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燙手山芋覆滅記(小說)
一
我出生那天,是一個胖男人做的接生婆。
我從熱乎乎的“肚囊”里降臨到人間的那一刻,禁不住旋轉(zhuǎn)著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才知道跟我一起出生的多胞胎兄弟還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只是其中的一個。
產(chǎn)房里燈光昏暗,我們十萬個新生命密密匝匝地擠壓在一起,疊摞在一張大桌子上。雖然沒有育嬰床,也沒有奶水,但我們誰都沒哭,瞪著眼睛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我是十萬個新生兒當中的幸運兒,有幸被一個胖男人捧在手里端詳。他捏著我紅撲撲的臉蛋兒舉到白熾燈底下反復端詳,看了又看,瞅了又瞅,一雙三角眼透出狡黠的光暈,一張大胖臉蕩漾著激動的神情,最終把我遞到一個胖女人手里,興奮地說:“你看看,這回兒好了,跟真的一模一樣!”
胖女人也捏著我欣賞了好一通,由衷地慨嘆:“真是?。∧w色和身形都沒問題,這回兒能賣個好價錢了!”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也不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真正意義,但我已經(jīng)明白正是眼前的這個胖男人和胖女人醞釀了我的生命,所以我把他們稱之為“父親,母親”。
我不得不佩服父母的本事,他們將我們兄弟姐妹制造得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差別。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他們肯定是有本事的人,而且是有大本事的人。父親母親似乎對我寄予了厚望,從他們閃爍著貪婪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得出來,他們很喜歡我。
無比喜歡。
母親說我能賣個好價錢,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賣到哪兒去。
父親掏出手機打電話:“喂!王老板嗎?貨準備好了,這回兒包你滿意……一個小時后凱旋大酒店見面……”
父親扣了電話,和母親開始干活。他們捻著我們的身軀點著數(shù),最終將我們分成十匝,裝進了一個黑色的手提箱。我的眼前頓時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父親提著裝著我們的手提箱出門的時隙,我聽到母親操著沉悶的口吻輕聲囑咐了一句:“小心點兒!”
父親低聲回道:“放心吧!送了貨我就回來!”
母親說:“帶上小麗,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隨后就是咚咚咚的響聲,那是皮鞋底敲擊地面的聲音。后來又傳來突突突的聲響,我想父親肯定發(fā)動起了汽車馬達。既而就是無窮無盡的顛簸,耳畔偶爾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父親似乎在跟一個人說話:“一會兒到了凱旋大酒店,你就在車里等著,不要上去,送了貨我就回車里。”
“嗯!”一個小女孩的應(yīng)話聲,又問,“爸爸,你送什么貨啊?這么神神秘秘的?”
父親語音嚴肅:“不該問的別問!”
小女孩隨即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得很死。后來,我被眼前驀然閃爍的一抹光亮驚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不由得驚訝萬分,這完全是一個陌生空間。四周金碧輝煌,地上鋪著鑲滿花紋的琥珀色的地毯,當頂懸著的一盞水晶穗頭燈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暈。這里真是奢侈,比我出生的那間黑咕隆咚的房子氣派多了。
父親正與一個瘌痢頭的中年人說著話,或許他就是那個父親電話里稱呼的“王老板”。王老板窩在一張軟皮沙發(fā)里,瞅著放在茶幾上的我瞄了一眼,手里的茶杯輕輕一放,將我從里面抽出來高高舉過頭頂,另一只手捏著一個放大鏡,映著穗頭燈明亮的光線翻來覆去得端詳著我。
他的行舉跟父親當初的舉止一模一樣??粗粗难劬σ查W爍出了輝亮的光暈??赏趵习搴髞碜龅囊粋€動作讓我很反感,他兩只手分別捏著我的腦袋和腿腳兒使勁揉搓了一下,聽著我身體抖顫而發(fā)出的清脆的嘩啦聲,滿意地點了點頭。而我卻疼得受不了,心里暗暗地罵,罵這個瘌痢頭沒心沒肺,竟敢隨即蹂躪我。父親當初就沒這么做,我知道他舍不得。
父親朝著他欠了欠身子,不失時機地問:“王老板,怎么樣?還行吧?”
瘌痢頭點點頭:“還行!”
父親狡黠一笑:“肯定,我換‘新肚子’了,產(chǎn)出來的‘娃崽兒’質(zhì)量杠杠噠!”
瘌痢頭仍然不放心地疑問了一句:“都一樣嗎?”
父親誠懇地說:“咱倆可是老客戶了,我能糊弄你?一個‘肚子’產(chǎn)出來的,能不一樣?”
瘌痢頭笑笑:“行,我都要了。給你錢!”說著,拉開身側(cè)的一個黃皮包,掏出兩摞“紅紙捆”放在茶幾上。
我盯著茶幾上的兩摞紅紙捆甚是疑惑,它們怎么跟我們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從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
我正疑惑的時隙,父親又開口說話了,他顯然對瘌痢頭的定價不甚滿意,皮笑肉不笑地囁嚅著:“王老板,這個……可不行!”
瘌痢頭死死盯著他疑問:“咋了?還想漲價?”
父親委婉一笑:“不是加價,‘肚子’換了,生出來的寶貝質(zhì)量好了,成本也加大了!”
瘌痢頭蹙眉不悅,語氣有了些冷峻:“你就直接說什么價吧!”
父親沒說話,只朝著他晃了晃伸出來的三根手指頭。
瘌痢頭會意,沉吟了一陣子:“行,再給你加一摞!”伸手又從黃皮包里掏出一摞“紅紙捆”拍在茶幾上。父親拉開隨身攜帶的黑色手提包,將我的分成十摞的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兄弟姐妹一摞一摞地擺放在了茶幾上,又把瘌痢頭的三摞紅紙捆一摞一摞地塞進黑提包,拉上了提包拉鏈。父親做完這一切,指著茶幾上的我對著瘌痢頭說:“這個給你搭上了?!彪S即起身告辭。臨走撂下一句話:“王老板,合作愉快,有需要給我打電話。”
父親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扔下我們獨自走了。我對他剛才的行舉感到無比疑惑,他這是要干什么啊!用一模一樣的我們換一模一樣的它們。他的腦子可真奇怪,凈想些千奇百怪的事情,凈做些讓人無法理解的蠢事兒??墒菬o論如何他也不再要我們了,我們從此以后就屬于這個瘌痢頭。好在瘌痢頭也像父親那樣喜歡我們,把我們裝進他的黃皮包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我們。
過了一會兒,瘌痢頭掏出手機打電話。不斷地打,打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小時后,這間豪華奢侈的房間開始響起接連不斷的敲門聲,一個個的人走進房間,又一個個地走出房間,每個人都鬼鬼祟祟神色匆匆,瘌痢頭與他們交談的話音低沉而又緊促。來人熟練地查驗著我們,滿意后掏出紅紙捆拍在茶幾上,隨即迅速離開房間。傍晚時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都被陌生人帶走了,敲門聲也就不再響起。我被帶走的時候特意朝著茶幾暼了一眼,其上擺了一些新的紅紙捆,比瘌痢頭給我父親的紅紙捆多出了兩摞。
二
我和我的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兄弟姐妹們是被一個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人帶走的,實際上他只買了一摞。瘌痢頭似乎跟他頗為相熟。從此以后,絡(luò)腮胡子成了我新的主人。
翌日,絡(luò)腮胡將我塞進口袋就出了門。我聽到耳邊是嘟嘟的汽車喇叭聲以及人流嘈雜的喧鬧聲,還有令人心煩意亂的蟬鳴聲。其實我什么都看不見,只能靠兩只耳朵聽,聽著外面的動靜胡亂猜想。我被他掖在貼身褲袋里隨著他緩慢的步伐在繁華的街道上來回躑躅。大熱時節(jié),他褲襠里散發(fā)出來的強烈的騷臭味兒熏得我?guī)缀踔舷ⅰ?br />
過了好一會兒,絡(luò)腮胡將粘著騷臭味兒的我從褲襠口袋里掏了出來,并腔調(diào)鏗鏘地說了一句:“老板,拿包香煙——”我瞪了瞪幾乎被熏得快睜不開的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我正被絡(luò)腮胡捏在手里,朝著一個女人平伸著。眼前這個女人很是靚麗,穿著一件白底紅碎花兒的連衣裙,白白凈凈的臉蛋蛋兒上忽閃著一對漂亮的大眼睛。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兒,香味兒即刻蕩滌掉了我被塞在絡(luò)腮胡褲袋里的所有騷臭味兒。
漂亮女人瞄了瞄絡(luò)腮胡,微微一笑,雙頰蕩起兩朵花兒:“先生,你好,要什么煙?”
絡(luò)腮胡仍然表現(xiàn)出一副急匆而又沉靜的神情:“一盒白將軍!”
“好唻!”漂亮女人應(yīng)喏一聲,將還裹挾著濕漉漉的汗臭味兒的我接在手里,隨便揉搓了一下,隨即扔進面前的抽屜,轉(zhuǎn)身從煙柜上取了一盒香煙遞給絡(luò)腮胡,又從抽屜里點出一摞花花綠綠的紙票遞到他手里,說:“九十,你點點?!?br />
“不用點了!我還有事兒!”絡(luò)腮胡神色平靜地說著,將碎票和香煙胡亂塞進口袋,隨即轉(zhuǎn)身出了商店門。
我是當天晚上才被漂亮女人發(fā)現(xiàn)有問題的。她拿著我和一幫新的兄弟姐妹們?nèi)ャy行門口的那臺鐵家伙存款,我被那家伙毫不猶豫地吐了出來。漂亮女人不服氣,又把我塞進了鐵家伙的嘴巴,鐵家伙又把我吐了出來。如此反復幾次,漂亮女人終是氣餒了,暗暗罵了一句:“哪個狗日的給我的……”將我掖進她隨身攜帶的布包,隨即走出了自動取款機亭。
漂亮女人似乎還不甘心,邊走邊嘟囔:這是哪個昧良心的家伙給我的啊!王胖子?李駝子?張瘸子?趙大娘?……每天到她商店里買東西的人太多了,根本就猜不到是誰。她猜了整整一圈兒,也沒猜到那個曾經(jīng)去她店鋪里買了一盒白將軍牌香煙的絡(luò)腮胡。即使猜到又能怎樣?他是一個陌生人,根本就無處尋他。
漂亮女人回到家之后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對著身邊躺著的丈夫說:“今天白忙活了!”
“咋啦?”丈夫問。
漂亮女人說:“收了張假錢。”
“你怎么這么大意?驗鈔機呢?為啥不用?”丈夫抱怨道。
漂亮女人一臉無辜:“前些日子驗鈔機壞了,一直沒去修?!?br />
丈夫又抱怨道:“這回兒好了,夠買臺新的了。”
漂亮女人語氣有了些微嗔:“你別說了!”最后一咬牙,“我得花出去?!?br />
“可別弄這號事兒,蓄意花假錢,違法?!闭煞蛘f著,扭頭盯著漂亮女人,“拿來我看看?!?br />
漂亮女人爬起身子,從布包的錢夾里把我抽了出來,遞到丈夫手里。丈夫捏著我翻來覆去地端詳,端詳了好一陣子,發(fā)出一聲慨嘆:“現(xiàn)在的人啊真是好本事,假幣造的跟真的一模一樣,連水印,暗影都這么清晰,難怪你會收……”丈夫的話顯然詮釋了漂亮女人收假幣的行為不是愚蠢而是一時的疏忽大意,這更加確定了她最初的想法,喃喃地說道:“不能砸到我手里,我得花出去?!?br />
翌日,漂亮女人背著裝著我的布包去了她的商店。她將我從布包的錢夾里抽出來,小心翼翼地夾在收款臺抽屜里放著的一個寫滿字的記賬簿里。從那天開始,我的世界就一片黑暗,然而,耳朵卻從未清閑過。我聽了太多漂亮女人和男男女女的陌生人的交談,談的都是關(guān)于賣貨的話題:方便面多少錢一包,礦泉水多少錢一瓶,香煙多少錢一包……我在記賬簿里一待就是十天,直到某一天上午,漂亮女人突然拉開抽屜,將我從記賬簿里捏了出來。我睜開惺忪的眼睛打量,對面站著一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
愣頭小伙兒正捏著一部智能手機,攝像頭朝著柜臺上貼著的一張二維碼晃著,邊晃邊說:“大姐,我給你轉(zhuǎn)微信??!”
漂亮女人:“行!”
愣頭小伙:“姐,你用紅包給我裝一下吧!人家結(jié)婚,我這樣給他不好看。”
“好!”漂亮女人爽爽應(yīng)喏一聲,轉(zhuǎn)身從貨柜上取了一個紅紙包,將我折疊了一下,塞在了里面,朝著愣頭小伙遞了過去,“行了!”與此同時,漂亮女人的手機傳來一句高亢的語音:“微信收賬一百元?!?br />
我被塞進紅紙包之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一片紅彤彤的光暈。我聽到愣頭小伙說了一句感謝的話:“謝謝你了,姐!”
漂亮女人回了一句:“不客氣!”隨即長吁了一口氣。她琢磨著她的事情,琢磨著只有她自己才意會的事情。把我扔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然我也不會在她的抽屜里待上十天之久。一不能給熟人,二不能給聰明的過路客,更不能給斤斤計較的人,這些人很容易識破我的廬山真面目,從而給擁有我的主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的主人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待著再次擁有我的“真神”出現(xiàn),而眼前的這個愣頭小伙再合適不過。一來是他愣頭愣腦毫不在乎,甚至都沒接觸過我的身體,二來是他即將用我辦的事兒的保險系數(shù)相對較高。他用我給親戚朋友結(jié)婚上份子,主家收了一大堆紅包,誰又能分辨出哪個紅包是哪個人送的呢?
漂亮女人將我甩了出去,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她覺得心里無比踏實,絕不擔心愣頭小伙會來找她的麻煩,也毫不懷疑的確定我從她的世界從此永遠消失了。
我在愣頭小伙手里捏著的紅紙包里隨著他的臂甩前前后后地晃蕩著,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郁悶和失落之中。迄今為止,我已經(jīng)連續(xù)換了五屆主人:父親,瘌痢頭,絡(luò)腮胡,漂亮女人,而今又是這個愣頭小伙……接下來還會是誰?還會擁有多少新的主人?
我有些懵了!琢磨著他們每個人擁有我的時候的復雜心態(tài)。我父親、瘌痢頭和絡(luò)腮胡都是無可置疑的利欲熏心,漂亮女人是不甘心,而愣頭小伙卻是渾然不覺……我的命運慢慢發(fā)生了改變,從開始的如獲至寶悄然變成了一塊人見人恨的燙手山芋。
三
我的新主人是一對新夫妻。新娘在自動取款機檢驗出我的異樣之后隨手將我塞到了床板底下。我在她的婚床的床板底下默默呆了好久好久,每天聽到的是我不該聽到的呢喃情話,直到聽到婚床上傳來嬰兒的啼哭之聲,直到一對新婚夫妻變成了寶爸寶媽。某一天,寶媽把我從床板底下重新搜了出來,將我裝進一個紅紙包,隨即帶著我出了門。我不知道她要帶我去哪里,但那一刻我想跟著她出門,在床板下憋了這么久,我都快被憋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