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愛折騰的人，不作不死，說的大概就是我這樣的人。
　　 年紀一把了，折騰自然無數(shù)?？梢f起最近一次的折騰，有點讓人大跌眼鏡。
　　 我一直認為自己很幸運，畢竟能成為一名教師，并且是語文教師，我可算是中了大獎了。你想啊，我的工作就是我的愛好，我的職業(yè)就是我的理想，能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真好！
　　 工作近三十年來，我收獲了很多，其中有些聲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它們是我行動的動力，力量的源泉。大家知道，我們每到一個學校，作為新老師，都有一堂課要上，那就是見面課。這些見面課反饋的聲音我一直很受用，也很珍惜。初入行時，我是在東灣中學，那時的校長肖青云老先生曾對我說：“小趙啊，終有一天，你要讓學生記住你的學問，而忘了你的容貌。”這位老先生很有氣質，他面容清癯，腰板挺直，氣宇軒昂，像極了晚年的蔣介石。他一身正氣，傲骨錚錚，針砭時事的時候，眼里射出的光讓人不寒而栗，但平常時候，總是面帶微笑，說話時總會不自覺地捋他那光溜溜的下巴，這讓我猜疑老先生盛年時是不是曾是一位美髯公。說實話，作為一個新人，他那話當時我應該是半懂不懂的，但很受鼓舞，我覺得這里面有認同，有忠告，更有期許，它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銘，當我沮喪得什么都不想干的時候，它總會適時響起，讓我重新振作。黃市中學多才多藝的曹金生主任，則用了“行云流水”來形容我的課堂語言，并且在我結婚時給我們送了一份大禮。那是一幅精心創(chuàng)作的嵌名聯(lián)書法作品，他寫的是草書，全聯(lián)很長我不太記得了，但下聯(lián)最后“峨冠講臺”四個字，我卻是印象深刻的。這份禮物被掛在房子的核心位置，它真是令我家蓬蓽生輝。我們實驗的蔣二校長則不按常理出牌，他突襲聽課，完后非常高興，說“原來課還可以這么上，我都被卷進去了，有意思！”我們的歐陽主任也曾說，“這樣的課不錄下來可惜了！”這樣的聲音真是鼓舞人，激勵人。當然，我最受用的還是學生的態(tài)度，“老師，我還沒聽夠！”“老師，您口才好好??！”我覺得這是世間最美的聲音。
　　 我走過好幾所學校，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私立到公立，說逢進必考，逢考必過，可能有點夸張，但大致如此。我給出幾個數(shù)字，或許能說明一點當時的情況：考慈暉，參考人數(shù)超四百，錄十余人；考實驗，參考人數(shù)一百多，錄三人。當然也有考而不進或免檢的時候，比如考職高，參考人數(shù)三百多，錄一人，我筆試125，超第二4分，拿第一，以為一條腿已經邁進目標校，可面試環(huán)節(jié)二選一，不知是太輕敵還是怎么回事，最后綜合以0.1惜敗，有點遺憾。去正源算是免檢，順利得讓人意外，因為我聽說那位羅校長用人很嚴苛，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我是抱著買彩票的心態(tài)撥通了他的電話，沒想到他還沒見過我竟然就答應了，說真的，我那時覺得我的運氣好到沒天理。
　　 作為一線教師，我們都明白，常規(guī)教學看效果，比的是態(tài)度，是認真。但要比個人實力得參賽，這就好比打擂臺，是騾是馬場上見。教師的擂臺是公開課，年級的，校級的，片級的，市級的……級別越高，難度越大，含金量自然也越高。有些老師不愛上公開課，覺得把自己擺上展臺任由他人肆意點評不舒服。我倒不這么看，公開課很能鍛煉人，它會逼得你認真鉆研，努力創(chuàng)新，直到形成你自己的風格。我走過六所學校，公開課自然上過不少。我們的頭兒很厲害，會給公開課冠上各種不同的名號，見面課，匯報課，視導課，這些是對新人而言的；對于資深教師，尤其是被公認課上得好的老師，他們會冠以觀摩課，示范課。雖然名稱不同，但標準相近，所不同的是名望，這里面就不是簡單幾句能說清楚了。只在自己窩里顯擺自然沒有說服力，得走出去，走得越遠越好，層級越高越好。我呢，出去過，但不多，也不遠，怪爺爺當初取名為何是“鵝”，而不是“鷹”。一九九六年“十佳教師教學基本功大賽”，很火，全國范圍各級各類學校都在開展。我也參加了，先是學校提名，后片內初選，最后止步耒陽，與市“十佳”擦肩而過，可我依然開心，畢竟我向外面的世界邁出了第一步。2003年“五新”教學比賽，也是層層選拔，一路殺去，最終土槍不敵洋炮，只拿了個二等獎，但總算有“等”了，不錯！與此同時，所教學生奪得“語數(shù)外聯(lián)賽”鄉(xiāng)下組第一，獲指導教師獎。2013年算是鴻運當頭，“雙十百千工程”視頻課比賽拿市一等獎，“教學能手”大賽市一等獎，諸如此類。呃，運氣好的時候，走路帶風，想不飄都難。
　　 聽了我這番介紹，大家應該看出來了，我是一個特別喜歡臭美的人，沒辦法，井底蛙就愛這么嘚瑟。如果不是因為近年來的兩場車禍，和一場不得已的讀寫經歷，我可能就這么一直臭美下去。但厄運說來就來，毫不客氣，2015年，半年之內，我竟然兩次遭遇車禍，這聽起來像個笑話，可在我卻是實實在在的災難。一次顱內出血，一次脊柱斷了兩節(jié)，很嚇人，聽說都下了病危通知書。就這樣，沒有預兆，也沒有選擇，我開啟了自己的囚居生活。囚居期間，我感覺自己像個廢物，什么也干不了，哪里也不能去，四面八方各種聲音都是善意的規(guī)勸，活著就是勝利，活著比什么都重要。但我很不開心，莫名煩躁，畢竟我還活著，我總得用什么東西來證明我不是廢物。于是，我選了自己喜歡的閱讀和寫作。我寫心路歷程，梳理自己的成長經歷；我寫讀書筆記，心得、賞析、評論我都會嘗試；我寫山水游記，記錄我的行走和發(fā)現(xiàn)；我也寫社會萬象，我的觀察，我的思考，我的判斷，我用或記錄或點評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立場。這是一種很有意思的體驗，我先在QQ日志里寫了，再發(fā)表到江山文學網。這種寫作我從2014年就開始了，但井噴式寫作是在這段囚居的日子。及至今天，我已陸陸續(xù)續(xù)寫了159篇，至少五十萬字，其中62篇獲評精品。我寫這些，沒有功利，只有記錄，以及記錄時的那份虔誠。我從來沒指望靠它成名，或者獲利，雖然這里已經成就過不少人。
　　 在那段囚居的日子里，我破天荒地讀了不少書。讀得多了，就有必須寫點什么的沖動。比如說，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我寫下了《愛，從來都不是僥幸》；讀《廊橋遺夢》《相見恨晚》《包法利夫人》，我寫下了《誰道人生無再少》《畢竟是夢》；讀《穆斯林的葬禮》，我寫了《月落玉河聲聲嘆》；讀散文，我寫了《我與散文》《我也說散文》；如此等等。此外我也讀網文，遇上喜歡的，我也會寫點隨筆賞析什么的。比如，讀端木賜，我寫《端木賜，一個行走的思想者》；讀一朵憐幽，我寫《憐幽，一朵盛放在愛情幽谷中的蘭》；讀汾陽王裔，我寫《如歌歲月，如歌人生》；諸如此類。我覺得這樣閱讀才算真正開始了讀書，這種閱讀別具一格，大異于以往消遣式閱讀。在此期間，我還加入了江山流年社團，做了一名散文編輯，開啟了我讀文編文的奇妙經歷。這是一種有意識的賞析式閱讀，它就像下棋打牌一樣，容易上癮。就這樣，一年之內，我編發(fā)了近百篇文章，看著自己寫的編按，看著經自己之手流出的一篇篇精品文，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江山文學網，歷經十來年的發(fā)展變遷，已逐步演變成國內擁有數(shù)萬寫手的著名文學網站。這里草根云集，臥虎藏龍，是純文學網站中難得一見的推崇正文學的文學園地。我選擇這里，看中的是她比較嚴格的編審制度，看中的是她文章的呈現(xiàn)方式，以及社團內部那種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友誼。這里將作品按質量高低設定三大層級，一推二精三絕，這種等級評定，很有激勵作用，它讓我從最初的草率發(fā)表，到如今的精益求精，這種成長我用了五年。我的性格有點孤傲，習慣獨來獨往，對外界缺少應有的敏感，因此我雖入江山數(shù)年，可對江山的了解極為有限。不過，時間久了，總還是會有一些發(fā)現(xiàn)。其中最讓我驚愕震撼的是，這萬千作者中，有不少人的作品和他們的身份職業(yè)，形成強烈的反差，這簡直顛覆了我一貫的認知。
　　 你能想得到嗎？這些優(yōu)秀作者中有賣水果的小販，也有做月嫂保姆的農婦；有開面館的小老板，也有跑過江湖，開過茶樓，如今養(yǎng)病在家的病人；甚至還有開公司的老總。他們身份不同，職業(yè)各異，卻都有一個共同點：勤于讀書，愛好寫作。我不去說他們有多厲害，實際上他們確實不簡單。做過月嫂干過保姆的農婦作家滿山紅葉隔三差五便有文字見諸報端雜志，甚至被報紙電視臺追捧播報；開茶樓的千年女妖居然在病休期間歷時三年，寫出一本文采斐然的長篇自傳體小說《一屋子煙味》；日理萬機的公司老總汾陽王裔居然寫出了幽默風趣的童年生活漫憶系列《歲月如歌》。類似這樣的書在我案頭還有不少，它們的作者大多來自民間，所從事的也不乏粗活累活，但他們的文字里寫滿了才氣，寫滿了生活，讀他們的時候，我有震驚，有佩服，更有慚愧。我突然覺得自己教書多年卻不過是做了一個傻瓜式傳聲筒，雖然每日會與書本打交道，每日都在讀文品文，但是除了鉆研那幾本輪回使用的教材我又讀了什么？我們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可我們除了根據教參寫那些人云亦云的所謂教案又寫了什么？我們每日在講臺上苦口婆心鼓動學生要多讀書，多練筆，多策劃多參與各種語文活動，甚至社會活動，可我們自己除了備課看作業(yè)又做了什么？說實話，幾乎什么也沒做。我們教人讀寫，可自己卻不讀不寫，這實在像極了游泳教練不游泳，甚至不會游泳。我們老是吐槽學生，不會寫，不愿寫，胡亂寫。可回頭想想，這樣的學生不都是我們教出來的嗎？我們有沒有想過，這么多年來，我們其實一直困守在圍墻內芝麻綠豆大的地方拿著一張早已褪色的舊船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著昨日的故事，訴說著“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我們有沒有想過，這么做，我們的心有沒有不甘，有沒有愧意？我們的學生離開之后，或者多年以后回顧這一段學習經歷時，他們會是感恩，還是遺憾？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要識廬山真面目，還須跳到半空中。沒想到一場無奈的休養(yǎng)，一場不得已的閱讀，竟讓我有了前所未有的發(fā)現(xiàn)，而這些發(fā)現(xiàn)直接動搖了我一貫的自信心。不僅如此，去年的網絡研修，部編新教材國培學習，又讓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差距和誤區(qū)，我堅定了改弦更張重新回爐的想法。這次學習，讓我覺得語文的春天要來了，語文的尷尬將成為歷史。我意識到如果再不重視閱讀，再不將課外閱讀合法化，我們的教學將舉步維艱，寸步難行，因為我們的教育部終于出手整治這不讀書的痼疾了。據部編語文新教材總主編溫儒敏先生說，“部編語文新教材專治不讀書”，群文閱讀，整本閱讀，應堂而皇之走進我們的語文大課堂，中高考命題導向也將隨之變化。所有跡象表明，語文為王的時代已經到來，“得語文者得天下”開始走進萬千國人的心。
　　 這么一來，我開始反思我們的教學。這些年來，我們學校也推行過一些教學改革，學洋思，學許市，學杜郎口，哪里熱門學哪里，可唯獨沒想過立足自身，結合現(xiàn)代教學手段，摸索適合自己的教學方式，用好教材，以及教材以外的各種書籍。我們的教學現(xiàn)狀依然是，怎么考怎么教，一切以“考”說了算。俗話說，好不好，看效果，評價一個班級一個老師的主要標準就是學生的分數(shù)和排名，這就使得人人成了分數(shù)奴，人人都想找捷徑。有句話不是說嘛，不管白貓黑貓，抓得住老鼠就是好貓，在這種背景下，就算使點巧，投點機，也不是怪事了。
　　 一邊是新教材新理念，一邊是舊思想舊套路，我站在岔道口左右為難。但幾番張望之后，總得做出選擇，得失之間，哪容徘徊。去年下期，在結束了初二教學之后，我沒有選擇順流而下直上初三，而是選擇了逆流而動空降初一，這實在不是一個體面的選擇，可我無憾，也淡然。作為一個有著近三十年教齡的資深教師，我實在太清楚初三的教學方式了，為了學校的榮譽，自己的名聲，為了學生的升學率，哪個不是鉚足了勁地拼，而這種奔分數(shù)而去的教學自然會伴隨各種趕，各種減，各種講練，各種套路，各種考，各種成績和排名。試想想，這種將學生趕到試卷上，趕到題海中的教學，哪還有半點語文的味道？我們不得不收起思想，收起情懷，甚至統(tǒng)一思維，統(tǒng)一模式，就為能在考試中得到一個令各方滿意的分數(shù)。為什么每年中高考都會有學生在考試前后瘋狂地拋撒試卷呢，我認為，這其實就是一種宣泄，一種排遣，類似于民間所謂的“送瘟神”。我實在厭倦這種唯分數(shù)論的應試教學，就像當年讀書時厭倦試卷一樣。我想，讓那些喜歡沖關的去沖關吧，我來初一奠基好了。
　　 我如愿下沉初一，享受我認為的寬松和從容，以及具有語文味道的教學。
　　 語文味道哪里尋？我認為在思想，在情懷；在思維，在生活；在文化，在文采。人無精神不立，語文學習就是要幫助學生樹立精神，塑造靈魂。所謂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從小就要培養(yǎng)。怎么培養(yǎng)？閱讀中培養(yǎng)，生活中培養(yǎng)。我們讀書品文就是和智者對話，就是一種潛移默化。語文的學習，不僅在知識的積累，文化的熏陶，更在于培養(yǎng)思維。比如形象思維，抽象思維，創(chuàng)造性思維，發(fā)散性思維等等。當然，語文內容雖然包羅萬象，但它的承載歸根結底是語言，而文學語言是講究文采的，撇開這一點，就難免陷入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