了套房,七拼八湊的,還不夠付一百幾十萬的首付,還得海伢他們倆貸些款……”末了,她又笑著道:“不過,二老也不用急,好好保養(yǎng)身體,就等著將來抱重外孫子吧!”
老伴扯了扯花貓的耳朵,嘆息了一聲。花貓“喵”了一聲,并沖她伸出了爪子,顯然是在表示抗議。
四
方清泉看著女兒一家,心里不由得憂慮起來,看著春梅眼角的皺紋和兩鬢的白發(fā),心里一陣酸楚:“要是再年輕十歲,我興許還能為她們減輕點(diǎn)負(fù)擔(dān)……”
老伴看了看鬢角已經(jīng)微白的女兒女婿,放下花貓,說了聲“去吧!”然后又心疼著對春梅道:“我和你爸這兒還有些錢,你們都拿去吧……”
志剛望了望春梅和海伢,笑道:“不用了吧,那可是二老的養(yǎng)老錢!再說二老的退休金也不多……我們自己想辦法……”
老伴看了看方清泉,焦慮地嘆息道:“你們倆都拿著死工資,一下子哪來那么多錢啊?我們老了,幫不了你們什么了,也只能盡這點(diǎn)力幫你們了?!?br />
海伢忙驚喜道:“外婆,你……有多少?”
“我這也沒多少,大概……兩三萬吧?!狈角迦?,那是他們老兩口僅有的一點(diǎn)家底了。
海伢聽了,卻無奈地?fù)u了搖頭,通紅的臉龐也漸漸白了,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老伴憂心忡忡地輕聲嘆息道:“不知道我和你爸還能不能挨到抱重外孫子那一天了。”
春梅一家臨走時,還是帶走了兩萬塊,給方清泉老夫婦倆留了一萬多。
事后,老伴不知怎的,總是顯得很疲憊。有一天,她抱著花貓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撫摸著花貓的脊背,一邊悠悠地對方清泉道:“咱老了,不中用了,孩子們的事咱也插不上手了……”
方清泉沒想到,老伴做壽時在酒席上說的那句話,竟真成了一句讖語!到死那天都沒能見到重外孫子的出生。
五
第二張是方清泉和老伴的合照。這張相片也是方清泉夫婦倆做七十大壽時拍的。
拍照那天,方清泉和老伴那天都化了妝的。兩人臉上的皺紋似乎淺了些,頭發(fā)也染黑了。即便是化了淡妝、染了發(fā),卻依然難以掩飾歲月的磨痕,但的確也比平時都顯得年輕了好幾歲。老伴的眉角微微上揚(yáng),嘴角也微微上翹著,笑容被永遠(yuǎn)定格在了七十歲的那一天。老伴年輕時,說不上俊俏貌美,年老后,也說不上雍容富態(tài),卻是與自己相伴五十多年的“糟糠之妻”。方清泉用手摩挲著相片,喉頭再次哽咽了。
方清泉不由得又想起老伴走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后半夜。女兒春梅和女婿從上海回來,極力央求疲憊的父親暫且回去好好休息一宿,由他倆在醫(yī)院照顧已經(jīng)病危的母親。
那晚,躺在家里床上的方清泉根本沒睡踏實(shí),迷迷糊糊的,一個夢接著一個夢,都是些不好的夢,似乎是不祥的兆頭。到了后半夜三點(diǎn)多,春梅的電話果然就來了:“爸!媽……媽……她不行了……”說著,春梅在電話那頭便泣不成聲了。
那天,情急慌亂的方清泉啥都沒顧上,卻把花貓帶去了。
在病榻前,老伴用毫無生氣的眼神注視著方清泉和花貓,從雪白的床單下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把形同枯槁的手無力地搭在方清泉的手心里,嘴巴翕動了幾次,卻沒有出聲。眼角隱約帶有一絲笑容,眼神顯得無比的蒼白而空洞,也沒有眼淚。她像是在對方清泉和花貓交流著什么……老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方清泉握著老伴冰涼的手,無奈地看著她,喉頭像被什么給堵住了,想說點(diǎn)什么,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朝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最后,他把花貓抱到老伴身邊,老伴看著花貓,用手輕輕撫摸了它,似乎是和它進(jìn)行了無聲的最后交流??吹竭@,方清泉渾濁的眼淚不自主地從眼角滑了出來。不一會兒,老伴的手便耷拉了下來……
這情形,方清泉始終忘不了,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反復(fù)多次地在他的頭腦里無聲地回響。
老伴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走得很安詳,似乎沒有一絲痛苦。老伴走后,春梅說把她媽的照片和花貓都帶走,省得讓他睹物思人。方清泉沒肯,說:“你媽的照片和小花給我留著吧。照片在家,就像她人在家一樣;小花在,家里也不至于太冷清了。”
六
方清泉想著想著,腦子便亂起來,不想再看下去了,便合上相冊。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只見窗外仍舊一片漆黑,天空像是鍋底,連星星都沒有。
花貓忽然不知怎的,像是被什么刺激了,迅速從床頭柜的墻旮旯里竄了出去。方清泉忙跟著也走出了臥室?;ㄘ?jiān)谕ㄍ≡旱暮箝T口焦躁地打著轉(zhuǎn),并不時地轉(zhuǎn)頭看身后的主人,同時發(fā)出“喵喵”的叫聲。那聲音似乎是在哀求自己的主人,央求主人打開門,讓它出去。方清泉從它的眼睛里讀懂了它的心思,便給它開了門。
門剛開了一條縫,花貓便迫不及待地“嗖”的一下鉆了出去。方清泉忙跟著到了小院子里,只見花貓已經(jīng)竄上一人多高的院墻,機(jī)警地伏在院墻上,如臨大敵般地窺視著院外的某個地方。
方清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便問它道:“小花,你又看到啥了?”
花貓“喵”地應(yīng)了一聲,忽然抬起身子往院墻外一躍,便消失不見了。緊接著,院外不遠(yuǎn)處傳來“喵喵”的幾聲叫喚。
方清泉自言自語著道:“你倒好,有伴就不顧別人了……有本事你就再也別回來了!”說完,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卻沒把門關(guān)嚴(yán)實(shí),特意給花貓留了一條縫。緊接著,一種莫名的孤獨(dú)和不安襲上他的心頭。
不一會兒,他又聽到院外不遠(yuǎn)處有幾只貓?jiān)谝黄鸺m纏、打斗的聲響?;ㄘ埖呐鹇暿痔貏e,也很刺耳,他能聽得出。顯然,花貓?jiān)诤鸵蝗阂柏堊鳡幎?。他慌忙拿出手電筒,打開大門,跑出樓道,出了小區(qū),又繞回到自家小院的院墻外,打著手電往四下里找花貓。
貓的打斗聲忽然就停了。手電筒的燈光照去,只見在幾十米開外的一片灌木叢中,幾雙明晃晃的黃色亮點(diǎn)正一動不動地對著他。方清泉想著花貓即將要面臨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不由得更加擔(dān)心起來,忙對著灌木叢呼喊道:“小花!小花!快回來!快回來!”
他的喊聲驚動了小區(qū)院墻內(nèi)的鄰居,幾家的燈陸續(xù)亮了起來。住在隔壁單元三樓的劉老頭打開了窗戶,探出頭來,對著方清泉的影子問道:“是誰???這么晚還鬧?”
凌晨,周圍十分寂靜,這聲音顯得很刺耳。方清泉忙歉意地答應(yīng)道:“哦!老劉,是我!”
“哦!方師傅啊……咋了么?”
“沒事……貓?!?br />
“貓?唉!貓你管它作甚兒呢?”
住在西頭的小韓夫婦也從窗戶里探出頭來,聽是方清泉,說了聲:“討厭死了!”便又關(guān)了窗戶。三樓、四樓的鄰居在屋里聽了,也都紛紛歇了燈繼續(xù)睡覺了。四下里很快又恢復(fù)了寧靜,唯有風(fēng)吹著小區(qū)院內(nèi)的香樟樹發(fā)出的輕微“沙沙”聲。
方清泉轉(zhuǎn)眼再往灌木叢看去,那一雙雙黃色小亮點(diǎn)已經(jīng)不見了。顯然,那些野貓已都被他驚跑了,花貓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七
回到家,他去了廚房,燒了一壺水。水燒好時,花貓卻翹著尾巴從后門的門縫里鉆了進(jìn)來。方清泉見了,賭氣道:“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你還曉得回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