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或許你也會失聯(lián)(小說)
妮妮沒影了,志琛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
那天,《新聞聯(lián)播》剛播過馬航MH370失聯(lián)事件,我還沒緩過來勁,有些不耐煩地說,馬航都失聯(lián)了,妮妮沒影算個吊!沒影是我們莊子的土話,就是找不著,失蹤,現(xiàn)在看失聯(lián)更確切。掛掉手機(jī),我才緩過來勁,妮妮是發(fā)小呀,馬航關(guān)你屁事!于是,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巴子,耳朵跟老家流西河邊的柏木電線桿一樣嗡嗡直響。
妮妮是志琛的女朋友,應(yīng)該是準(zhǔn)婆姨,原打算過年回流西河就結(jié)婚的,現(xiàn)在居然突然失聯(lián)了。妮妮是一個漂亮的姑娘,細(xì)細(xì)的腰肢,圓圓的臉蛋兒,紅撲撲的,誰見了都想啃一嘴。還有那一雙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永遠(yuǎn)都是要跟人說話的樣子,勾人魂魄。尤其是那一根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走起路來,鐘擺一樣擺來擺去,發(fā)梢掃在翹翹的屁股蛋兒上,令人禁不住想入非非。我就經(jīng)常想入非非。這么說,不要認(rèn)為我是個花心大蘿卜,只能說是我誠實(shí),如果你一就要那么說,我也沒辦法,我只能說讓你到妮妮跟前試一試,然后再做出定性的結(jié)論,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冤枉一個生理健全的正常人,包括你自己。
我想入非非不光是在煩躁郁悶睡不著的夜晚,即使在白天,只要有閑暇的時間,甚至在繁忙的工作間隙,也都會那么一會兒或一陣子。想入非非想得多了,就不想想入非非了,就想來一次實(shí)際的,實(shí)惠的。那天是星期天,難得有半天休息,剛來特區(qū)的妮妮嚷嚷著要去看世界之窗和拓荒牛。志琛要獨(dú)享兩人世界,不想讓我這個電燈泡跟著,我卻很想一起去,哪怕給妮妮提提包包,當(dāng)一回保鏢也行,但恰恰不行,這都是志琛的專利,別人一旦染指,那就是侵權(quán),是要吃官司的,至少也會引起一場嘴巴官司。嘴巴官司也是官司,對朋友和兄弟來說,都一樣傷感情,傷元?dú)猓恢诞?dāng)。所以,我很郁悶,也很糾結(jié),這時候,妮妮發(fā)話了,一起去吧,遇事了,也有個照應(yīng)。你瞅瞅,妮妮多善解人意,比你志琛強(qiáng)多了,還朋友呢?還兄弟呢?還哥們呢?呸!狗屁!我沒有對著志琛,只在心里說。
男左女右,志琛走在妮妮左邊,妮妮走在志琛右邊,我走在他倆右邊,妮妮就女王一樣走在了一個男人的右邊和一個男人的左邊。志琛左手拎著妮妮的包包,右手?jǐn)堉菽莸募?xì)腰,我的兩只手上什么也沒拎,也沒什么地方可放,總覺得是多余的,前后甩著也甩不掉。無事生非,人這樣,手也這樣。我的左手閑得久了,就不安分了,悄悄地潛到妮妮的身后,避開志琛毛茸茸的胳膊,一路向下,若即若離地跟著妮妮又粗又長的大辮子。一陣之后,我發(fā)現(xiàn)志琛和妮妮都沒有覺察,就大了膽子,捏了一下妮妮的大辮子。原以為妮妮有感應(yīng)的,卻沒有,反而是我心咚咚地敲鼓了。戰(zhàn)鼓崔人奮勇向前,心鼓令人色膽包天,我干脆將妮妮的發(fā)梢攥在了手里。我敢發(fā)誓,這是我最實(shí)際也是最實(shí)惠的一次行動,卑鄙又高尚,沒有破壞琛與妮妮的感情。
我和志琛是同村,也是同族,而且同歲,不同的是他長幾個月而已,也不能這樣說,不同還是很多的,譬如,志琛的爸是支書,我爹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連當(dāng)組長的經(jīng)歷都沒有;又譬如,志琛有妮妮這樣的女朋友,我什么也沒有,光尾巴溜驢一個;再譬如,志琛上到三年級就離開了莊子,一直都是在城里讀書,我一直跟散養(yǎng)的雞一樣,爮過莊子,爮鎮(zhèn)子,爮過鎮(zhèn)子就回到莊子繼續(xù)爮。一點(diǎn)不同的是,先爮的是書,后來爮的是地。我在莊子爮了一年地,志琛在城里復(fù)讀了一年書,我不想爮地了,他不想讀書了,倆人一咕唧,就跑到鵬城來了。我倆在城外的C鎮(zhèn)租了一間車庫房住下來,開始找工作。在家的時候,我們以為鵬城到處都是錢,跟莊子后面老林子的落葉一樣俯拾皆是,到了才知道,大街比我倆的臉還干凈,別說錢了,就是想撿個廢品,也妄想。工作也不是好找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一聽我們沒有工作經(jīng)歷,學(xué)歷又只是個高中,連專科都沒考上,就搖了撥浪鼓。此處不用爺,自有用爺處,我倆最終在C鎮(zhèn)一家作坊式工廠安頓下來,雖說是苦力活,畢竟沒有在莊子爮地苦,何況每月還能掙三千多塊,比在莊子里爮找一年都多。
溫飽思淫欲,志琛開始想妮妮,其實(shí)我也想,就攛掇志琛打電話讓妮妮來鵬城。關(guān)鍵是我們有兩大難題,一個是吃飯,一個是洗衣。這兩個問題對女人來說沒啥,對我們兩個大男人,可真是令人頭疼。吃還可以對付,不想弄了,就泡面,盡管稱不上實(shí)惠,但經(jīng)濟(jì),方便。衣服卻不行,出一身汗,淋一場雨,隔一夜,就餿了,宅在出租屋還可以穿,出了門,誰讓你近前,鉆進(jìn)地鐵,那些小女生們一見或者一聞見,小手一扇一扇,像是我們剛放了一個臭屁一樣,令人無地自容,巴不得地板上有個縫,若不是怕影響地鐵運(yùn)行,早跳窗了。我們干的是苦力,跟健身房里的男男女女不一樣,他們巴望著出汗,我們是不想出汗都不行,一天下來,衣服跟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回到出租屋,麻利地脫下,往水盆里一丟,渾身就散架了,哪有力氣洗,于是,穿下一身,再穿下一身,就那么兩三身,穿完了,不得不洗了,才胡亂洗一下。洗不凈是自然的,只要不留餿味,就滿意了。
起初,志琛不同意。志琛不同意是有道理的。志琛說,鵬城發(fā)展太快了,跟游樂園的過山車一樣,令人眩暈,妮妮那樣?jì)扇岬墓媚飦砹?,還不暈得哇哇嘔吐?嘔吐是小事,那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還不把妮妮的眼染花了?還不像大海一樣把妮妮給吞沒了?但志琛最終沒抵住我的攛掇,給妮妮打了電話。志琛打電話時,我的耳朵就貼在志琛手機(jī)背面。我聽見妮妮的聲音都變了,顫顫的,有點(diǎn)亟不可待,好像還看見妮妮小鹿一樣一跳一跳,圓圓的臉蛋綻出一朵花兒,長長的辮子一擺一擺,辮梢一翹一翹,像一只快樂的小松鼠。
妮妮很快就來了。
那天,志琛有班,我剛好歇班,志琛要跟我換,我說,不能換,一換,我得連續(xù)上三十六個鐘頭,人累不死,骨頭也要散架!我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志琛卻不知,因?yàn)槟谴挝也〉臅r候,他上過三十六個鐘頭,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獄煉。志琛說,不換也行,你得替我去火車站接妮妮,要毫發(fā)無損地接回來,少一根頭發(fā),我跟你沒完!我故裝不樂意,嘟噥說,你女朋友干嗎讓我去接,你請?zhí)旒俨恍醒剑恐捐⊥蝗桓纱嗔艘换?,?jiān)定地說,就這么定了!我裝得一臉無辜,心里卻美滋滋的,樂開了花。
志琛上班走后,我著意打扮一番,乘大巴去了火車站?;疖囌救祟^攢動,擠擠抗抗,我擠了一身臭汗才擠到出站口。出站口人更多,出站的山泉一樣往外涌,背包的,拉箱的,扛著行李卷的,你抗了我,我碰了你。接站的站成了墻,一個個踮著腳尖,舉著牌子,只恨自己腳小腿短的樣子。牌子五顏六色,上面寫的字扭東列西,內(nèi)容更是五花八門。整個火車站就是一個大蜂箱,嗡嗡嗡一片。妮妮的火車是十一點(diǎn),我十點(diǎn)就到了,傻乎乎地站在鐵柵欄外瞅著出站口,眼珠子瞪得發(fā)困,也不舍得眨一下。盼星星,盼月亮,妮妮終于從出站口走了出來。我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妮妮。那么多人,妮妮依然是鶴立雞群,你不看到都難。妮妮見是我,一臉的不高興,跟鵬城的天氣一樣,一眨眼,就陰了,又一眨眼,就下雨了,再一眨眼,又紅光大日頭。我想說,志琛有班,脫不開身,話到嘴邊卻說,我來接你不好嗎?妮妮一聽,臉上立馬就出了紅光大日頭。
妮妮一來,就可以天天見面說話了,特別是可以幫我們解決兩大難題了,再不用為吃穿發(fā)愁了,誰知,當(dāng)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過飯,志琛就領(lǐng)著妮妮走了。志琛在鎮(zhèn)子?xùn)|邊租了一間房,搬過去過兩人世界了。你說說,這龜孫真夠深的,一點(diǎn)口風(fēng)都沒露,就弄了哥們一個狗咬尿泡。氣得我牙癢癢,他倆一走出去,我就將志琛忘帶的茶杯摔了,哐啷一聲,在永遠(yuǎn)不會寂靜的鎮(zhèn)子上,制造了一次茶杯自殺式爆炸襲擊。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炸到,只把自己炸倒在床上,傷心得無淚可流。
妮妮來后,暫時沒有工作,就在志琛的出租屋里宅著,給志琛做做飯,洗洗衣,沒事可干的時候扣扣手機(jī)。偶爾遇到我倆都休息的時候,志琛也會帶著妮妮到我這邊來做做飯洗洗衣,或像在老家一樣坐在一起閑聊。我也經(jīng)常過去坐一坐,跟妮妮聊一陣子。志琛上班的時候,我不能去,卻偏偏想去,去了又不敢進(jìn)屋,只悄悄地在樹后或墻角站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這樣的日子很熬人,又沒辦法,志琛是我的好友。朋友妻,不可欺,雖說妮妮還不是志琛的妻子,但兩人已經(jīng)住一起了,已經(jīng)是準(zhǔn)妻子了,我如果從中間插一杠子,莊子里的人不把我脊梁骨戳斷,也會拿唾沫把我淹死,我才不干那種賠本買賣。妮妮來,是找工作的,卻整天在出租屋宅著,做做飯,洗洗衣,扣扣手機(jī),日子久了,不免生一些小怨氣,就吵吵著要出去找工作。
鎮(zhèn)子上沒有好工作,連輕閑一點(diǎn)的也沒有,都是些工廠的重體力活,最輕的要算飯店里的服務(wù)員,傳菜,洗碗,打掃衛(wèi)生,早上扒開眼就開始干,夜里十二點(diǎn)結(jié)束是早的,妮妮哪干得了這個。志琛不讓妮妮干,妮妮就噘嘴,噘得能拴住一頭小毛驢,不做飯了,不洗衣了,一天到晚只扣手機(jī),沒電了,插在床頭扣,后來不扣了,跑到市區(qū)找了一份賓館服務(wù)員的工作,吃住在賓館里,十天半月回鎮(zhèn)子一趟,后來說工作忙,回來得更少。這不,還不到兩年,就失聯(lián)了。
第三天夜里,我正躺在床上扣手機(jī),志琛背著鼓囊囊一大包東西來到了我的出租屋。我問,吃了嗎?這話是我們老家人見面的一個禮節(jié),吃沒吃都要問,即使明知對方吃過了,也要問。一般情況,吃過的會說,吃過了!沒吃的,不說沒吃,要說,家里等著哩!志琛沒這樣說。志琛說,吃個屁!我說,泡面咋樣?志琛不說中,也不說不中,直接說,兩桶!我說,只剩一桶了。志琛說,一桶就一桶,快點(diǎn)!我撕開包裝,掂起茶瓶,飄輕,搖搖,沒一點(diǎn)聲響,只好接水去燒。志琛有些等不及,拿起我吃剩的半塊面包,自顧吃起來,脖子噎得老長,令我想到老家小河里的白鶴吃魚的樣子。面終于泡好,志琛趴在我倆用工地廢棄的木板釘?shù)男∽郎?,吃得噗噗嚕嚕響,我坐在床沿上看著志琛狼吞虎咽的樣子,不免一陣心酸。幾天沒見,志琛蒼老了許多,胡子拉碴,頭發(fā)毛茸茸的,像剛從非洲沙漠跑出來的越獄犯,我心里不免又是一陣發(fā)酸,畢竟是發(fā)小??!
三下五去二,志琛很快就撈完了桶里的面,然后雙手抱起面桶,對著嘴,慢鏡頭一樣漸漸地把面桶掫起來,漸漸地把脖子仰起來,我看到志琛碩大的喉結(jié)一滾一滾,沒滾幾下,就喝完了面湯。志琛把桶放下來,伸著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又用手抹拉抹拉,自言自語說,怪好吃,就他媽的太少了!我說,菜筐里有番茄,要不你吃兩個。志琛也不吱聲,起身過去,一手抓著兩個坐回原處,放下三個,開始享用手中的那個大的。志琛的嘴大,三嘴下去,一個番茄就剩屁股了,然后從嘴邊拿下來,將茄柄一摳,全部填進(jìn)了嘴里。志琛一個接著一個吃,吃法幾乎一模一樣,吃得順嘴流茄汁,血紅血紅。吃完番茄,志琛又舔了一圈嘴唇,又抹拉了一下嘴巴,然后美美地打了一個飽嗝,說,我得去找妮妮。志琛口氣很堅(jiān)定,不容置疑。志琛說罷,開始鼓搗他背來的大包。志琛從里面取出一沓粉紅色紙,往小桌上一放說,這是一百張,你得幫我貼出去!口氣依然不容置疑,很像莊子里那個教數(shù)學(xué)的小學(xué)老師在給我布置課外作業(yè)。我問,是啥?志琛說,這還用問,尋人啟事。我拿起一張,還沒看,志琛說,我把你號碼也留了??跉庖廊徊蝗葜靡桑挥谜f允許我反對了,我有點(diǎn)被綁架的感覺,也可能是上了賊船的感覺,我一時拿不準(zhǔn)。既然已經(jīng)印了,只能這樣了。我不樂意地嘟噥一句,繼續(xù)扣起手機(jī)。志琛說,你要上班,把周邊幾個鎮(zhèn)子留給你,我去市區(qū)貼。嗯。我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突然想起城管追趕貼小廣告的情景,忙說,去市區(qū)可得小心點(diǎn),抓住就麻煩了。志琛說,我注意點(diǎn),沒事。
第二天一早,志琛要了一張錢,用手提袋提了一沓尋人啟事,就走了。我該上夜班,想多睡一會兒,更重要的是不想去張貼啟事。我躺在床上,想了想,還是起來了,對著水管洗了一把臉,胡亂地戳了戳牙,捏起幾張啟事塞進(jìn)口袋,就往街口的莫記早餐店跑。莫記是我的定點(diǎn)早餐店,除了上白班在廠里吃以外,我的早餐基本上都在這解決。說是早餐店,幾乎能開到中午,不上白班的都會睡懶覺,特別是年輕人,手機(jī)扣到兩三點(diǎn),十點(diǎn)前很難起床。我找了一個空位,還沒到跟前,就沖著老板娘喊道,老樣子!不一會兒,老板娘便端來一碗皮蛋粥一張煎餅。老板娘說,小老鄉(xiāng),請慢用,不夠還有。我見老板娘要走,忙說,有麻辣醬空瓶子沒有,給我一個。老板娘說,要那玩藝兒干啥?我說,你只管找一個就是。不一會兒,老板娘就送了過來,還特意刷洗過。我用湯匙在皮蛋粥里撇了撇,舀了幾匙湯裝在瓶子里。我要在鎮(zhèn)子里貼一些,尤其是大巴車的站點(diǎn)處,這不光是因?yàn)槟抢锪鲃尤丝诙?,關(guān)鍵是志琛回來時也容易看到。鎮(zhèn)子也是不讓貼的,但相對市區(qū)管得松一些,那些電線桿子上貼著好多小廣告,尋人的,尋貓的,尋狗的,尋鑰匙的,尋證件的,五花八門,你蓋了我,我壓了你,有的明顯撕過,鏟過,用鐵刷子刷過,我看到一則尋狗啟事,剛貼上去沒幾天,彩色印刷,還完好無損。尋狗啟事四個字套紅印刷,十分醒目,還配了“寶貝,快回家”的副標(biāo)題。標(biāo)題下面是一幅碩大的照片,一只雪白的馬爾濟(jì)斯犬昂著高貴的腦袋萌萌地趴在一輛血紅的法拉利跑車的車幫上。我看了一下正文,嚇了一跳,心嗵嗵地跳起來,可能不是被嚇的,是被那十萬懸賞激的。乖乖,十萬!這得我多少年掙?我爹在莊子里爮找了六十多年,也沒爮找出這么多。于是,我又看了一遍??催^之后,我扭頭就往回走,不貼了。志琛那啟事,根本貼不出手,一個大活人,而且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甚至萬里挑一的大美女,只是說“一定重謝”,與那尋狗啟事一比,找狗也比找人劃算,誰給找妮妮?姚志琛,你就貼吧,老子才不跟著你丟人現(xiàn)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