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戀】那塬、那山、那條河(散文)
一
“塬”是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地理稱謂。是在風的搬運作用下,經過幾百萬或上億年,大量黃土堆積成今天厚厚的黃土層,又因為風蝕或水流的作用形成了溝壑縱橫千姿百態(tài)的奇觀。這黃土高地的頂部不同于山峰,而是面積大小不一相對平坦的平地,這種黃土高地頂部的平地被稱為塬。又因其相對平坦,而適合耕作,我就出生在這樣的塬上,黃土高原南部邊緣那狹長的星火塬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星火塬東西長21公里,南北最寬的地方有9公里,而塬面最窄的地方卻只有幾十米。站在塬上隨便一個地方,都能看到溝壑縱橫,崗巒起伏、梁峁交錯的景象。向北望去是一條鴻溝,叫澗溝,溝底里的那條小河自然就叫澗河了,澗河雖小,卻也非常有名,原因是以前在河旁有一個很大的潭,名曰“澗溝潭”。潭這種東西在人們心里是一種神秘的存在,小時候我只是遠遠地望著那幽藍似乎深不可測的潭水而不敢靠近,生怕這水中有什么怪物。“澗溝潭”后因為地質變化潭水枯竭,而我卻聽到大人們關于它的傳聞,說那潭水是在一夜之間沒的,潭水是伴隨著巨大的吼聲走的。
過了澗河,爬上十里北坡就到了北塬上的上良鄉(xiāng),這北塬就是什字塬,靈臺縣最大的塬,據說也是隴東地區(qū)最大的塬。小時候經常步行翻溝去上良,除了趕集,或者過會時去看戲,還因為我奶奶的娘家在上良,有時要去看看我那舅爺的。
有時候會覺得這塬就像是島,只不過島的周圍是水,而塬的邊緣以下卻是千溝萬壑,梁峁縱橫,看遠處看卻是綿延的群山。我喜歡在一場大雨之后看那遠處的山,這時的天空,碧空如洗,綿延起伏的山巒重重疊疊,縱橫交錯,正南方的是千山支脈,再遠處,甚至可以看到秦嶺山脈,往西南就能看到關山山脈,看西面,還能看到六盤山。群山連綿起伏,猶如大海的波濤,無窮無盡地延伸到遙遠的天盡頭,消失在那云霧迷漫的深處。
二
在星火塬往南,從塬邊順著山梁,踏過溝溝坎坎一路南下就到了落差達幾百米的河川地帶,那里有條河叫達溪河,站在河邊看兩岸卻發(fā)現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河南岸的群山就是千山余脈,由于氣候濕潤,植被茂盛,原始林密布,自西向東分布著珍珠山林場,萬寶川農場,百里林場。而河的北岸則是光禿禿的山頭偶爾才能看到一顆孤零零的樹,一河之隔卻形成了完全迥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我小時候常常迷惑于這種強烈的反差,百思而不得其解。
那年去姑媽家做客,第一次看到了達溪河,剛好是在夏季,水面寬闊而清澈,讓久居塬上從未見過像樣河流的我無比欣喜和激動。河水不深,剛剛過了腳踝,它蜿蜒曲折,也有不少深水區(qū),聽大人們說,水深的地方能淹沒一頭牛。至于這水流源于哪里或流向哪里,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我曾在山梁上看到它綿延幾十里壯美的身段,在夏日的陽光下像一條明晃晃的帶子從遠遠的川道里鋪陳而來,穿過大片茂密的莊稼地,緩緩流過村莊,流向更遙遠的地方。
讓人記憶深刻的還是下過暴雨后的達溪河,河水變成了黃色的濁流咆哮著漫過大片的莊稼地,莊稼則在洪水中倒伏。在南岸放牧的牛羊被擋在河邊,叫聲一片。川里人久久站在遠處看著被河水毀壞的莊稼,半年多的辛勤勞動打了水漂,無不埋怨嘆息。河對岸的牲口是沒法回來了,注定是要和它的主人在山上過夜的,那一夜,人與牲口是徹夜無眠的。往往在第二天清早集結成一大隊趕回來,幾百頭牛羊的陣勢龐大,鈴鐺聲震耳欲聾。經過一場暴雨的洗禮,牛羊們倒是把肚皮吃得渾圓,雨水把身上的毛色沖洗的嶄新油亮,神情悠然自得。
達溪河發(fā)源于陜西隴縣河北鄉(xiāng)的龍門洞,橫貫靈臺縣全境,在長武亭口附近最終匯入黑河和涇河。達溪河百分之八十五的河段是在靈臺境內流過的,流經之處良田沃土遍及山川。孕育出了悠久的歷史文明,深厚的文化積淀,使其成為中華民族發(fā)祥地的重要組成部分,古絲綢之路的支道之一。
三
塬上人習慣于把達溪河流域的河川地帶稱為“川里”,把達溪河以南的廣大區(qū)域稱為“南里”,塬上人多地少,更缺少來錢的門路。而川里則是地廣人稀,尤其那河川地土質肥沃,旱澇保收,而河對岸的茫茫群山里更是有著無盡的資源,在塬上人眼里“南里”就是寶地啊。
剛包產到戶那幾年,人們干勁十足,很多塬上不滿足于僅有的一畝三分地,他們的目光紛紛盯上了“南里”,紛紛去包地種糧、養(yǎng)牛養(yǎng)羊,幾年下來,確也給兒子拉扯進了媳婦,新房子蓋在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的安居點。川里也就成了好多塬上人的發(fā)展經濟的主戰(zhàn)場。
川里早晚溫差大,空氣潮濕,加上飲水的水質不好,長期生活在川里容易成瘸子拐子,不瘸不拐的上了年紀也肯定腿疼,盡管川里經濟條件好,還是有很多人想方設法去塬上落戶。年輕的小伙子大多去找了塬上的女子,成了塬上人的上門女婿。家底豐厚的索性去縣城買房,農閑時住縣城享福,農忙時再回到川里務莊稼。
我從小就對“南里”的山有一種莫名地向往,珍珠山、棗子川、白馬川、英武、蘆子集、上店房、高崖(ai)、大華溝、萬寶川、西涼灣。光是那一大堆地名就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而不像塬上的地名不是“蔡家塬”就是“程家塬”亦或是“張保塬”一點內涵都沒有。
我到了娶媳婦的年齡,我父親也打算去“南里”找個來錢的門路,那時候對他來說,包地種糧是唯一的選擇,他卻選擇了耕作條件非常艱難的一個山窩子,原因就是那里承包費不高,而且滿山的荒地想種多少就可以種多少。這個山窩子叫黑山,在達溪河以南,歸萬寶川農場管轄。山地貧瘠,糧食產量低,只能是廣種薄收,兩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務做好三四十畝地已經是極限了,付出的體力勞動也是超乎想象。
那幾年,我和父親幾乎常年吃住都在黑山,除了種地,我發(fā)現,在這山里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愿意付出體力勞動,都能有所收獲。出去放牛,牛在山梁上吃草,草叢里柴胡可以抓著秧子用手拔起,一個早上的功夫我就能拔上一捆,回來切下根曬干,扎成捆就可以拿到街上賣給收購站了。除了柴胡還有黃芪,甘草,甘草的根扎入地下很深,尤其是多年生的,常常需要挖地三尺,越是深的地方根就越粗。有一年收購站收購桑皮,也就是桑樹根的皮,這就必須把桑樹的根挖斷,再剝下皮,曬干就拿到收購組去賣,當然這樣做的嚴重后果就是桑樹都死了。后來又收一種叫刺五加的藥用植物,到山上一看發(fā)現那種渾身長著小刺的植物居然長得滿山遍野都是,一雙手套,一把鐵鐮,一個禮拜時間割的刺五加堆在一起就像柴火垛,足足裝滿了一輛大卡車。
這樣的亂挖亂采行為對于生態(tài)的破壞是肯定的,但當時還處在貧困時期的人是缺乏這樣的意識的。
四
麥收后雨水多,山林里空氣濕潤,氣溫高,利于菌類生長,是采黑木耳的好時節(jié)。采黑木耳本身沒有技術要求,但經驗很重要,有經驗的人出發(fā)前都要站在山梁上觀看地形,根據山脈走向,來判斷那條溝那條渠利于木耳生長。塬上李家莊的李根拴就是這樣的高人,每年這個時節(jié)都會來黑山采木耳,他每天出去都能背回一袋子黑木耳來,讓我驚嘆不已。一同出山,而我能采到的卻少的可憐,就是我不具備這樣的經驗,只是逢溝爬溝,逢渠溜渠。
塬上人很早以前就有在“南里”包地種莊稼的傳統(tǒng),據我爺爺講,他的爺爺就已經定居在“南里”一個幺家山的山上,一直到包產到戶開始那一年他和我奶奶被我父親接上塬,幾輩人在“南里”種莊稼的歲月宣告結束。一九九三年,我專門去了一趟幺家山,去探尋先輩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我沿著達溪河一路走到川口村,過河后,朝南進入一條川道,一路打聽,經過蓮花咀時,看到靠近路邊的一排瓦房,突然想起爺爺講的一個故事:說是蓮花咀有人放牛時在河邊的沙灘上撿到了一尊金佛,從此無心勞動,天天做著發(fā)財夢,后來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把金佛肢解,一點點變現。卻沒想到事后被人告發(fā),被公安機關以破壞文物罪判刑,看似得了橫財卻招來了禍事。
在二聯(lián)村,打聽到了幺家山的方位,來到幺家溝溝口,沿著一條山路爬上山梁,就上到了幺家山。半山腰上一排排窯洞還在,窯頂上黑色煙漬還在,窯院里長滿了一人高的雜草,繞著山灣的層層梯田都已經荒蕪。據我爺爺說,那時候的幺家山有幾十戶人,有塬上下來的,也有好多是鬧饑荒的年代,逃難到這里的河南和陜西的難民。生活好了以后,塬上人返回了塬上,河南陜西的有的也回了原籍,回不去的就搬到川道里人多的地方去了。
下山原路返回走到溝口時,看到一個窯院里還住著人,這是周圍唯一一戶人家,我有點好奇,就走了進去,原來這里住著一對老年夫妻,聽口音顯然是河南人,和老人聊天得知,他們正是當年因饑荒逃難到這里的,在山上落了戶。后來山上人陸續(xù)走光了,他們老家也沒什么人了,回不了老家,就只得搬到山下居住,這樣離川道里的村子近些。我說起我的爺爺時,老人臉上立即露出激動的表情,他說當年多虧我的爺爺收留了他,我爺爺當年在山上當隊長,要走了,老人要留著吃飯,看著窯內極其簡陋的陳設,我不忍打擾,就告辭走了,老人卻追上來拿著一個餅硬塞到我手里。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去過達溪河以南的山里了。國家的退耕還林政策的實施,山里人口的外遷,都使得山里的生態(tài)明顯改善?,F在塬上人種玉米最頭疼的事就是野雞的泛濫,它不但會把地里的玉米種子拋出來吃掉,就連長出的玉米嫩苗也會吃掉,這也是生態(tài)環(huán)境明顯改善的一個例證。
至于達溪河,政府正在達溪河上修建一座水庫,這是承載著靈臺縣23萬人民40年期盼和夙愿的最大民生工程——新集水庫,工程總投資達到12.2億元,設計總庫容3218萬立方米,年供水量1097萬立方米。項目建成后,將徹底解決全縣工農業(yè)和城鄉(xiāng)居民吃水難的問題。如果真有那一天,達溪河也就是脫胎換骨了。