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泰山行記(散文)
一
想尋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人登泰山不難,難的是:你真的去了。
暑假已過半月,我決定和閨蜜萊萊去泰山。泰山,就如我心中一座巍峨不可逾越的圣山,自從知道她的名號起,就仿佛日夜聽到她的召喚。我不知這召喚持續(xù)了多少時日,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車子開始行駛,我坐在B座位,左邊是一位大叔,右邊是一位大姐。窗外的天氣特別明媚,云朵輕輕地在空中飄蕩,行動緩慢。我在攜程訂房,萊萊笑著對我說:“要不是你,我才不去爬山嘞!”
爬山不好嗎?
山,或雄壯巍峨,或陰柔綿延,或險峻平坦,各有各的精神與氣質(zhì),豈是大海的千篇一律所能比的。對我來說,征服一座高山,比征服一片海更有成就感。
征服高山,需要氣力與汗水的付出,不像大海,帶上眼睛與感官即可。海浪洶涌,海納百川,浩瀚無邊。也許有人要說,海的胸懷顯得博大與寬廣,但我卻認為,山的內(nèi)涵與深厚更值得玩味。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這是與天接壤的氣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那是登山者高瞻遠矚、無畏無懼的境界;九江秀色可攬結(jié),吾將此地巢云松,那是登頂之后攬取如畫江山的灑脫。
出發(fā)泰山的時候,萊萊的父親就無數(shù)次提議,一定要纜車上山,纜車下山,說是步行極其難爬。
但再勞累,念及無數(shù)次的泰山,千里迢迢前來,我必然是要登上去的。
與古人相仿,我也先到岱廟一訪。岱廟里人不多,一百多畝的土地上,曾風(fēng)云際會,其歷史悠久,古柏參天,松濤陣陣。國槐花落無數(shù),千年銀杏綠葉蔥蔥,棕紅的建筑掩映在綠樹叢中,莊嚴肅穆。閉起眼睛,嘗試著讓自己的大腦時空穿梭回漢代,唐代,宋代,元代,清代……漢武帝劉徹親手種下五棵柏樹,宋真宗遣人立下碑帖,乾隆幾訪泰山,十巡岱廟。帝王舉行封禪大典與祭拜山神因此地而起,恰如匯聚泰山之精氣,震山攝魄,建筑格局與各種儀式頗為講究。好些棵有幾千年歷史的古柏早已干枯,沒有了生命,但卻依然屹立不倒,風(fēng)搖雨打,從古至今,內(nèi)部建筑修繕幾許,樹木卻矗立原地,宛若守衛(wèi)這一方土地的樹神。
的確,房屋倒了,用磚木可以修整;樹木倒了,卻是生命的枯萎。漢柏干枯卻巍然屹立,似有一種信仰,從遠古時代走向未來,如一條綿延不絕的線貫穿古今,永不敗滅。當(dāng)你站在那枯干的漢柏前面時,這樣的情愫便情不自禁地生出來了。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漢柏依然屹立,盡管沒有綠葉的輪回,但枝干的姿態(tài)永遠是不變的,直指蒼穹,精神矍鑠。向?qū)ξ艺f,這就是所謂的寧死不屈柏。我莞爾,人果然是最智慧的動物,世間萬物有了文字的映襯便生出了十足的魅力。
岱廟內(nèi)的天貺殿氣勢雄偉,古人稱“無事不登三寶殿”之一的天貺殿,丹墻壁麗,頗具威嚴。立其前,清風(fēng)吹過,宛如歲月的洪流輕輕地在屋宇之間留戀婉轉(zhuǎn)。殿堂內(nèi)的“泰山之神”氣宇軒昂,兩旁楹聯(lián)“帝出乎震,人生于寅”,如出天外,氣貫長虹。
二
出了岱廟,就來到泰山腳下。抬頭仰望,內(nèi)心如升涌起一抹難以言狀的信仰,無比虔誠。
萊萊與我兵分兩路。她坐車前往天外村坐索道上南天門,我決定從紅門直接上山。
路過一天門,就正式進入了登山步道。道路兩旁布滿石刻,字跡雄渾,處處皆嘆。我不禁感慨:世人如此多情,令泰山文脈相生。
據(jù)說,乾隆皇帝曾經(jīng)多次由此道上山,也是目前步行上山的經(jīng)典路線。我備了兩瓶水,兩根黃瓜,剛?cè)腴T不到十分鐘,汗水就在體內(nèi)跳蕩,紛紛向體外涌出。看來,水是不可或缺的。我連忙補足水分,繼續(xù)購買兩瓶水放在包里。包很重,腳步卻輕快了很多,因為覺得有保障在手,無后顧之憂。道路很寬,大約有六米。我問路人,到中天門需要多久。他們說一個半小時。我抬頭望望山頂,只見樹木蔥郁,能見之處只有幾米而已,走完幾級臺階,稍一往上,還是這樣的臺階,好像總也走不完似的。等我走了半個小時左右,萊打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坐大巴車到達中天門,打算坐索道上南天門了。而我看了看時間,推算了我到達中天門的索道起點,起碼還有一個小時。
紅門到中天門這段路,石刻迭出,愈發(fā)精妙。“人間靈應(yīng)無雙靜,天下威嚴第一山”;“造極頂千重尚多福地,登此山一半已是壺天”,此詩文刻在那些門或牌坊的兩側(cè);還有路旁稍平緩的地帶,各種石碑琳瑯滿目,字體蒼勁有力,與這座雄渾的山峰融為一體。繼續(xù)往上走,漸漸的就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十人九“拐”,不管上山還是下山的人,手里的拐杖敲擊在地面,發(fā)出嗒嗒嗒的響聲。而這一人沒有拄拐的,便是我。我手執(zhí)手機,戴上耳機,播放起《巴霍巴利王》的主題曲,想讓這印度的節(jié)奏幫我減輕一些登山的勞困。起初倒也真的幫助我加快了速度,但腳的力量很快就跟不上精神的速度,小腿慢慢的生出了一些酸乏來。
我卸下耳機,只聽林間蟬鳴聲聲,而走路的人多數(shù)也閉口不言,省著氣力登山。這下真讓我體會到了“蟬噪林逾靜”的境界。
再往前走,看到了一些尚讀幼兒園的孩子也在走路。我作為教師有天然的職業(yè)敏感,不禁向這些孩子多看了幾眼。多數(shù)由母親顧帶,有個孩子說:
“媽媽,我要喝奶茶,我要吃冰激凌,我要喝可樂……”他一連說了三四句,那孩子的母親趕忙打開包,拿出奶茶,讓孩子補充體力。
我看了看手中的水,一瓶又入了胃。但汗腺也似乎特別發(fā)達,嘴里喝進的水,立刻變成了汗排出了體外。我用袖子抹一抹臉上的汗水,袖子就像從水里剛撈上來似的,貼住了皮膚。
三
到達中天門時,萊萊已坐索道到達南天門,剛好一個半小時。中天門視野開闊,不遠處的建筑物據(jù)守在半山腰的樹木叢中,建筑右邊就是上南天門的步道了。我修整片刻,繼續(xù)朝南天門走去。不過,很多與我一樣從山腳處開始攀爬的人,選擇了放棄,坐索道去了。
過了“迎天”牌坊,步道就顯得越發(fā)密集與陡峭。道路左側(cè)的石刻,也更加氣勢恢宏。峻嶺,曲徑通霄,山輝川媚,人間天上,若登天然,冠蓋五岳……所有的碑刻,無不在贊頌泰山的雄壯巍峨。行至一平緩處,竟然有毛澤東的《七律長征》,行云流水,霸氣瀟灑,上書“江山如此多嬌”,陽剛之氣撲面而來。行至云步橋,一簾清水順壁而下,“霖雨蒼生”四字在水的浸潤中顯得嫵媚陰柔。我不禁嘆道:這雄渾的山體,竟然也有溫和的一面。又一墨客在這旁邊留下“月色泉聲”四字,想必當(dāng)年一定是夜游泰山,聽水觀月所得了。
又過去一個小時,我抬頭猛然看見南天門正在不遠處的兩座峰之間,興奮不已,連忙拍照發(fā)給萊萊,告訴她我已經(jīng)看到南天門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無數(shù)次感念泰山,就是為了見這南天門似的,臉上麻麻的,心跳加速,步履卻更輕快了。說也奇怪,越是陡峭的石階,我卻越發(fā)腳底生風(fēng),輕松自在了。到十八盤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許多拄拐的人遙遙地甩在后面,再者,聞聽十八盤嶺是最艱難險峻的步道,我便更加抖擻。此時,天上的云層漂移速度極快,風(fēng)吹得樹木簌簌作響,熱得滾燙的細胞也似乎靜寂下來,享受這片刻的清涼之風(fēng)。再看路旁,一石刻云:風(fēng)濤云壑,至此又奇。難怪,風(fēng)云恰似在此相會,游人卻因此得福了。
過了龍門,就正式進入了十八盤嶺最難行走的一段路。我抬頭看山,低頭走路,一個趔趄,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去。路人見了,說:“你歇歇吧!”
我拍拍手,起來,對她說:“我已經(jīng)走了三個小時,好像是走不動了?!?br />
她十分驚訝,說:“我怎么才走了一個多小時?”
“我是從山腳開始走的。”
她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我是大巴車到中天門再走的?!?br />
其實,此刻,我也堅定了一個信念,若有人問我泰山攻略,我定會推薦大巴上中天門,再走南天門。從山腳開始,真的需要強大的體力和意志力。
后面有一個人大概也看到了我趔趄趴倒,便提醒我登山時一定要腳后跟著地,否則重心向前,很容易摔倒。我記住這種方法,小心翼翼上行。因臺階數(shù)眾,常常走幾十步,小腿就開始酸痛,氣喘加劇,我便停下歇息一分鐘,等氣息平緩時,再加快速度低頭攀登,偶爾手扶右側(cè)鐵欄桿,也能夠助力不少。
走著走著,看到一牌坊,上書“升仙坊”。這是到達南天門的最后一道牌坊,只見山勢險峻,兩旁皆懸崖峭壁,呈約七十度角,回視山下,林木朦朧如白紗蒙塵,似有騰云駕霧之感,難怪有“升仙坊”一說,定是覺得登上此處,看山看云看遠處的大地,如入九重仙山。
我在升仙坊做稍許停留,抬頭向上看,南天門就在眼前。我奮力向上攀登,超越拄拐之人八九,一舉到達南天門。朱紅的墻壁,鎏金的字體,似如我夢里千百回的遇見。此刻,我的心情真的無法用語言形容。驕傲,幸福,回味,佩服……這種感覺非常奇妙,若非門內(nèi)游人眾多,我真想向群山呼喊三聲,以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自豪感。?
再看看時間,12點16分。距離9點鐘入一天門,僅過去了三個多小時。
四
萊萊在天街上等我。天街,譽為天上的街市,山勢平緩,視野開闊,風(fēng)吹云蕩,涼意叢生,與山腳下已然是兩個世界。一位向?qū)г谙蛴慰徒庹f時,背誦著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shù)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
好像是無數(shù)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
這首郭沫若先生在日本留學(xué)時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放置在此處,倒也十分應(yīng)景。天街,距離天最近的街市,定然是世上最珍奇的街市了。客棧、商店一應(yīng)俱全,無奈我登山時已有四瓶水入胃,盡管已到午后,卻毫無食欲,便與萊直奔玉皇頂。
山頂如此平坦寬闊,實在罕見,像是聚集了海的寬廣,峰的雄壯,地球的精氣,人類的文明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氣魄來。站在巨大的碑刻前,我竟然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許久,我才一幅一幅讀過來——
擎天持日,仰觀俯察
壁立萬仞,天地同攸
呼吸宇宙尊崇
置身霄漢
……
再繼續(xù)向前,“五岳獨尊”四字鶴立眼前,魂雄氣壯,震撼不已。據(jù)說這泰安府宗室玉構(gòu)題書被視為顯示泰山崇高地位的標志性贊語。我站在原地,向它行注目禮三分鐘之久,奈何游人不斷與其合影,我只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我與萊萊選擇了一處視野較為開闊的地方坐下,用意念去感受“一覽眾山小”的境界。俯瞰遠方,山峰連綿,青蔥蒼翠。天上的云層似乎讀懂玉皇頂峰人所求,半灰半白,山體群峰的意境顯得更加悠遠神秀。萬里清風(fēng),含笑拂來,滿身倦憊如輕煙一般散去。當(dāng)年,李白登上此山,連做六題,“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薄凹澎o娛清暉,玉真連翠微?!碧┥降琼?,如朝萬山之王,錦繡人間不過如此。
這時,聞聽一位游客說:“泰山美嗎?”
是的,泰山不能用美字置之。泰山的美,肉眼無法抵達。她需要你靜靜地用心靈觸摸,用靈魂仰視。一座山,因為有了精神文化才顯得獨特,因為帶給人類信仰才會如此博大。她遼遠而深刻,是人類綿延千年也無法讀完的書。腳下的齊魯大地,變得寬闊而平靜,就如一位溫和的母親,懷抱著這位氣象萬千的雄麗山峰,目光里充滿了無限慈悲的愛。
我們坐索道下山。我十分滿足,幸福叢生。突然覺得,生活就得這樣,有所期待,有所實現(xiàn)。我問萊萊,被我慫恿到了泰山,值嗎?她說:值。
如此甚好。
五
當(dāng)然,不可否認,登山是痛苦的。腳步邁開,如鉛入注,蹣跚向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口干舌燥。同時也意味著整個身子離地平線越來越遠。路途中,輕裝如飛的人確在少數(shù)。但也有無數(shù)的人,朝著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攀登。對于登山者愛好者來說,登山是一項偉大的事業(yè)。著名探險家馬洛里曾經(jīng)幾度攀登珠穆朗瑪峰,每次出發(fā),都做好無法歸來的準備。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問他:請問,你為什么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
他說:因為,它就在那里。
王勇峰,中國登山隊隊長,用十一年的時間完成了中國人首次登上世界七大洲所有最高峰的壯舉;意大利梅斯納爾終生與山為伍,被人稱為“山峰先生”,稱為全世界第一個征服世界上14座頂峰的人。
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對巍峨高聳的山峰如此向往?前赴后繼,死而后已。
因為,山就在那里。這是登山所有的意義。
但我登過的山也著實不多。我也完全沒有登山家的分毫氣魄與壯舉。我想要的,僅僅是那些我可以攀爬的高度。登泰山時血管干涸的滋味,中途想放棄的念頭分分鐘鐘侵蝕著我每一個細胞。身體在抗議,靈魂在堅持。最終,我享受到了“一覽眾山小”的人間勝景,體悟到了激越之后的平靜是如此可貴。
那天在學(xué)校,汪校長說,你要去泰山了,你是去遠方尋找自我的,可見你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哈哈大笑,說,只要不是事故,一切故事都是豐富生命的泉源。
“古今一俯仰,感極今人哀?!碧┥街?,無疑成為我生命中最為明亮的時刻之一。
千年王侯封禪處,八方香客拜道觀。
拱北石上迎日出,碧霞祠里求仙丹。
橫亙齊魯四百里,通天撥地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