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金色的高湖(散文)
浣江似喝高了酒的浪蕩公子,一路醉拳而來,到得暨陽城郊,不知是酒勁上涌,還是見到如花美眷?一個軟腿,推金山,倒玉柱,摔了個仰八叉,大水即洶涌進入高山腹地,江面漾闊成湖,世稱高湖。
高湖呈月芽狀,湖面東銜浣江,西依平川。浙贛線由此通過,常有綠皮火車“騙死你、騙死你”駛過,喘出的濃煙在湖上如情人纏綿,久久不散。湖之南北為高山余脈,植被興旺,兩翼衛(wèi)護;北有路通縣城,如一條細細的藤蔓,盤山而來,系著那片大水,臨湖結著一枚果子,果子叫高村。
湖面很遼闊,藍如寶石,水波不興,展展如席。間有四腳蛇,張著四條細細的腿,噼噼啪啪地從水面掠過,瞬間消失在水草叢中,身后留下一條細細的水珠帶,懸凝在水面之上,晶瑩似明珠滾動,久久不落。
湖上有許多蚊蠓,組成一個個軍團,忽而聚團成塔,忽而拉長似線,變幻莫測。有人路過,即蜂擁而至,難民搶食似的,圍上來恭逢盛宴,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很愉快地啍著小調(diào),沒多久,路人白嫩的皮膚上黍粒暴起,桃花盛開。
堤沿植株茂密,多水杉和楊柳,晨夕水煙浮動,婆娑似仙境。水杉來自遠古,深諳孔孟之道,雖一柱擎天,卻非禮勿視,一副正人君子模樣;春葉油綠細密,入秋則為橙色,挺拔身姿倒影水中,情動古佛。柳樹很陽光,年輕時灑一頭好發(fā),嫵媚有味道;老后開始不正經(jīng),有的欹側沉思;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垂眉羞目;更多是根須盤結,曲膝臨江,弱枝撩水;水便春心蕩漾,風中漣漪圈圈,作戀戀不舍狀;一只蒼鷲飛來,站在樹梢之上,睜著兩只圓眼,靜觀柳與水調(diào)情。
高村臨河處,修有小小的碼頭,階梯鋪著青石板,如一掛軟梯,懶懶的斜向江中。青石板皆上了年紀,被歲月和鞋底磨去糙面,淀出歲月包漿,亮如敷蠟;階梯兩側緩坡上,開滿了許多細細野花,仿佛百花聚會,璀璨奪目;孩子在上面打鬧,摔跤如倒在織錦地毯上,綿軟不痛;碼頭北面設渡口,常有旅客挑擔等候;南面是一排大青石板,橫挑出水,間隔排列,是洗刷的埠頭。背后是棵老樟,年老卻精神,蔭澤數(shù)畝,樹梢間隱見粉墻黛瓦;埠頭過去是淺灘,長滿了蘆葦,春天時,很蓬勃,筍樣的葦苗挨擠而起,如古代精兵出征,槍尖成林;月下靜坐葦叢,可聞蘆葦拔節(jié)咯咯有聲,似幼鼠啃食。
春雨來了,高湖被煙雨籠罩,雨打在水上,酷似即將燒開的水,無數(shù)泡泡泛濫,一泡未消而一泡又起。幾度風雨過后,蘆葦聚竄數(shù)尺,散葉揚穗,穗如銀絲,吐嬌媚之色;葉子形狀若利劍,風中舞起來,迅捷不辨本尊。但覺一片綠,從淺灘端頭飛瀉端未,至堤沿被擋,潮水樣退回,半道又被風逼回,組陣復沖,如此循環(huán)往復,終是不分勝負。
蘆葦為很多人喜歡,它形態(tài)高潔飄逸,文人說它是國畫中的留白,令人暇想,話有點酸,倒也不乏道理。村人視它為衣食之本,秋后砍下來,運到造紙廠,一年衣食無虞。小孩子不懂這些,他們在蘆葦叢中捉迷藏,掏鳥蛋,一人折一枝,旗樣舉著走。尤喜蘆花開時,風搖蘆蕩,即刻飛起無數(shù)花絮,鵝毛般飄悠空中。一幅山水國畫,精彩落筆。
旁居蘆葦?shù)?,便是那荷了,在水鄉(xiāng)澤國,它才是真正的主人,統(tǒng)治著一方水面。沒了荷葉與荷花,水鄉(xiāng)便不成其為水鄉(xiāng)。蘆葦雖然高大,在此僅是陪襯,頂了天也是戍邊的將士。荷葉邊長野茭白,它的兄弟叫高升,是一道好菜。野茭白不爭氣,結實硬如木卵,被貶至野地,自生自滅。辣寥草花色艷麗,捋下果實,可做酒的酵母。不過它性格火辣,捋時得小心,倘不慎傷到手指,則痛辣入骨,鼓嘴噓噓吹半天,辣痛不走。水浮蓮是外來戶,本在池塘內(nèi)河生長,性浮躁,擅離職守后浪跡湖畔,失了富貴形象。革命草是豬的佳肴,有此特長,命運多舛也在情理之中,割得快,長得也快。浮萍最多,自成體系,烏泱泱一片,且居無定所,晴天隱在荷下裝淑女,風中頓時驚慌失措,被浪撕裂,拋至堤上,太陽一撫摸,蜷縮成許多逗號。
蓮荷的生長期在仲春,一鑒淡白水面,被春弦撥動,水底下似有伏兵,射出一支支“箭簇”來,引人注目。數(shù)日后,“箭簇”傾囊弓出,很快便布滿了湖畔。先期而出的已拔桿,葉尚未舒,卷曲似梭,綠中帶著一抹紅,蜻蜓展翅立上頭。轉眼間,蓮葉已田田,風中一搖曳,立時春意流瀉。也有膽大的荷,出了淺灘,踏入深水區(qū)域,被大水怒懟。遠遠看去,濃綠一脈,洇入湖的胸膛,當首是幾朵怒放荷花,嬌首而立,任水蹂躪,頗懷疑蓮葉看懂了兵法,祭出美人計。
待到入夏,蓮荷已立國,舉目望去,葳蕤成林。荷花點綴其中,如國際名模走T臺,萬芳云集,風姿各展。它們晨開暮收,凌波獨放,綽爾不群,裊娜成韻,在衛(wèi)士般的綠葉叢中,溫婉秀雅,圣潔高貴,盈盈如仙子入了凡塵。凋謝后的花瓣,也不隨風飄走,落在荷梗之側,似精靈的小船蕩漾。蓮蓬褪去華衣,露出綠玉盅,金色的花蕊楚楚在側,生死相依。
盛夏是孩子的世界,荷下更是他們的大本營,放了學,呼朋引伴,嘯聚湖沿,剝得精赤條條,蒙著小雞雞飛撲下水。有人摸螺剝蓮蓬,有人口銜蘆管比潛水,更多人是打水仗,三五人成甲方,攻擊乙方。他們左手執(zhí)荷葉作盾牌,右手挖水擊人,齊嶄嶄側頭閉目,以躲避對方水彈,又齊嶄嶄步步進逼。瞬間水花漫天,嘻笑聲雜著水花打在荷葉上的嘩嘩聲響成一片。這樣鏖戰(zhàn)數(shù)分鐘,肯定有一方不支,悄悄向兩翼撤退。而另一方不知,仍然挖水攻擊,愈戰(zhàn)愈勇,一不小心,沖入深水區(qū),“咕咚”沒頂,吃個“鼻頭酸”,“乒乒乓乓”腳打水,狗刨游回來,揪住敗兵,又是一陣水潑。
高湖不僅是村人的衣食父母,亦是天體浴場,這里的人不分男女,倘有沐浴需要,都找高湖幫忙。當然,男女沐浴場地是分開的。早年間,男在上游,女在下游,但男人野,通常將水玩渾,流至下游,女人洗了黃水澡,不悅,提出更換。男人不同意。因為上游水面漾闊,植被旺生,還近大道,間有美女路過,還可吹吹口哨。女人見商量不通,集體抱衣坐在男浴之地。數(shù)輪較量下來,男人敗北,乖乖去了下游。偶有幾個刺頭不服,被女人一窩蜂上前扳倒,扒光衣服丟去下游。刺頭大窘,蒙緊要害,光著屁股落荒而逃。起義至此成功。
小孩子倒沒什么,有水玩就行。只是上游有幾棵歪脖子樹,可以站上去玩跳水。下游沒樹,只有塊光溜圓石,和尚樣臨水禮佛。孩子玩興大時,也會爬上圓石去跳,但水底是污泥,一跳,“骨嘟”竄起一團黑,白蘿卜入水,黑炭棒浮出。有膽大的,也去上游跳。女人大都不玩水,洗澡也多在薄暮之時,再說,她們是穿著衣服洗澡的,看無所看。這點令人詫異,這樣洗澡能洗痛快?當然,小孩子并不深究。跳過癮了,仰躺在水面上,順水漂回,一動勿動,像條光溜溜的粘魚,羞處蒙張荷葉;經(jīng)過渡口時,被稍公一撐桿挑去葉子,露出小“蟬蛹”,小孩子一激靈,忙翻身遮羞,船上旅客哈哈大笑。
渡口的石板埠頭,時有村人來浣洗,大約衣服也不聽話,被洗衣杵“卟卟”敲。鮮艷的印花床單浮在水面,水中便有鳳凰和牡丹飛動,間有小魚兒擱淺在床單上,撲楞撲楞跳動。有人失手沉物,或漂走衣服,大聲叫孩子來撈,小孩子咕嘟入水,即刻物歸原主。撈后坐在石板端頭,呆萌看水,水很清澈,透明如玻璃。成群的小魚似信徒朝圣,急劇翕口扇尾,圍而不走。伸腳入水,靜置片刻,就有小魚來啄,一動就跑,不動又圍過來,癢得孩子呀呀叫,大腳踢起了水花,水花飛起來,嘩嘩地落在蓮葉上,水銀樣蕩動。積得滿了,荷葉負不動,身一仄,嘩地傾水入湖。荷葉舒口氣,搖搖身子,松回亭亭玉立態(tài)。
夕陽西下,染得高湖金水湯湯。天地似乎調(diào)了靜音,安靜得不似人世。間有魚兒耐不住寂寞,“潑刺”打個漣漪,將水面破開。晚霞也倒影入水,跟著搖啊搖。炊煙從村子里漫過來,香味饞得肚子咕咕叫。孩子抬頭望望燃燒著的晚霞,想:難道神仙也要做飯,他們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