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站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瞄一下墻上的石英鐘，快6點了，又是一夜沒合眼。
　　 爹娘一個斜靠在沙發(fā)上，一個半躺在床上，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瞬間他有些恍惚：這情景太熟悉了，不是在做夢吧？這時候，手機鬧鈴驀地響起，不光提醒他不是在做夢，還提醒他今天上午要去見一個重要客戶，能否簽下這單合同，直接決定了全年任務能不能完成。
　　 ——爹，娘，你們先吃點飯，好好休息吧。
　　 ——元，都怪娘脾氣不好，又讓你沒睡好覺。
　　 ——元，趕緊換換衣服去上班吧，爹知道你班上忙。
　　 他答應一聲苦笑著走出了爹娘的家門。
　　 他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給爹娘勸架了。每次吵架的原因都不一樣，昨天晚上這氣純粹是閑得沒事找事，起因是娘夸獎自己當初英明，供王元上了學，才過上了現(xiàn)在的好日子，現(xiàn)在爹是跟著她享福哩，要是當初聽爹的安排，說不定現(xiàn)在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呢。后來就說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吵過的N次架，哪次吵架是什么原因，怨誰，等等等等，再后來娘就鼻子一把淚一把地放聲大哭：老天爺啊，我咋怎命苦啊，讓我跟這個狗屁不通的家伙混了一輩子。再再后來，爹就說：離婚。
　　 王元還是挺佩服自己的，每次都能把爹娘勸好，程序差不多，不同的是用時長短不一樣，他粗略算了一下，這次勸架用了9個小時，剛達到平均水平，小伙子還得加油啊。
　　 王元有個姐姐，跟姐夫去南方做建材生意，在深圳安了家，平時很少回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贍養(yǎng)父母責無旁貸。剛結婚那陣子，他就想把爹娘接過來一起住，媳婦也通情達理，沒意見，結果爹娘不習慣，住不了幾天就惦記著趕緊回家。他懂爹娘的意思，一是怕給他添麻煩，二就是單元樓地方太小，跟兒媳婦住在一起不方便。打拼了幾年，等手頭稍微有了點積蓄，王元就按揭貸款在同一個小區(qū)里給爹娘買了一套兩居室，標準的“一碗湯”的距離，相互也有個照應。那一年爹娘都不到六十歲，在老家年齡差不多的大爺大娘們還都在起早貪地干農活，爹娘進城讓老家的街里街坊羨慕不已，每次回家都要夸上半天，說是當初供孩子上學值了。爹娘也總是高興得合不攏嘴，逢人就夸兒子媳婦孝順。王元使勁揉了揉生疼的眼睛，這種和諧幸福的場面從啥時候給打亂了呢？
　　 第一年？不對，第一年還都是好好的呢。那時候兒子還沒出生，他和媳婦都是在爹娘家里吃過晚飯再回自己的小家。爹娘恨不得天天變著花樣做飯，吃完飯還不讓他倆收拾，更不要說刷碗了，說不老不少的這點活還算事啊，在老家種大棚得出多大力??！他和媳婦也樂得清閑，嘖嘖，想想那時候真是幸福！
　　 王元還沒想明白咋回事就走到了自己小家門口，媳婦正在給兒子做早飯。他拿了換洗衣服，徑自去了衛(wèi)生間洗澡。他有點想起來了，不愉快好像就是從兒子出生后開始的。兒子剛出生那會爹娘高興得不得了，王家有后了！恨不得見人就諞。喜悅過后就是洗不完的尿布，干不完的活。有一回聽爹娘在屋里抱怨，還不如回家種大棚哩。他不聲不響，攢錢買了個迷你洗衣機，專門用來給孩子洗尿布洗小衣服。日子又不緊不慢地過了起來。
　　 王元一邊穿衣服一邊想起那次批評爹的事來。也就是爹娘搬到城里來兩三年的樣子，有一次開車陪爹娘回老家喝喜酒，那次爹挺高興，喝了點兒酒就開始指手畫腳，高談闊論，一大桌子人都聽他白話，爹抱怨說叔叔家院子里土忒多，把他的新鞋都給弄臟了，這鞋好幾百買的哩。還說堂弟家里不衛(wèi)生，自己家的馬桶都比他家的飯碗干凈。王元那天沒等喜宴結束就匆匆拉著爹娘回來了，等爹酒醒了他生平第一次批評了爹，爹也承認說是自己多喝了兩杯酒，要不咋會說那些不中聽的話哩。
　　 王元沒等媳婦做好飯就出來了，實在是沒胃口。單位不遠，他一邊往單位方向溜達，一邊想起后來的一件事來，也是回老家走親戚，忘了是因為啥了，娘和嬸子吵了起來，爹過去勸架，一邊拉扯娘一邊說：別跟農村人一般見識，農村人素質低……
　　 還有一次老家親戚打電話借錢，王元都已經答應了，爹娘非堅持不借，說是以前跟這個親戚借過錢，親戚當時沒借給，這事到啥時候都不能忘。
　　 后來，娘去公園跳廣場舞，跟領隊大吵了一架，說領隊看不起她，嫌棄她是農村來的，土氣還沒有退休工資。
　　 再后來爹和娘就經常吵架，形式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都認為今天的好日子自己功不可沒，人前人后的就應該理直氣壯，這氣勢從外部逐漸發(fā)展到家里，包括對待兒子媳婦，包括小孫子，包括媳婦娘家的親戚，不管對方是誰，一律一視同仁。
　　 王元不想這樣慣著爹娘，曾經不止一次地跟爹娘認真地討論過，說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不光是咱們家，是國家政策好，整個社會發(fā)展了，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咱也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哪能看不起生養(yǎng)自己的老家哩？爹娘口頭上敷衍著，時間長了卻一切照舊。有一次娘竟然跟他說：你把爹娘從老家接到城里來，不就是嫌農村條件不如城里嗎？孝順爹娘不就是讓我們挺直腰桿，在人前顯貴嗎？
　　 是這樣嗎？王元愣了半天也沒想明白該怎么回答。
　　 王元今天又是第一個到了公司，保潔員李姐正在打掃樓道，本來打過招呼擦肩而過，王元又停下了：李姐，你來城里幾年了？生活還習慣嗎？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城里人嗎？你回老家是不是也看不起村里那些人了？李姐愣住了，大概是沒想到王總會問她問題，還一下子問了這么多，李姐兩手揉搓著手里的抹布，局促地說：俺來城里六年多了，再咋說也跟你們城里人不一樣啊，俺就是一個農民工。
　　 農民工？王元明顯地感到腦子一震，是啊，農民和工人本來是兩個不同的工種，現(xiàn)在結合在一起成為了“農民工”，這一切都是時代的發(fā)展使然，但農民工該咋定位呢？
　　 明明生活在城里，卻依然是鄉(xiāng)下人的思維，貼著鄉(xiāng)下人的標簽。城里的鄉(xiāng)下人？他突然覺得腦子里有了一絲光亮，近年來農村人口大量進城，跟城里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也在小區(qū)里買了樓房，孩子也在城里上了學，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但有些東西還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比如生活習慣，比如考慮問題的方式，根深蒂固了多少年的東西，怎么可能天衣無縫地一下子融合在一起呢？
　　 想到這里王元不知不覺地撥通了爹的電話，還沒接通就又掛掉了，想著爹一夜沒睡，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躺下了。嗯，晚上回家跟爹娘好好聊聊，他興奮于自己找到了問題所在，理解了爹娘現(xiàn)在的尷尬，他要幫助他們一步一步擺脫這些困擾，溫飽問題已然解決，現(xiàn)在需要開始另一項更加重要的工作：思想也要進步！
　　 想到這里王元不自覺地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微笑，一邊打開電腦一邊暗下決心：今天的訂單一定拿下，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