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趨盤盤(小說)
胡耀之過花甲大壽那天,分出去的兒子嫁出去的女兒帶著老婆領著丈夫捎帶著孩子全都來了。胡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熱鬧氛圍迎接著胡耀之的六十大壽。他艱難困苦地熬了這么多年,可以說是后世滿堂。長子胡河的兩個女兒:胡春杏,胡春朵;二女胡桃連至親帶不親的四個女兒:胡春蕊,馬春花,馬春草,馬春葉;胡菊的女兒白春天。胡耀之望著眼前這些大大小小身份各異的孫女外甥女不僅陷入沉思:全都是清一色的巾幗英雄。咋了嘛!兒女們只生女娃不生男娃,難道我胡家要絕后?
胡耀之懷里抱著尚小的馬春葉蹲在院門口,與所有能跑會顛的女娃們玩“趨盤盤”的游戲,和這些天真可愛的女娃們的玩樂暫時打消了他心中的顧慮和郁悶。女娃們倚著土墻根兒按照大小個站成一排,他一只手抱著馬春葉,另一只手隨著口中的吆喝指指點點:“趨盤盤,到盼盼,紅糖水,落濰縣,濰縣開花落糖水,糖水濺,濺三遍,三遍一,蜷一只……”隨即一點,“你——”。被點的女娃迅速蜷起一條腿,蜷得慢沒紅包,蜷錯了腿也沒紅包。
這是一個古老的游戲,也是一首古老的童謠,古老得就像是夕陽里隱在云霞中若隱若現的紅蜻蜓。誰都不知道這首童謠到底唱的啥,更不知道童謠從何年何月就有。胡耀之殘存的記憶里朦朧記得,他很小很小的時候,爹就帶著他們玩這種游戲。不過那時候獎罰可沒有紅包,誰輸了會站在太陽底下曬一刻鐘的日頭。
胡耀之對站在隊尾個頭最矮的一個小女孩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這是胡河的小女兒胡春朵。胡春朵快兩歲了,長得極其乖巧可愛。白白胖胖的臉蛋蛋兒,高高挺直的鼻梁骨,忽閃忽閃的一對大眼睛,腦袋頂上扎著一根顫悠悠的沖天小辮兒。小春朵兒的長相沒隨她相貌平平的娘親,更沒隨她的丑爹,獨樹一幟地向旁人展示著從小就散發(fā)出來的超人姿色。胡耀之越看她越喜歡,喜歡得在她胖嘟嘟的臉蛋蛋上捏一把;越看她越納悶,納悶得眉頭緊蹙,心生疑竇:胡河兩口子咋能生出這么漂亮的丫頭來呢?怎么看著這丫頭特別像一個人?像我那個……胡耀之生出來的疑慮隨著院子里胡桃的一聲高喝“開飯了——”慢慢壓回了腦海,隨即領著一幫孩子們回了家。
中午一家人的聚餐分為兩桌,男人圍著方桌團團圍坐,女人們則帶著自家的孩子圍坐在小矮桌旁。坐方桌的男子喝酒,桌子上的菜肴也是格外豐盛。胡南已經成年,坐在方桌南邊的一張椅子上,面前守著一盞倒?jié)M白酒的酒盅。這是他第一次坐方桌與大人們喝酒,顯得有些拘謹,雙手抱搭在膝蓋上,側著身子歪著腦袋問對面坐著的白維:“姐夫,摩托車又換了?”白維在四年里連續(xù)換了三輛摩托車,第一輛嘉陵騎了不到一年,第二輛幸福250騎了一年半,如今又騎著一輛金城90。他對摩托車似乎情有獨鐘,不惜在他的這種特別嗜好上砸錢。白維笑著說:“250太費油,賤賣了,這輛車是四沖程的,省油!”胡南無不惋惜地慨嘆道:“姐夫,你再換車千萬別賣了,給我留著好嘛!我都稀罕死了,沒錢買啊!”坐在矮桌旁的胡菊發(fā)了言:“你姐夫魔怔了,天天琢磨摩托車,工資都買這些費錢的玩意兒了!”
胡北神情淡然地坐在方桌一角,只顧低著頭握著筷子加菜,一言不發(fā),似乎滿腹心事。他吃了一通菜,先扭頭瞅了瞅坐在矮桌旁的胡桃,又抬起胳膊肘搗了搗身側坐著的白維,低聲問了一句:“姐夫,你又去找你那個同學了嗎?”白維明白胡北的意思,操著同樣低沉的話音回道:“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喝酒了呢!他說了,沒消息,不好查。”胡北沒再問,也沒再說話,繼續(xù)握著筷子漫不經心地加菜,臉上的表情格外沉重。二姐夫馬連奎失蹤快一年了仍然沒有任何消息,胡北心里“不過是外出旅游”的僥幸心理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慢慢幻滅。二姐夫到底去了哪兒呢?外出旅游早該回來了,即使留在外地打工也該寄封信回家,然而沒回信沒電報沒電話更沒見到人,二姐夫就像是從地球上憑空蒸發(fā)了一般。
胡桃的心里與胡北同樣焦躁不安,只是表現得不是過于明顯。今天是父親的六十大壽,她領著嫂子妹妹們燒火做菜備酒擺桌忙活著一切事宜,儼然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主人。她本來就是這個家庭中的主人,娘親死得早,俗話說長嫂如母,可那個云南婆娘比她小了十歲,不足以肩挑家里的重擔,她毅然扛起了家里的所有的大小事務。丈夫離奇失蹤快一年了,小春葉剛過百天她就給她隔了奶,隨后繼續(xù)趕集賣肉。重新忙碌起來的她沖淡了對丈夫的思念,每到深夜來臨的時候,她勢必然會想起他,但她不再擔心跺墻的嗵嗵聲會再次響起,因為跺墻的人現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他又期盼跺墻聲再次響起,屆時她會拼命地跑到屋墻外,追上那個跺墻的黑影,緊緊將他抱在懷里,然后喃喃地說上一句:“終于找到你了——”這種矛盾糾結的心理折磨得她成宿成宿得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碾壓著床單。
丈夫對她來說很像個迷,與他的婚姻好似一場夢,但她又實實在在的和他生了一個女兒?,F實不得不讓她接受,她曾經嫁給過他,曾經和他同床共枕,曾經和他翻云覆雨享受人間極歡。雖然那一切都無比短暫,可畢竟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他貌似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曾經跺她的寢室屋墻嚇得她睡不著覺,如今又神秘失蹤。他是不是跟自己玩了一個非常幼稚的藏貓貓的游戲?她想著奇跡總會出現,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抑或是自己的寢室里驀然響起嗵嗵嗵的跺墻聲。自從她看了他保存在柜角的塑皮本,似乎重新認識了外表憨厚中肯的丈夫。他與孫濤應該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的人。孫濤性格開朗,在她面前從不隱藏心思;而馬連奎卻給她另一種感覺,雖然他也同樣真實同樣坦誠,但她后來發(fā)現的一切改變了對他的這種認識,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切膚理解“老實人”這個單詞的含義。
東旱灣的房屋地基已經填好了,蓋房計劃馬上就可以實施。胡桃急迫地想要蓋新房。胡北的施工隊已經散了,不然這棟新房肯定由他來施工,現在她不得不重新運籌施工隊的事宜。那個時候,益北鄉(xiāng)的蓋屋隊已經不止胡耀道一家,最近幾年突起了許多蓋房隊伍,擇優(yōu)選擇一家價格公道質量上乘的蓋房隊其實并不難。胡北說:“姐,你不必找了,這棟房子我蓋。”屋基填土胡北干了整整一個春天,不嫌累不嫌苦,如今又主動承攬二姐的蓋房事宜,實際上他不賺一分錢,純粹幫忙。他之所以這么做,是覺得對不起二姐,更對不起二姐夫馬連奎。他總覺得二姐夫的失蹤與他有著莫大的關系,當初若是不同意二姐夫去學校做監(jiān)工,二姐夫也許就不會失蹤。
趙天明燃放的開工鞭。鞭炮響過之后,幫忙的鄉(xiāng)親們陸續(xù)向著現場聚了過來。張、王、李三個師傅也都來了,他們都是馬連奎的徒弟,一大早就趕了過來。昨天趙天明給他們挨個下的通知,胡北蓋房他們必須得來。劉錦文開著他家的拖拉機也來了,他被胡北安排到懶柳樹運白灰。他將蓋房需要的所有的白灰運夠之后又返回了口埠村,連晚飯都沒在胡家吃。劉錦文之所以沒在胡家吃完飯,是因為他知道胡梅在老家里做飯。留在胡家吃飯肯定會見到她,可他不想見到她。趙天明并不知曉內情,盯著胡北說:“劉錦文干了一天活兒,晚飯都不在家里吃。你看我需不需要去口埠村喊他一聲?”胡北擺擺手:“算了吧!由他去吧!自己兄弟,不必虛套?!?br />
翌日一早,劉錦文又開著拖拉機來了。拉架桿,運腳板,倒麥浪,忙活了一天,傍晚時分又開著拖拉機走了。這次胡北和趙天明誰都沒留他,任由他來去自如。劉錦文開著拖拉機剛剛拐上胡楊原村村東石橋,發(fā)現橋面上站著一個人。劉錦文老遠就看清了,正是胡梅。胡梅站在石橋正中,眼睛緊緊盯著慢慢開過來的拖拉機。劉錦文想躲是來不及了。他非常明白,這不是偶遇,她絕對是沖著他來的。他停了拖拉機,走到她身邊,笑著問:“你咋在這里?”這句話明顯有些明知故問。她微微一笑:“你咋不回家吃飯?”他說:“不了,我怕忍不住喝酒,喝了酒開不了拖拉機?!彼蜃煲恍Γ骸笆桥乱娢野??”他尷尬地咽了幾口唾沫。她又說:“怕我干啥恁!我又沒賴你,你現在都是訂了婚的人了?!彼а鄱⒅p說:“姐——我對不起你!”她笑著說:“說這干啥恁!我早對你說過,你有權選擇你的幸福。我只是想問問你,你在我大哥家里和胡北住了一宿之后,為啥突然對我改變了態(tài)度,是我大哥對你說啥啦?還是我五弟對你說啥啦?”他猛然搖頭:“沒有,沒有!”隨即垂著腦袋不再說話。她往路邊閃了一下身子:“你走吧!”他慢慢騰騰上了拖拉機駕駛座,踩油門排檔位,隨即開走了。他駕駛著拖拉機順著村南路一直向東走,走到十字路口拐上了南北大路,回頭瞥了一眼石橋的方向。她還保持著原來的站姿立在石橋上,身著的天藍色的上衣和蠟黃的太子褲映著夕照分外醒目,像一片遺落在天地間的五彩云霞。他扭頭繼續(xù)開拖拉機,眼角迎風簌簌地飄揚了兩串淚珠兒。
一個月后,一棟紅磚紅瓦、大門大窗的新式鎖皮廳于房基上高高聳立,比前排胡河居住的老式鎖皮廳高出了將近兩米,寬度也增加了三米。
臨近中秋,早晚兩頭的天氣已經有了冷意。正是這個時節(jié),不緊不慢的秋收也拉開了它的帷幕。秋收較之麥收顯得無比漫長,主要是不受下雨的影響。拉回家的玉米棒子可以剝皮系辮懸掛上柱。那時候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埋著專供搭玉米辮子的柱樁,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圍搭在密密仄仄的柱樁上,這片金黃象征著今年的大豐收。鄉(xiāng)間土路上盡是來回穿梭的各種車輛,盛載著剛剛掰下的玉米,金黃色的豆棵,抑或是褚紅色的高粱穗頭。糧食收獲完畢盡快倒地,得趕在霜降來臨之前播種新岔麥種。割豆棵,割秸稈,刨棵根,把所有的柴禾運出土地之后隨即吆牛耕地。那時候已經有了機拉犁,板犁在硬邦邦的土地上翻出一塊塊如西瓜般大小的土坷垃塊兒,需要握著镢頭逐一砸碎,或者吆著牲口拖著耙拉子耙磨幾遍,松軟的細土上便可以挑壟規(guī)畦。
接下來便是播種,這是有經驗的老農做的一項技術活兒,來年收成的好孬全在于此,所以半點兒馬虎不得。裹了紅衣的麥種(預防鼠蟲啃食,煨于其表的一種農藥)攪拌在稀碎的干糞中,倒進調好的耬倉開始播種。牲口走得不緊不慢,三腿兒耬晃得用力均勻,扶耬的老農眼睛緊緊盯著耬眼兒,時刻保持著耬眼兒里淌出來的夾雜著麥種的干糞,分流之后均勻地淌進三條耬腿兒。播種完畢之后,用鐵齒耙把播種之后留著耬腿兒的溝痕鏜磨平整,便可以下機器澆地了。只要田野里響起連續(xù)不斷的機器的轟鳴聲,也就預示著秋收進入了尾聲。
胡桃的新房的完美收工在時間安排上恰到好處,抹完了最后一銧板灰漿便開始了秋收。秋收完畢后趁著天氣還未完全冷凍的間隙拉土墊院子,再鋪一層紅磚。一座奢侈漂亮的農家小院便大功告成,只等著主人來入住享用了。胡桃站在院子里琢磨著,來年春天這里栽一棵柿子樹,那里栽一棵核桃樹,窗臺前栽一棵石榴樹,影壁墻后面栽一片竹子,茅廁后面再栽一棵月季花。來年夏天,小院將是綠蔥榮一片,再過兩年,院落里結滿了各種各樣的果子。
屋里的擺設更是不能含糊,甚至比蓋第一棟房舍的時候遐想得還要美好。五個房間擺上五張大床,給孩子們預留好未來的房間,每個房間都要擺一套衣櫥和梳妝臺。經過一系列的遭遇,胡桃已經咬牙打定主意,這輩子就在胡楊原村落腳生根,哪兒也不去了。即使有朝一日馬連奎回來,她也準備把他叫到這棟新房里來居住。
益北原經過幾場大雪反復地覆蓋融化之后,迎來了它又一個新年。家家戶戶的門楣窗楣上飄起了五顏六色的過門錢兒,貼上了大紅的對聯橫批。大年三十的早晨,胡耀之一如既往地蹲在院子里忙著懸掛樹燈,這么多年他一直保持著這項已經在益北鄉(xiāng)絕跡的風俗習慣。他正準備往樹上拉掛著松枝的氣死風燈的時候,驀然聽見東鄰傳出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爹!爹!你咋啦?”胡耀之忙將氣死風燈往地上一放,快速向著院門口跑去。跑到東鄰顧家,發(fā)現顧文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他四歲的女兒顧玲玲正蹲在旁側使勁兒搖晃著他。地下鋪散著一大摞過門錢和對聯,一個盛著面糊的小瓷盆摔碎成片,地上鋪著一大灘黏糊糊的面糊,兩把高腳凳四腿朝天歪倒外地。胡耀之一看現場心里頓時明白了八九分,顧文剛肯定是踩著疊摞在一起的高腳凳貼過門錢,不小心摔了下來。他并沒太當回事兒,從兩把疊摞的高腳凳上摔下來又能怎樣?不過才六尺高,他前年貼過門錢的時候也曾摔下來過,不過是磕破了點兒小皮兒?!傲崃?,這是咋了?”胡耀之問。顧玲玲抬頭盯著胡耀之,眼睛里含著淚水,話帶哭腔地說:“我爹,摔,摔下來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胡耀之安慰著早已嚇得臉色蠟黃的孩子:“玲玲,別害怕,沒事兒的,你起來,我看看!”顧玲玲站起身子,胡耀道隨即蹲身查看,發(fā)現顧文剛并未受外傷,現場也沒有任何血跡。然而,顧文剛的面部表情卻是極其難看,緊挨雙眼緊努嘴巴,臉色變成了豬肝色。胡耀之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登時大驚失色,呼吸微弱,幾乎就沒有鼻息。胡耀之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心中琢磨著,誰說從六尺高的高度摔下來死不了人?假如時運不濟,腦袋朝下撞斷了頸椎呢?他想到這里慌忙跑出了顧家小院,大聲吆喊:“快來人吶,顧文剛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