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天香花(散文·家園)
在城郊的菜市場外面,偶見一位老大娘或小姑娘靠墻蹲在入口處。她手里把著個筐子,似在售賣什么東西。幾個大媽樣的婦女圍在旁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嚷嚷著。
近前看時,隨發(fā)現(xiàn)那筐子盛的竟是一串干糞餅樣的東西。有人搖搖頭,說不認得。還有人嚷說這什么呀,這能吃嗎?!有說是賊麻花的,有說是蔥草花的,有說是澤蒙花的,有說是澤茉花的?;蛘哒f別人叫得不對,就堅持自己說的。有問怎樣的價,說一餅二十元。什么稀罕物啊,就這么老貴的!
我自然認識這東西了,這是一種野生調(diào)味品,家鄉(xiāng)人叫它酸棗花。這是什么道理?。∥易匀恢浪南『眱r值,正求之不得呢。值遇這樣的機會,我也不說什么,直接買幾個就是了。
這種機會很偶然,只發(fā)生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隨著農(nóng)村空心化的日益加劇,怕是這種偶然也難得了。
我很清楚,跑遍城里的超市和調(diào)料店,定然不見它的身影,絕大多數(shù)城里人是無福消受它的。他們甚至不認識它,對它聞所未聞。只有像我這樣有過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才對它執(zhí)著一份情結(jié),但也不容易得到。雖三番五次可憐巴巴地央求家鄉(xiāng)親友,也多不能如愿。我心里也理解,不說路途遙遠捎帶不便,主要是我知道采集這東西可不容易。于是這份情結(jié)便成了鄉(xiāng)愁,將我懸置空中,撕扯著我,折磨著我。
書上有言,這種調(diào)味品為蔥屬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學名細葉蔥,別名野蔥花。因分布廣泛,地域廣大,方言影響,隨有種種說不上名堂的叫法,最普遍的叫法還是澤蒙這個音。很明顯,嚴格來說,它既為蔥屬植物,則還是稱其野蔥花或山蔥花靠譜些。傳言慈禧庚子年避亂途中曾有幸嘗到,便上心了,隨命它曰天香花,著實大氣。雖然是傳言,我還是喜歡這名號。
天香花為蔥屬植物,其花形隨與蔥韭略似,有人不知,還會誤將野韭花當作天香花呢。其實它們之間容易區(qū)別,蔥韭花形都大,花色都白;天香花顯小,細碎,其色白底顯紫。它們的氣味也近,卻又有不同。相比之下,天香花的辛味要濃烈些,野韭則有草腥氣,嫌臭。其莖葉方面,區(qū)別更大。蔥葉空心,野韭葉也中空,而呈扁三角形。天香花之葉細長如鬃,實心緊湊,柔韌堅實。其莖也細,如同其葉,也更堅韌挺緊。為適應炙曬干旱,天香花的莖葉更向容易保存水分的角質(zhì)方向發(fā)展,其形質(zhì)也表現(xiàn)出這方面的特質(zhì)來。
天香花叢簇而生,樸素簡約,其花素雅自然,純粹醇香,在野在居,自在興現(xiàn),皆有可觀。
天香花喜陽耐旱,這種稟性自然宜在北方生長,尤偏于西北山塬地面。其味辛香,含有多種天然芳香物質(zhì),為北方人熗鍋、炒菜、調(diào)面,拌菜的上等調(diào)料。
方便其間,多是制作油潑天香花。制作或近觀油潑天香花是一件莫大幸事,那場景真是一種香的極致,要香上一天。備好一小碗,抓一撮散收的天香花或掰一塊掊制的天香花餅揉碎在碗里。等鍋里的油熱了,我們鄉(xiāng)人叫油紅了,就是看著油面上的沫退盡了,迅速拔鍋將熱油傾倒進碗里。就此傾倒間,即聽到碗里爆出嗞的一聲,當即騰起一股熱浪。其同時,你即覺一陣濃烈的香氣滿面撲來,不,是滿面沖來。這一刻,香氣灌滿了你的鼻腔,壓緊了你的肺腔,一瞬間你不能呼吸了,你眩暈了。等你終于緩過來,能呼吸的時候,你才感覺到滿屋子都被香氣充塞了,籠罩了,而將你淹沒在一個香郁世界里。再看那油碗里,還在沙沙響著,還在冒著香氣,焦黃焦黃的天香花花末在熱油里翻騰著,隨即密密匝匝簇聚在碗面上,油花滟滟,油光津津,直饞得人垂涎三尺。平生里,這是我體驗過的最香的世界!
油潑天香花不是一次性的即用即潑,而是常備,備用平時調(diào)面、拌菜、澆湯之類。家里放置了這等香物,家也成了一個香的世界。
在我最早的記憶里,天香花就是專用來做病號飯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那吃上偏鍋另灶的飯,那真是一種奢侈。遇我們有人臥病,母親便給他做細面吃。這細面用小麥面做,搟薄了,切成勻細的面條。煮熟了,放了鹽,連湯帶面,再調(diào)上兩筷子油潑蔥花和天香花,立時便香氣四溢。有這香氣一沖,懨懨不思茶飯的病號即便胃口大開,來了精神。再看看那湯面上,附著在天香花上的油花滟滟蕩蕩,這病號瞬即眉開神暢,唇齒生津,其沉重的身子也似浮了起來,一時間輕松了。香噴噴熱騰騰的細面下了肚子,這病也就好大半了。
有這等享受,真愿意多得幾次病啊!
我們家鄉(xiāng)在旱塬上,缺水少菜,最是春來青黃不接時候,往往有人家的飯盤子里只擺有兩種佐料,一缽子鹽面,一缽子辣面。有誰家多擺了一小碗油潑天香花,那就是講究人家了。遇有下鄉(xiāng)干部運氣好,被派飯到這戶人家,肯定會口軟,而為其傳揚美名。
夏忙過了,便要打場子。便要分新麥子了,就能接上口了,農(nóng)人們這下心里踏實了。他們欣喜之下,自有一種慶祝的意思。誰家男人安排了打場,家里要送午飯。送來一份好飯慶祝,是大家普遍的心情。而其后呢,便是女人們鍋口手段的比較了。她們也真豁出去了,那怕倒盡家里油罐最后幾滴油水。當然要使上麥面,做大半鍋子和面。必做成斜斜面(棱形),和以南瓜疙瘩,地頭鮮采的黃花菜,再澆上油潑天香花。送飯也要大氣,就直接端了半大號盆送來,一路上盆里油花閃閃,一路飄香。盆就送到東頭場畔上的洋槐樹下,端端地放在地上。黃花菜鮮亮精神,天香花油光饞人,這一盆和面便是江山如畫了。女人們放下飯掉頭就走,手段就在那里擺著呢,她們心里有數(shù)。隨即男人都來到樹下,他們心里也有數(shù),各人認識自家的飯?,F(xiàn)在,他們乘著場畔上的涼風大吃起來,一大碗連著一大碗。但聽見一片呼嚕聲,一時三刻,家家的半大盆飯都見底了。在這樣的時刻,場上太陽暴曬下新麥的香和著家家飯盆里天香花溢放的香便香滿了整個村子。
用天香花墊花卷和拌涼菜雖也增香可口,但少了油花飄逸的風致,這香便飛揚不起來。
天香花香,卻很難得。
農(nóng)人在山里走,什么時候能遇上它,完全不確定。這就是個捎帶的事,看到了,隨手捋幾朵。運氣好了,也只捋得一把。因為少,拿回家就散放著。如果多至一兩把,便趁有水份,用蒜缽子搗碎搗爛,掊成一兩個餅。
也有人花時間專門去采集。太早采收不宜,因為還嫩,一泡水,香味還淺。一般應在臨立秋時,須在天香花結(jié)籽前摘收才好。等結(jié)了籽,香便會敗了。
我跟妹妹就花一整天,專收了一回。我們背了干糧,跑五里遠,到延河邊去捋摘。天香花喜陽耐旱,有經(jīng)驗的人懂得看向口,看地勢,便容易找到,能多采收一些。在我們家鄉(xiāng),天香花最多的地方是延河邊和黃河邊,那里多石少土,最陽最旱。
雖然說多,也不是隨手好得。這里地勢陡峭,危崖驚心,偏偏那天香花端就多長在危險處。我們必須使出勇敢,提著小心,辛苦攀走在崖畔陡間。我和妹妹就像山羊,什么地方都敢去。小孩子的膽量是婚姻膽,我敢去哪里,妹妹就敢跟著。我當然知道要保護妹妹,但返回后我還是害怕了。這里喜陽耐旱的天香花多些,同樣喜陽耐旱的荊棘類帶刺植物也多。時時攀走在其間,我們的衣服被掛破了,胳膊腿上也多被劃傷了。這種地方自然是極熱的,我們就等于是貼著石頭被炙烤著,雖然戴了草帽,臉上身上還是汗流不止。
汗流得厲害,便口渴得厲害,可我們卻沒有那洋水壺帶著。堅持,堅持,下一趟溝喝水不容易,要耽誤不少時間的??吹矫妹米齑蕉几善鹌ち耍也胖雷约汗虉?zhí)得過分了。我自己要狠,但不能拉別人也陪自己一起耍狠吧!她還是個女孩子呢!我心里這樣怪著自己,便停了手,隨同妹妹下溝喝水。
我現(xiàn)在明白了,天香花為什么這么香,它的香是經(jīng)歷惡劣環(huán)境洗禮而釀造的芬芳呵,是擁抱烈日炙曬而揮發(fā)的陽光的香味呵!
這一天的累是不用說的,但收獲也很大。滿滿兩袋子天香花,沒法用蒜缽子加工了,這種時候便值得動碾子壓了。有了這次辛苦,我們家的天香花盡夠幾年用了。
天香花可以移栽,會過日子的勤快人捋了花后會記著把它們挖回來,栽植在自家的院墻上和腦畔上。這就方便了,這些地方都栽上了,每年所收的天香花也基本夠家用了。我們家便是這樣,專門辛苦去采收天香花,只這一次。
山里搖曳著天香花,院墻上排列著天香花,這才是家園??!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天香花,住進城市里火柴盒式的單元樓里。這里有房有床,雖曰有家,但不是家園。
住在城市里的人們往往自感優(yōu)越,他們可以在大飯店里甩出票子點這點那,但遺憾的是,他們不能點出一碗飄著天香花的細面,不能點出一盆飄著天香花的斜斜面。給這些飯店提供食材的大棚里能生產(chǎn)天香花嗎?這里有酒有飯,這里沒有天香。
歲月遠去,純天然的天香花還在鄉(xiāng)下,還在過去的記憶里。
天香花香,帶我回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