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業(yè)余教練的秘密(小說·家園)
“不許動!把手舉起來!”一聲嚴厲而稚氣的喝斥。
一雙又細又長的胳膊慢慢舉起。勝者瞧著俘虜,不禁得意地“咯咯”笑起來:這是一只會舉手的“大灰狼”!
“大灰狼”骨碌著眼球想伺機逃竄,“獵人”撲了過去,兩個拳頭搗蒜般地擂在“大灰狼”的脊梁上,打得“它”嗷嗷叫。
“獵人”想讓這心花怒放的勝利時刻持續(xù)更長一些,“大灰狼”看了看五屜柜上的鐘,猛地直起腰來,輕而易舉就把戰(zhàn)無不勝的“獵人”提起來輕輕放床沿上,說:“小濤,到時間啦!”
四歲的小濤放下獵槍,撅著嘴說:“爸爸,明天我要當孫悟空,你裝白骨精?!碑敯职值闹Z諾連聲,一把扯掉扮“大灰狼”時插上的尾巴,迫不及待地把腳邁出門外……
門口,一只裝滿衣服的大木盆攔住去路,緊接著出現(xiàn)了那張地球上人類當中他最熟悉的面孔?!巴跽?,你又要溜?”妻子用慍怒的口氣問。
“哎呀,對不起!”王昭把那顆已跑到樓下的心硬拽了回來,笑著說,“今天是訓練日,體委老毛和十幾個學員都等著哩!”
妻子不屑地回答:“算了吧,缺了你這根胡蘿卜,整不成席了?又不是打球、跑步,下棋有什么好處?游手好閑混日子!”
瞧不起本人倒馬虎過去,事實已作了結(jié)論;瞧不起圍棋可不行。王昭正色說道:“小尚,你怎能這么講?圍棋是我們老祖宗發(fā)明的,在世界上享有極高聲譽。它可以……”
妻子不耐煩地打斷:“得了得了,又是什么毅力,膽略,戰(zhàn)術思想。你幾點回來?”
王昭的雙腳這時已像踏水車一般運行在樓梯上:“大概十點吧?!?br />
“不行!九點。你也太快活了!”
“哎呀!真狠心,一下子就掐掉一個小時。好吧,九點就九點。”
“說話算數(shù)。你要是太遲,看我……”
王昭這時已沖到大街上,沒聽清妻子后面的話。他的心已陶醉在細密的棋格子上去了:“圍棋呀圍棋,你真是一項神秘的包羅萬象的運動,就憑你那黑白兩種極單純的子兒,加上那垂直交叉的、一切圖案中最簡單的圖案,便可以演出幾乎所有種類的戲劇。有所向披靡、大獲全勝的喜劇,也有血戰(zhàn)到底、全軍覆滅的悲??;有暗渡陳倉、驚心動魄的偷襲,也有功虧一簣、遺憾終身的失著;有心舒意展的擴張,也有僥幸冒險的打入;有勝利的挺進,有倉促的逃竄;有狡詐的花招,有堅實的防御。大功告成之時,你會長長舒一口世界上最甜蜜的氣;面臨危運之際,你額頭上會沁出世界上最苦澀的汗……啊,你這質(zhì)潔如玉的白子,你這色潤似漆的黑子,你們怎么有這樣大的神通?!”
……
王昭默默地念著念著,不覺飄飄然、悠悠然了。
當他來到縣工人俱樂部設在二樓的圍棋訓練班時,窗口一個結(jié)實的中年男子,大聲喊道:“快點,老王,我們等了半小時啦!”
這個中年人就是體委的老毛。他是體操運動員,受了傷才轉(zhuǎn)到這個縣體委的。他對體育事業(yè)極為熱心,辦事又迅速又得力,因此全縣的體育愛好者十分喜歡他,叫他“毛體委”,至于真名,很少有人知道。這毛體委雖說是搞體操的,對棋類運動卻格外偏愛,尤其為圍棋打抱不平。今年五月,他在地區(qū)召開的體育工作會議上曾“大放厥詞”:“論體育水平,我們縣算是全國的平均水平——中等水平上??墒强纯?,百貨公司不賣圍棋,新華書店不賣圍棋譜,連多年的體育愛好者見了圍棋都問,‘這白扣兒黑扣兒沒眼怎么穿線呢?’圍棋運動如此不普及,怎么提高?人家日本,小學生都有圍棋必修課……”他這么放了一通,倒引起地區(qū)體委重視,當即討論決定,在十月召開全區(qū)首屆圍棋賽,分成人、少年兩個項目。毛體委興致勃勃地趕回縣里,一落實,又冷了半截:雖說有人想學,卻找不到人教。后來他聽說化肥廠一個叫王昭的工人愛擺弄這些“扣子棋”,常常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家里玩。便立即找上門來。
這王昭下圍棋是跟外地來的幾個安裝師傅學的。不料一學就入了迷。師傅一走,沒了對手,就獨自一人把《圍棋全集》擺在桌邊,研究戰(zhàn)術,倒也良多趣味。所以老毛上門,兩人一拍即合,十分相投,五分鐘內(nèi)便達成協(xié)議,十分鐘內(nèi)便成為最知心的朋友。(可見圍棋不僅是項體育活動,同時也是友誼的媒介,感情的橋梁。假若不是事出偶然,“乒乓外交”說不定會被“圍棋外交”所代替哩?。拇怂麄z便全力以赴,同心協(xié)力開展了本縣的圍棋活動。當然,王昭保留了一個秘密:妻子小尚的強烈反對。因為在任何朝代,“怕老婆”總是個令人難堪的話題。
這個秘密,毛體委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總是早早地在二樓上等著王昭。這里還有那十幾個圍棋的 “狂熱信徒”,他們圍桌而坐,“恭候”教練的到來。
王昭進了門,眼光一掃,停在一個空位上。
鄰座一個學生立即說道:“王老師,鄭維海還沒來,肯定有什么意外的事,往常他總是比誰都來得早?!?br />
鄭維海是個初中二年級學生,聰慧又肯鉆研,棋藝提高很快,算是王昭的“得意門生”。可是今天不請假曠課,莫不是驕傲自大!王昭生氣了:“難道因為‘往常’,就能原諒‘現(xiàn)在’?尤其是業(yè)余訓練,更要嚴格遵守紀律!有什么意外的事,難道他比我——”王昭吞了口唾涎,他差點把半小時前那扮演大灰狼的事說出來,“比我們成年人事還多?我宣布:類似這樣的行為再有一次,立即取消參加集訓班的資格!其他人也不例外!”
教室里鴉雀無聲。學員們都知道,這位王老師平時笑容可掬,從不發(fā)火,可一旦誰妨礙了訓練,他簡直比老虎還可怕。
王昭打開吳清源著的一本書:“今天講白布局。前段講了黑布局,這是不是跟那個賣矛和盾的人一樣呢?不是的。白布局的主要目的,在于消除黑方先著的優(yōu)勢。在對方并無明顯失著的情況下,一點一滴地爭取平衡……”
課上到八點半,王昭布置學員們倆倆對弈練習。跟毛體委打了個招呼后,他便徑直奔車站路,想親自到鄭維海家看個究竟。不料,因為只來過一次,記憶模糊,加之又是晚上看不清楚,他竟然走錯了胡同。一等到折回大街拐到另一個胡同口時,他看看表:八點五十分,離小尚限定時間只十分鐘了。這需要立即起步快跑,才能勉強按時到家。王昭正在猶豫,冷不防黑黝黝的胡同里竄出一個人,把他“哎呀”一聲撞倒在地。那人也臉對臉腳對腳地撲在他身上。
“啊呀!是……是王老師!”一個驚惶的聲音。
“你,你……”王昭急忙翻身爬起來。
“王老師,撞疼了吧?都怨我……”
“不管這些!”王昭又氣又惱,覺得今天真是個倒霉的日子,“你怎么曠課了?像你這樣還能學圍棋?真是洞庭湖里吹喇叭——還在哪里哪,就翹起尾巴來了……”
鄭維海急忙申辯:“王老師,有件事正要……”
“什么事?!什么事能比業(yè)余訓練重要?十月份地區(qū)運動會還準備培養(yǎng)你當主力,哼……”
鄭維海這時恨不得長九條舌頭:“王老師,我也是為圍棋的事——”
“嗯?”
“我有個堂叔是省級圍棋手,昨天回家來休假,我想叫他給我們集訓班上上課……”
“哎呀,好機會,你怎么不早說!”
“我吃了晚飯就去找他。他家里人說,他到朋友家去了。我又到他朋友家,朋友家里人說,他和朋友到另一個朋友家里去了,我又……”
“哎呀,我的海哥子,誰聽你的繞口令!快說,最后結(jié)論怎樣?”
“堂叔說講課他不干,下一盤棋倒可以。”
“行!實踐演習最妙!”王昭躍躍欲試,自從前年安裝師傅走后,他在本縣還沒遇過對手哩!
兩人又興致勃勃地談了好一會兒(這種志同道合的忘年交在體育運動中是屢見不鮮的),直到王昭低頭看了看表,才臉色陡變,箭一般脫弦而去。留下小維海怔怔地望著老師迅速隱沒的背影。
狂奔之中,他遠遠望去,窗口沒有燈光,他才稍稍心定,放慢了腳步,看樣子小尚她早已進入夢鄉(xiāng)了。
王昭躡手躡腳爬上樓,掏出鑰匙插入鎖眼,卻扭不動,他心中一涼,暗暗叫苦:肯定里面給閂上了。他絕望地又扭了一下,仍舊不動。唉!今天可真是個倒霉透頂?shù)娜兆?。他默默站了一會兒,用他所能發(fā)出的最溫柔的聲調(diào)輕輕喊道:“小尚,開門!”
王昭被自己的聲音感動得都快哭了,里面卻寂靜無聲,恍如一片曠野。
他扣了扣門,又喊道:“小尚,玉潔,開門?!睘榱搜谌硕浚执舐暪緡#骸鞍?!瞌睡真大?!?br />
然而這一切都無效,他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喊道:“小尚,玉潔.尚玉潔!快開門!”
里面好像有響聲,門卻堅定不移地履行著職責。王昭把頭緊挨著門縫說:“小尚,開門算了,我也不過只遲到了幾分鐘……”突然,他嚇得猛縮回脖子,往后一退,因為門“轟隆”一聲被打開,電燈“唰”地一亮,尚玉潔怒發(fā)沖冠地站在他對面。
“你倒好,快活神仙,甩手掌柜!我奴隸般洗呀,抹呀!連星期六也沒有,伺候你這沒良心的夜游神!”
王昭急忙閃身進來,隨手把門“砰”地一帶,低聲說:“小聲點,小聲點,深更半夜的……”
尚玉潔毫不理會,嗓門越來越大,簡直像地震波一般(當初,她那銀鈴般的嗓音不知迷倒過多少人):“怕什么?你這樣不務正業(yè),就是要斗爭!人家隔壁小馬,數(shù)理化成績好,給附近農(nóng)村中學上輔導課,一節(jié)課兩塊錢;斜對面小朱,抽空釣魚,一次隨便就是兩三斤魚。咱們得花一塊二一斤到街上買;三樓的小楊,給報社經(jīng)常寫寫通訊,一月也有五、六元錢。人家都顧家,像個男子漢,唯獨你——”
王昭哪敢申辯,無聲無息地脫衣上床。
尚玉潔只管大聲嚷下去,大有裂石摧山之勢: “唯獨你搞上了什么圍棋,不要命地鉆……”
王昭見“回避政策”無效,勉強答道:“我這是縣體委老毛向志親自上門聘請當教練的?!?br />
尚玉潔出人意外地“噗哧”一笑,立即又惡狠狠地說:“又來了,又來了,真是恬不知恥。我問你,你下了這幾年棋有些什么好處?”
王昭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下棋可以鍛煉提高人的大腦思維能力,增強記憶力。上次你想學珠算,沒老師。我第一天學,第二天就教你打九歸七二五除。要不是經(jīng)常下下棋,早已腦滿腸肥了,還能給你當珠算老師?”
尚玉沽沒料到他把學珠算歸到圍棋的功勞簿上,張張嘴巴一時想不出適當?shù)脑挕M跽殉藱C又說: “中央不知多少首長都愛下棋。這次‘陳毅杯’元老賽,冠軍是海軍司令葉飛,你……”
“得了吧!”妻子一擺手打斷他的話,“人家是首長,你算老幾?東扯葫蘆西扯瓢的,真是……”
既然“真是”后面四個字沒說出來,風浪大概已經(jīng)過去。王昭在心里長嘆一聲,默默念了聲“阿彌陀佛”。
第二天星期日。尚玉潔當營業(yè)員,是輪休的,所以上班去了。王昭在家洗帳子、擦地板、生爐子、煨排骨。還抽空和小濤演了場“四打白骨精”。因為 “三打”以后,孫悟空不愿白骨精死,叫她活轉(zhuǎn)來又打了一回。妻子下班回來,頗為感動,所以當王昭商量晚上和那位省級運動員下棋的事,妻子只冷冷地說:“人靠自覺,硬要去,鏈子也鎖不住,不過不能超過十點,昨天的帳還沒結(jié)清呢!”
那位高級棋手三十幾歲,戴著眼鏡,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很謙虛。他和王昭彼此客氣一番,王昭執(zhí)黑先下。
這是第一次和名手相遇,王昭動員了大腦的每一個細胞參戰(zhàn)。他明白,無論結(jié)局如何,自己是主要的受益者。以毛體委為首,幾十名愛好者把棋桌圍得水泄不通。雖說那一方是叔叔,可鄭維海卻站在這邊緊挨著老師,兩只眼睛幾乎瞪成了一對標準的正圓,恰如兩個圍棋子兒。
布局終了,白棋占著明顯的優(yōu)勢。它搶了三個角,勢如破竹地向中腹挺進。黑棋在殘缺不全的防線上勉強招架著,眼看著一塊塊陣地被削弱、分割、包圍。
王昭幾乎要中盤認輸了。這時,他突然覺得腰部被撞了一下,側(cè)頭一看,是鄭維海的肘子。只見他眼睛直盯著白棋的左上角,嘴唇微微翹了翹。王昭略明其意,把對方那塊棋仔細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還沒活凈,可以打劫。他的心“怦怦”跳起來:白棋這塊棋一死,黑棋幾塊棋便可死灰復燃了。新的希望使王昭又謹慎地重新思索一番,用緊張得微微發(fā)抖的右手下了一子。
果然,對方立刻皺起了眉頭。從此,這場性命攸關的劫爭便開始了。
一個小時后,王昭在心里念了句“阿彌陀佛”,他的招數(shù)使完了。對方思索了十幾分鐘,輕聲說: “可能要輸,我下得欠謹慎?!?br />
經(jīng)過收關、數(shù)子,黑棋贏了一子。這是怎樣意義重大的一子??!毛體委喜歡得喘著粗氣,僅僅由于禮貌才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動??駸岬挠^眾三三兩兩大聲議論著;王昭緊緊拉住鄭維海的手——他其實是真正的勝利者。這小家伙倒沉得住氣,抿著嘴微笑著。他的叔叔也笑著站起身,準備講一些熱情而謙虛的話,同時向王昭伸出手來……
可是,正常的邏輯突然被打破,因為王昭下意思地低頭看了看表:老天爺!深夜十二點三十五分!他一躍而起,象魚雷快艇劈開海浪一般,沖出人群,消失在門外。
感謝老師賜稿八一社團,期待更多佳作。問候老師下午好,遙祝夏祺,并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