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大有街(散文)
蘇北鹽城有個響水,響水縣里有個大有,大有鎮(zhèn)上有個大有街。
大有街南北走向,約兩里路,兩邊的鋪子像掰開的豆莢,密集、飽滿、齊整。街上四十年前就一棵樹都沒有,從黃海千里萬里放曠無忌刮上來的風(fēng),還有聲音和塵埃,被約束成一筒,直直地從街北一路跑到底,“啪”就撞到街南頭老水塔,再叉分成東西走向。逢集時,大有街就河漲水漫,人難走,車難行,滿街流淌時髦和喧嘩。其實,大有街是街也是一段路,北連黃海農(nóng)場和康莊公社的幾萬人口,南連三零八省道,公路伴著中山河向東緩緩流入黃海,向西蛛網(wǎng)一樣連起外面的世界。大有街雖小,但與世界經(jīng)絡(luò)相聯(lián),血脈通暢,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一次心跳,小街都能應(yīng)節(jié)和拍,一次運動風(fēng)暴,小街也會翻江倒海。“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雖說大有的出處在先,冥冥之中還是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再看如今滿街的虹霓店鋪和流行時尚,大有街其實就是大蘇北從上?;虮本┙厝〉囊粭l里弄,一段巷子。
我家最早在大有住了三年,六歲到八歲,我懵懵懂懂開始打量世界。父親一夜間從“三八式”老干部打成“叛徒”,被押著從黃海農(nóng)場穿過大有街,渡過中山河,關(guān)押在濱海樊集學(xué)習(xí)班,我的童年就打上了一層灰暗的底色。二哥經(jīng)常拎著一小鋼精鍋,給父親送我們吃不上的米干飯。我暗跟到大曬場旁邊的大碾盤。二哥是不會帶我去的,渡中山河要二分錢。我只能看著二哥在大有街上向南,超過一輛牛車了,向南過了十字街頭了,街南頭老水塔蘑菇一樣,戴著一頂白云,天空有許多游不動的棉白云。許多年后的一個春天,我?guī)W(xué)生騎自行車穿大有街,過中山河春游,行程不到半小時,與當(dāng)?shù)厝私涣?,電光火石般的一激愣,這里竟然就是濱海樊集。就是那個我在童年里無數(shù)次夢見,卻永遠(yuǎn)抵達(dá)不了的樊集。
大有街最早是半條街,從北往南數(shù),部隊的營房和禮堂占了一半。都是一人多高的圍墻。西面的營房天天有人站崗,一般人進(jìn)不去。東面有禮堂和操場,我進(jìn)去,十有八九不從正門。
東面部隊大院經(jīng)常放電影,這是我們清貧困苦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我們不可能有票,但我們有辦法。最早我樹獺一樣抱著熟人的大腿,熟人穿黃大衣,嚴(yán)嚴(yán)的把我罩著。把門人被擠得東倒西歪,只管揪撕高過頭頂?shù)钠弊?。我是人流洶涌中的一片樹葉,隨波逐流。年齡稍長,我們就翻墻頭。我踩在小哥肩膀上,小哥扶墻慢慢晃著站起來,我雙臂一用力就上了墻頭,高墻上的玻璃碴子曾劃破我未來幾十年后的一個夢境。更多的時候,我會候在大鐵門外,聽電影等著放門。把門認(rèn)真的,結(jié)束時開門,我們悵悵然隨人群擁擠回家。也有演到一半時放門,我就開足馬力奔跑回家。從部隊院子大鐵門到大碾盤足有四百米,沒有一處光亮,一條黑黑恐怖的甬道。我一路狂奔,昂起頭,閉上眼,或抿一口氣,高蹈向天,尋找眼一睜一閉一口氣就到家的心里速度。再曲拐西進(jìn),越兩排教室,喊母親,叫二姐,抱板凳,扶外奶,背小妹……
鄰居張小毛子有一次神秘兮兮的透露我一個好消息,說是今晚街南頭老水塔下放打仗電影,我一整天精神抖擻,干什么都是一陣風(fēng)。到了傍晚我們一家搬板凳,扶老攜幼浩浩蕩蕩跑了兩里路,還順帶邀了其他路人。結(jié)果我被責(zé)罵成騙子。我氣哼哼的找到小毛子,他壞壞的笑說,不告訴你是《白跑戰(zhàn)士》了嗎。我們一家都白跑了一回。
過了部隊院墻再向南,有個新華書店,這是滋育小鎮(zhèn)孩子們文化成長的源泉。那時候書少,最多的是毛主席語錄和選集。有一次新毛選發(fā)行,一群人就扛著橫幅,舉著碩大的毛選模型,敲鑼打鼓放鞭炮,熱情和巨聲響徹云霄,一片白云悠悠浮在街頭。到了新華書店舉行了儀式,再請出毛選,一路敲打向北,到了北街頭,一群人感覺意猶未盡,就又折回頭,再敲鑼打鼓喊口號……我們一路追隨看熱鬧,最關(guān)心的是電光炮,搶拾地下的啞炮。
再向南,有個十字街頭。東南面是家雜貨店,有一溜排醬醋缸,兩分錢打一竹勺子。東北有鹵菜店,有好聞的鹵肉味。西北有鑲牙、配眼鏡攤點,還有個雜貨店。店面是舊式的門板,需一塊一塊拼接。內(nèi)里有個老頭,帶著西瓜皮帽子,白凈臉皮,籠著袖子,終日端坐,兀自地?fù)u頭,叫人想起新聞簡報里隨西哈努克訪問中國的那個搖頭老頭。我們曾用一分錢去他家買糖豆,幾個孩子歡天喜地來,趴在柜臺上拍著嚷。老頭不緊不慢,從柜臺上斜架著的玻璃瓶里掏出一把黃豆粒大小的彩色糖,一粒一粒地數(shù),就有人兩指間夾藏一粒高喊“少一個,少一個”,老頭就扒開我們手掌,疑惑地數(shù),補(bǔ)上一粒。這時,老頭就自言自語“怎么會少呢?怎么會少呢?”頭就搖得更厲害。我們嬉笑蹦跳著跑去玩,一路搖頭,相互追問,怎么會少呢?怎么會少呢?
下次我們再去,發(fā)現(xiàn)老頭的玻璃糖罐里備了一把大木勺,凸面鑿坑。老頭一勺叉下去,抖抖晃晃,糖豆立定站穩(wěn),剛好十粒,還備了巴掌大的報紙,夠包十顆糖。我們面面相覷,十分沮喪。老頭不慌不忙坐回原位,籠起袖子,搖著頭,微有笑意。
二年級下學(xué)期,我家從大有場部搬到四分場,再沒見過搖頭老頭?,F(xiàn)在想想也幸好,如此坑蒙嫩芽及時掐了,大上海街面上的黑老大也許就是這樣煉成的。
曾經(jīng)讀過汪曾祺的《胡同文化》,知道北京城里“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數(shù)不清?!薄昂娜∶懈鞣N來源。有的是這條胡同里曾住過一個有名的人物,如無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寶胡同原名大啞吧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過一個啞吧……有的是某種行業(yè)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賣手帕的。羊肉胡同當(dāng)初想必是賣羊肉的……”大有街遠(yuǎn)沒有這么繁盛和深厚的歷史文化,一條街道走到底,充其量只是個蘇北城鎮(zhèn)待發(fā)育的“受精卵”。但街道是城鎮(zhèn)的脈搏,烙著生活的印記,幾十多年的過濾和積淀,大有街自然有一些自己的人物和傳奇故事。
大有街是有幾個知名人物的:矮老頭、山胖、“禍害”、老癡子,他們是我記憶中小街的名片片。
矮老頭一米多高,臉上五官像被整體擠壓過,扁平夸張,整日表情木木的,喜歡背手而行,拖一個四轱轆玩具平板車,上面放著撿來的一把稻草,幾根棉花秸,一步一頓一咕嚕,走到哪里,就像輪船過水,留下兩條萬眾矚目的水波痕和嘰嘰喳喳的市井嘈雜。矮老頭板著臉,若無其事,冷冷相對。(成年后我才慢慢理解冷傲漠視下的自卑與孤獨。)傳說他與一班藝人跑過碼頭,闖過江湖,還為劉少奇演出過?!拔母铩逼陂g,就被當(dāng)成“牛鬼蛇神”揪斗??蓱z他身高有限,牌牌碩大,高帽等身,見帽不見頭,看牌不見人,只見牌牌走……后來聽說他娶了一個一米六幾的媳婦,兩人手拉手逛大有街。矮老頭若生氣,就叫媳婦把他抱上凳子,掌摑媳婦臉。后來聽說還有了女兒,做了當(dāng)?shù)亟虝男☆^頭……前年,聽農(nóng)場來人講,矮老頭死了,心里一咯噔,心櫥里又少了一樣。但愿他轉(zhuǎn)生來世能有一個正常人生。
山胖大約與我們年齡相仿,卻生的魁偉雄壯,一走路渾身打顫顫,相撲運動員一樣。山胖小時候還真的與運動有過一段緣。由于他從小就飯量大,胖壯異常,曾被縣里的體育教練看中,招了他去練舉重。但眼見他飯量上去了,體重上去了,就是舉重成績上不去,只好打道回府。學(xué)文化不成,家里只好找了人進(jìn)供銷社上班。社里就安排他拖平板車運貨,也算是人盡其才。我們就經(jīng)??吹剿现∩揭粯拥陌遘?,脖子里掛著濕毛巾,臉憋成山里紅,身體似乎與大地平行,從后面和側(cè)面幾乎就看不到人,還以為是一輛自行的車……也許是浸染商界多年,山胖成了小街最早下海的一批人?,F(xiàn)在,在大有街開了一片不小的商店,就叫“山胖商店”。
“禍害”其實不是大有街上的人,但一般人提起街上的異形人士自然就會想到他。他是地地道道的黃海農(nóng)場人,且是老干部的子女。
“禍害”姓遲,應(yīng)該叫遲建國,但在當(dāng)時他的諢號卻是如雷貫耳,家喻戶曉的。他那時約有一米七幾的個頭,很壯實,走路沖沖的,看人時眼是直勾勾的,加上患有“羊角風(fēng)”,隨時直挺挺地倒,臉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甚至嘴角還有血,看了叫人發(fā)毛,我們碰到他都是要躲的。有一次,我們在大有小學(xué)屋山頭玩砸子彈殼游戲,就是彈殼對著墻壁砸去,誰的彈殼蹦得遠(yuǎn)就有權(quán)利砸后面的彈殼,砸中了就歸自己。玩得正起勁。遲建國一下閃出來,大家剛要跑,被他一手一個揪住衣領(lǐng),有一個已經(jīng)嚇哭了。遲建國不松不放,嘴里嘟嘟囔囔,突然悶聲悶氣地講:“你們帶我玩,給你們牛皮筋。”我們驚魂甫定,見他并不十分兇惡,還要給我們東西,大家就又玩起來。遲建國玩得很規(guī)矩,也很開心,甚至糾正起別人的賴皮。突然,他不說話了,眼睛翻白,“轟”地一聲倒地,濺起一杠煙塵,嘴里吐著白沫,渾身抽搐。我們嚇得跑去喊大人,給他掐人中,悄悄地把牛皮筋套還給他。大約十多分鐘,他起來了,前看看,后望望,眼睛迷惘,好像忘了剛才所有事,撣撣身上的灰土,其實頭發(fā)上也有很多土,我們不敢前去。他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血,反而一下臉上更多了血紅,在傍晚的夕陽中,他左三步,右三步,歪歪斜斜回老場部去了。
沒有玩伴的童年和少年是怎樣一個孤獨的世界啊。
忽有一次,我們在大碾盤旁邊比賽泚尿,就有一個大孩子揪住我屁股后面的衣服,大笑大喊,“倒尿壺啦,倒尿壺啦”,前面就是大河,我不敢掙扎。忽然就聽到“啪”的一聲,接著就是甕聲甕氣的一句,“大欺小,不如鳥!”回頭一看,更高大的遲建國揪住了大孩子的衣領(lǐng),我趁機(jī)跑到一旁,很感激地看著。遲建國揪住那人的衣領(lǐng),就像楊子榮揪著土匪欒平,那孩子怎么也掙不脫。我突然就覺得遲建國很高大,很英雄。
后來我們隨著父親工作的調(diào)動四處搬家,待再回到老場部,再有遲建國消息時,他已去世多年,據(jù)說是發(fā)病時掉進(jìn)了茅坑……
我不知道他的諢號因何而生,緣何而起,在我接觸和零星聽來的故事中,他是孤獨向往群聚的,友善正直,同情弱小,敢于出手相助,為了保護(hù)家人甚至敢于拼命。大約是三人成虎以訛傳訛的市井習(xí)氣加上他兇猛的外形導(dǎo)致他一輩子身背罵名。人人都忙忙的,除了茶余飯后談之一笑,有誰能愿意停下來,細(xì)捋一下歷史,考證一下這些卑微的生命。
現(xiàn)在想起他,幾件小事居然清晰如昨,鼻子、嘴巴還有斑駁的青紫色歷歷在目,遲建國,愿天堂不再有疾患,來世安好。
第一次見到老癡子是在一個中午。
炎熱的夏天,我們一家人正滿頭大汗地吃著菜湯飯,突然就聽到外面狗的大叫,且狂吠不止,出門一看,一個怪人兀自地立在門口。她穿了一件又破又臟的大棉猴,拄一長棍,六十多歲的樣子,頭發(fā)斑白散亂,臉色黝黑,低順著眼,腰里扎了一根分不清顏色的布帶,系一根棉繩,下扣一個沉沉的鐵盤子,權(quán)當(dāng)是碗。她木木地站著,不言語,只到母親遞了菜湯飯,她才緩緩舉起鐵盤,接了食物后微微地彎彎腰,依是不出聲,然后慢慢地移動,轉(zhuǎn)身,我看到她背上沉重的大包,里面或許就是她的全部家當(dāng)吧。鄰家小孩向她吐口水、砸泥塊,小黃狗沖鋒陷陣似的狂叫,卻不真正下口,她也就無聲無息、步履沉重慢慢消失在路頭。
她便是老癡子了。
夏夜乘涼閑聊,聽母親們傳說,這老癡子原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養(yǎng)尊處優(yōu),后來被某個國民黨的軍官娶了,依是錦繡生活。解放前夕,官攜子跑到臺灣去了,她原本也能好好地生活,可是因為背景太復(fù)雜,成了斗爭對象,受了刺激,便出來流浪。在大有街上,她有時住牛棚、草堆旁、甚至廁所里,東要一塊餅,西要一口湯,平日嘴里含了東西嚅嚅地動,一年四季穿棉猴,從不與人說話。原先還有人懷疑她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wù),嘴里藏的是發(fā)報機(jī),想查她,但她的居無定所和沉默不語,讓那些人無法下手,也就不了了之了。道是母親經(jīng)常給她飯食,誘引她吐出口里的東西,卻原來是個光滑白亮的小石子。
后來聽講,街上曾試圖幫她找回老家和親人,可是她又聾啞又癡傻竟不成行,只好給她做了里外三面新的棉猴,她依是討飯云游,直到有一天人們再發(fā)現(xiàn)她時,她已死在草堆旁多日,依是一件棉猴,一只鐵盤子。清理遺物時,人們在她棉猴的夾層里發(fā)現(xiàn)一張全家福,男的一身國軍戎裝,英俊帥氣,女的燙頭旗袍,雍容華貴,中間是個三七分頭的小男孩。
街上的人把老癡子葬在中山河堤上,一堆小小的土丘。中山河水緩緩地流,靜靜地淌,晝夜不舍,兩岸數(shù)不盡的野花草木一歲一枯榮,做著自己的春秋夢……
許多年里,對于大有街我恍惚過一件事。盛夏暴雨后,大有街右面的排水溝就從南到北,從高到低形成湍急窄流,我光腳戲水其中,曾捉得一條尺把長的紅鯉魚,從此,只要下雨,我就拎著籃子守候其中,被人笑談“緣街求魚”。后來想想,也許是有人當(dāng)街賣魚,魚兒蹦落偷生,恰巧被我撞見。我只是在那年那月那日那場雨后的一次幸運偶得。一場一場的風(fēng)雨刮過大有街,一茬一茬的過客游走大有街,我也只是在那幾年里偶遇了大有街上的一些人和事。其實,人這輩子何嘗不是你我他的一次偶遇,一回頭,情緣已盡,形同陌人,一轉(zhuǎn)身,就各自游向下一次的機(jī)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