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睜眼瞎子(小說)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回老家了,老家還是老樣子,沒多少變化,古廟還是那座古廟,池塘還是那個池塘,只是村邊多了幾十幢新房,一律的紅墻藍瓦,形成一條新街道。
我的父母已經不在世上,老宅子也轉賣給他人。這次回來,主要是參加一個本家侄孫女的婚禮?;槎Y結束后,抽了個閑空,去看望了一下兒時的小伙伴郝老二。郝老二在老宅舊址上翻蓋成樓房,在一大片低矮的老舊平房中,郝老二的小二層鶴立雞群,十分醒目。
有人嗎?我輕輕地叩響了他家的大門。
汪汪,汪。首先回答我的,是一條聽起來個頭很大的狗,因為那吼叫聲低沉卻十分洪亮。誰?在狗的叫聲中,一個女人從門縫向外張望,那眼睛大而黑,雙眼皮,略顯丹鳳。我對這雙眼睛熟悉的再不能熟悉了,是郝老二的妻子,當年村里數一數二的漂亮媳婦。
是我,馮健。我也把臉貼在門縫處,意圖很明顯,是想讓她看到我的模樣。啊呀,是大兄弟?稀客呀。嫂子迅速將鐵栓拉開,把我讓進院子里。在我的印象中,郝老二家的院子很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主房五間,東西房各三間,南面帶門樓也是五間,青磚藍瓦,古色古香,就是年代久遠了,墻體道道裂縫,房頂荒草萋萋,破敗不堪,滿目滄桑。重新翻蓋過后,還是四合院的格式,只不過主房由平房換成了二層樓。
兄弟,想死老哥了,快快進來喝幾杯。
我正在欣賞老二的新宅房,忽聽郝老二在屋里喊叫。
我心里稍有點不大高興。不會吧,也就十多年沒見,怎么,生份了?還是人有了錢,眼高了,瞧不起咱這教書匠了?掀開竹簾,走進郝老二寬敞明亮的樓房,室內的陳設不是太豪華但卻很精致,郝老二坐在一張小圓桌后面,正在把盞自飲,一盤豬頭肉,一碟兒花生米。怎么,我是不是不太受歡迎?你老到沉得住氣,嘴上說想死了,也不見起身迎接,老弟我有點寒心啊!拿了小磁碗,我坐在郝老二的對面,沒有客氣,取過酒瓶,給自己倒得滿滿當當的,約莫二兩:好久沒和二哥喝了,來,干杯。郝老二兩眼茫然直視前方,右手抖抖索索地去摸他的酒碗。我忍不住笑了:二哥,你就裝吧,瞪著那么大倆眼,真的看不見酒碗?
呵呵,呵呵。郝老二笑了,但那笑,比哭還難看。
嫂子從外邊進來,遞給我一杯熱騰騰的濃茶。我沒有想到,見到我這個多年不見的小叔子,嫂子本該笑容滿面的,可那俊俏的臉上,卻寫滿了憂傷,我更是奇怪:這倆口子,這是怎了?反常啊。嫂子,你沒事吧?我關切地問。唉!我倒是沒事,可老二他,有事。我聽嫂子的話里有話,心想咯噔跳了一下:老二他家,難道有什么變故不成?嫂子,你這話,從何說起?我偏著臉,試探著問。
嫂子拖過一把矮凳坐在我的側面。我看到了,嫂子眼圈一紅,跟著兩道清淚就流了下來:兄弟,你好好瞧瞧,瞧瞧你二哥那雙眼睛。我越發(fā)詫異,將頭探近郝老二的眼睛,細細一看,還真覺得那雙眼睛不大對頭,白眼球本該清澈卻很混濁,瞳仁也有些異樣,根本不像人的眼睛。我驚問道:嫂子,二哥這眼,眼睛。
不錯兄弟。郝老二接過話頭:我這雙眼,是假的,狗眼。
我差點暈了,然,我暗暗鼓勵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我的嘴唇有點僵硬:二哥,你怎會,人眼變成了,狗眼?這么說,你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錯。郝老二倒沒有嫂子那么悲觀,哈哈一笑說:變成了一個睜眼瞎子。
你,二哥,到底怎回事?我不解地問。
唉!一言難盡啊兄弟。
嫂子抹了一把淚,告訴我說:事情,是這樣的:
一九八二年,農村土地改革的春風吹進了這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的小山村,實行了幾十年社隊集體經濟的小山村一夜之間發(fā)生了劇變。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大隊變成了村委會,土地包產到了戶,村集體的所有資產,大到大隊院、倉庫、飼養(yǎng)院、豬場、羊圈、粉坊、糧食加工廠、鐵匠鋪、供銷社、喝油的東方紅牌五五型拖拉機,小到犁、耬、鐒、耙、大馬車、小平車、手推車,手扶拖拉機、桔桿粉碎機、柴油機、抽水機,吃草的騾、馬、驢、牛、羊,下仔的豬,下蛋的雞,統(tǒng)統(tǒng)拍賣了個精光。郝老二在村里是個最出名的能人,腦子一撥千轉,用當地土話說就是,“這個人可透嘞”。加上他的本家哥郝懷仁當支書,近水樓臺先得月,雖然明里規(guī)定拍賣的方式是當眾拍賣,公開競標,實際上是先緊郝老二挑,挑剩下的,才輪到別人。
一聽說大隊要拍賣資產,郝老二便急匆匆地跑到當支書的本家哥郝懷仁家里,一口氣點了四樣:哥啊,我要舊大隊院(標準四合院型的大院落)、鐵匠鋪、磨坊和手扶拖拉機。
是不是要得顯多了?郝懷仁說:村里還有許多人候著。
郝老二把嘴貼在郝懷仁的耳朵上說:哥啊,不多。我想,如此這般……到時候,你只管坐在家里拿錢就完了。郝懷仁一想,也對,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墒牵值馨?,你可不能闖出亂子來,這個村支書位置,我還要坐它個十來八年呢。郝老二又將嘴貼在郝懷仁的耳朵上:哥,沒問題,我保證哥的支書位置鐵打江山--牢不可破。你盡可放心,我去公社再跑跑。
當然,為了不顯山不露水,事情得一樣一樣辦不是?
郝老二先拿到了鐵匠鋪。然后陸續(xù)買了大隊的手扶拖拉機,接管了擁有一臺磨面機、一臺碾谷機和兩臺推玉茭面機共四臺設備的糧食加工廠,把設備拆了搬回家,在家里開起了磨坊。
郝老二不是專業(yè)的鐵匠師傅,只不過在深翻土地那會兒,給鐵匠師傅打過下茬,也就是當小伙計,師傅掌鉗,左手把燒紅的鐵件夾好了,用小鐵錘在需要砸的地方叮叮一指揮,郝老二掄起大鐵錘,當,當地往下砸。虧得郝老二腦子靈,捎帶就把師傅的手藝就給偷學了。然而,小伙計就是小伙計,要親自來掌鉗,并不是那么容易,畢竟打鐵的也是一門手藝啊,但郝老二他特聰明,沒多久,打鐵的技術就精熟了。郝老二的鐵匠鋪開張不到半年,生意特別紅火,方鄰八村的人都來找他做活,一天竟然能收入三四十元,哪個月下來收入也在千元以上,一年便成了萬元戶。一千元在當時是個什么概念呢?要知道,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縣委書記的月工資尚不足百元,他一個月的收入,差不多相當于縣委書記一年的工資。了不得吧?
然,好境不長。接手鐵匠鋪的第二個年頭,噩運就找上門來了。一天,郝老二正在打一件家具,打著打著,突然,指甲大一塊火紅的鐵片猛地飛起來,一下子濺到郝老二的左眼上,郝老二媽呀驚呼一聲,坐在地上疼得直嚎叫。大伙兒趕緊開上拖拉機把他送到縣醫(yī)院治療,但很可惜,由于傷勢太重,眼睛蛋被高溫的鐵片徹底燒壞,無論如何是保不住了。安裝一只假眼吧,醫(yī)生說。沒奈何,郝老二只得照醫(yī)生說的,安裝了一只假眼,但這只假眼不是人眼,是從剛死不久的一只哈巴狗尸體上摳下的一只狗眼。
狗眼就狗眼吧,總比留個黑窟窿強吧?
瞎了一只眼,打鐵的活干不成了,郝老二的老婆只得把她的一個表哥請來掌鉗當師傅。鐵打不成不要緊,開拖拉機總行吧?郝老二對老婆說。任郝老二聰明也不會想到,瞎了一只左眼,要說去學打槍到正好,不用專門閉眼,可開拖拉機,就另當別論了,一只眼視力大打折扣,看路不準,瞎懵,還沒幾天,出事了,郝老二連車帶人,翻下兩米多高的路邊堰下,手扶拖拉機的右把,正巧戳到他的右眼上。得,沒辦法,還得安只假眼。還甭說,郝老二的運氣不錯,放羊老漢黑蛋家正好死了一條大名“黑貝”的大狼狗,于是,又挖去“黑貝”右眼換上。這樣,郝老二就成了兩只狗眼,而且一只大,一只小,模樣甚是滑稽。
慘啊。嫂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就這樣,老二的兩只眼睛沒了,變成了瞎子,什么活也干不成了,只能在家里呆著吃現成。
活是干不了啦,但郝老二他十分精明,還有一顆好使喚的大腦和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巧嘴,仍然還是家庭工廠的老總,坐在家里當總指揮。郝老二很聰明,聰明到啥程度呢,這樣給你說吧,老婆甭想糊弄他,一天收入多少錢,他心里明明白白。特別是他認錢特準,不用去摸鈔票上的盲文,只要拿票子在耳朵旁忽搧兩下,他就能聽出哪張是一百,哪張是伍拾,哪張是真錢,哪張是假幣。
所以,兩眼一抹黑的郝老二,直到現在,仍然是村里的首富。
全憑老天爺公平,奪去了他的兩只眼,要不,郝老二這人,指不定能翻了天。
和郝老二喝了幾碗酒,我的話,總共沒超過十句。他這樣的“不幸遭遇”,我能說些什么?
老哥啊。我拍拍郝老二的肩膀說:你這個人呀,一生就只有一個優(yōu)點和一個缺點。郝老二笑了笑說:兄弟,說來聽聽。我說:你呀,優(yōu)點,是聰明。郝老二點點頭,表示認可。說:那缺點呢?我說:嘿嘿,缺點嘛,就是太聰明。
郝老二兩只瞎眼直勾勾地望著我,一臉茫然,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